“……”
“东西就在你眼前。”太女眯眼,笑得轻蔑讥屑,“想要,自己取。”
然后,就是冰冷刺骨的寒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从梦中惊醒,我看着陌生的窗幔,一时分辨不出这里是哪儿。徐徐缓了口气,才记起这是太女的别院,梦里是我去取寒水莲的情景。窗外天色微凉,远处传来悠远的鸟鸣声,我睁着眼,睡不着了。
记得我去见太女,我本想以自己的承子印和凤血勾玉去换季云思,结果事情的走向却没有按我的料想发展。
看到我谈判的筹码后,太女只是稍稍一愣,又恢复成平常的冷静。她微微偏头,把玩着凤血勾玉,冷淡地勾起唇角,“早就慕名想见你一面,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惊喜。”
敛去心中对她反应的讶异,我也不动声色地笑,“听闻殿下在寻凤血勾玉,想必是想见这玉诀的主人。苏浅不劳殿下四处奔波了,自个前来拜访。”
“想你不会白来一趟。”盯了我一会,太女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挺直脊背,“说,你的条件,想要什么。”
我说:“季云思。”
“哦?”她挑眉,饶有兴致道:“何以见得本宫会满足你的要求?”顿了顿,她抬手指了指我的锁骨处,“因为你不为人知的身份?”
“这条件够丰厚,不是吗?”
“是挺丰厚。不过,既然是‘不为人知’,那本宫悄悄将你抹杀,又有何不可?”
“‘不为人知’只是暂时不为那些可以危及你地位的人知晓,并非完全不为人知。”我看着她,让自己的眼神看上去毫无顾忌般的无惧,“苏浅也许平凡,但并不愚蠢,此番前来当然做好万全的准备。即便丢了性命,这事,也会有人为苏浅做主。”
“你在威胁本宫?”
倘若是以前,我会回答“苏浅不敢”,而现在我只是淡淡地笑。
“你就这么不怕死?”
“怕。”我回答:“不过,既然来到这里,对于死我也做好了准备。”
闻言,太女忽然笑了,“你算来算去,无外乎是觉得本宫紧张这个皇位。若本宫告诉你,本宫根本不将这位子放在眼里呢?”
“……”
“是,本宫是一直在找凤血勾玉、在找这玉诀的主人,但并不是为了除去她。”
我面无表情,可心里已泛起疑惑。
“没有实权皇位也只是个摆设的,本宫的实力如何,朝中大臣心里都清楚。关于本宫正统继承人的非议也不过是不值一提的闲言碎语。”说到此处,她冷哼一声,“就算你回来继承大统,也不过是一个傀儡皇帝,幕后摄政的仍是本宫。”
“苏浅自然相信殿下说的话。没有相当的背景,殿下不会说这番话的。”
“你倒是个明白人。”太女倾身,手肘支在桌上,双手靠着下颚,缓声道:“现在怎么办?你说的条件不诱人了,至于威胁……本宫不杀你,本宫要接你回凉国,扶正你的身份。这样本宫不仅大权在握,还可以留名青史,何乐而不为?”
“苏浅可以乖乖回来,让殿下的计划顺利进行。”我看着她,不为她的话所动,“只要你放了季云思。”
“如果本宫不放呢?”
“那苏浅即便回来,也不会让殿下如意。”
“哦?”
“殿下不要忘了,即使殿下势力再大再强,现在当政依旧是建武帝,是我的母亲。”说到此处,我微微地笑,“苏浅的意思,殿下能明白吧?”
“……”默了默,她又勾起嘴角,“可若放了他,本宫又如何保证你不会叛变?季云思可是把上好的利刃,轻易依了你的意思,莫让本宫得不偿失才是。”
太女好深的套路,绕了一圈,像是绕回了原点,还巧然否定了我所有的筹码。顺了顺自己的思路,在大学辩论赛的经历告诉我这时并不乱了阵脚,更不能被别人牵着走。于是,我也学她勾起嘴角笑,“殿下防备心理太重,完全不信任人。”
被我一言中的,她脸色微变,声音骤冷,“我没有信任你的理由。”
我点头,“你也没有信任季云思的理由,没有信任沈姗姗的理由,没有信任金多多的理由,甚至没有信任自己亲妹妹的理由。所以,你得一环套一环地用手段,确保他们忠于你,不离开你。”
太女缄默。
“如果苏浅没猜错,殿下起初想见我,其实不知道苏浅的身份,只是想拉拢我。这样就能留住季云思,留住季云思,就能留住沈姗姗。”顿了顿,我又继续说:“设计莫家,是为了逼金多多。而将自己亲妹燕梓桓远嫁到庆国,也不过是因为你不信任她。”
听我提到梓桓时,太女眼中有一瞬的停滞,不过那样的异样稍纵即逝,“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浅只是想让殿下明白,为什么他们都不愿意留下罢了。不过,殿下英明睿智,应该比苏浅这个局外人看得明晰透彻。”
“依你之见,本宫留不住他们,你能留得住?”
“苏浅不留他们。可苏浅有难,他们不会袖手旁观。”看着她骤然冷厉的眉眼,我轻笑,“殿下,即便你有足够尊贵的身份,有些事情仍不是用权力和压迫能换得来的。再考虑自己之前,你应当也为他们考虑。”
“你的意思是,本宫不为他们考虑,而你一直在为他们考虑。”
“谈不上考虑,只是作为朋友,会想帮他们做些什么,对他们的困境不能看着不管罢了。”
“说得这么深明大义,本宫倒要看看你究竟能为你所谓的‘朋友’做到什么地步。”顿了顿,她戏虐地笑,仿佛已然料到结局,“这处山庄有方寒潭。你不是要救季云思吗?那池子里长着的寒水莲,就是必不可少的药。”
于是,便有了后来我纵身跳池的一幕。
显然,太女没想到我真会跳,而我也没想到,她会救我。当时,我着实被她的表情和语气激怒了,于是一时脑热就跳了下去。而几乎是我落水的瞬间,她猛然运气,用武功将我从水里捞了出来。
这次的谈判,没有一样是在我料想之中的,但有一样,我说对了――太女,果然不是梓桓说的那样冷情。只是身处高位,背负着压力,让她习惯性地防备不信任,也习惯了控制别人,不容许有半分不可估测。
不过我还是病了,寒池彻骨,让我深刻体味了把什么叫“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条丝,就这样悠悠地抽了快一整月。
窗外,雪停了,云破日出,明媚的阳光照在银装素裹的大地上,折射出满世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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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眼屋内,又默默退了回来。
“不进去吗?”应真儿轻步来到我身后,踮起脚尖看了看,撇嘴道:“神马都没看到。”
“这可是皇家重地,你都能瞧了去,还算什么重地。”我笑。记得当年涛哥来我们大学视察时,可是全道路戒严,学生只能待在教室里,连在教学楼阳台张望都不行。据说在窗口拍照的哥们,还被隐藏型狙击手瞄准了,都能看到自己身上那个小红点。
“那你怎么还出现在这?”应真儿拿手肘捅捅我,“认娘来的?”
我摇头,“是太女让我来看看。”
“然后?”
“然后我看完了,正准备走。”
“……”闻言,她瞪大眼,拉住我的袖子不放,“房里面可是你老娘,你亲娘,更重要的,她可是皇帝啊!”
“所以?”
“你还问我‘所以’?”应真儿烦躁地薅了薅头发,“晕,这么好的事怎么没落到我头上!”
我不在意地笑笑,折身回屋。
那间房里,坐着凉国最传奇的伟大帝王,是“我”的母亲,也是与我无关的人。她坐在屋里,朝对座的太女轻轻地微笑,像普通的长辈那般慈爱,并寄予厚望。燕昭幽戎马半生,荣耀至尊,为世人景仰。风霜并未磨损她的容颜,反而让她的眉眼格外睿智澄澈。常年的军旅生涯,也为她天生的温润儒雅,添上帝王的威严、刚毅和气势。只是那双凤眼眼底,清冷若雪,我知,那是岁月的沉淀。
我回屋没多久,刚沏茶抿了一小口,就有人推门进来。我本以为是应真儿,一抬头,却发现是太女燕梓晴。
“怎么是你?”
“为何不能是我?”她挑眉。
“皇帝来了,你不作陪?”
“刚刚在,现在换二妹去了。”说到这,燕梓晴冷哼一声,似埋怨又似宠溺,“她也就做得好这种事,还算有些价值。”
我揶揄地看了她一眼,其实,这人比金多多还傲娇,“你来这干什么?”
“能干什么?我让你过去看看你不去,既然架子这么大,我只好亲自来请了。”她坐到我对面,用眼光示意她也要喝茶。
“方才我去过了。”顺手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我如实道:“看完了,就回了。”
“你去过了?”接过杯子,燕梓晴皱眉,不解地问:“你去过了为什么不进屋?难道看了眼就走了?”
我点头,“你不是说是‘看看’吗?看完我当然就走了。”
“……”她抿唇,无语。
“我说过,我不会认她的。”顿了顿,我疑惑地问:“我以为小桓把我的意思完完全全转达你了。”
默了会儿,燕梓晴颔首,“她有跟我说过。”
“那是小桓转达得不够清楚,殿下想听听我的原版?”
“不要喊我‘殿下。’”她打断我,蹙眉道:“听你喊得怪别扭。”
我端起茶盏,嗅了嗅茶香,“是,苏浅知道了。”
“你真的不去见她?”
“是。”我点头,“曾经有人劝过我‘安于现世,何必自寻烦恼’。”
“谁?”
“南宫先生。”想了想,我补充道:“我们应该唤他一声舅舅。”
闻言,燕梓晴恍然,“是九舅舅,原来他早就知道你的身份。”
我笑笑,抿了口茶,“再说,她现在很好不是吗?何必让她为你我间的取舍为难?”
“不为难,若她想让你称帝,我定会退让。”燕梓晴说这话时,没有丝毫的犹疑和不甘。
我看向她,“为什么?”
“如果,你曾将一个人视为信仰,你会明白我现在的感受。”她垂眼,徐徐地喝口茶,见我仍在看她,便笑了起来,“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在寻凤血勾玉吗?就是为了让皇姨高兴,为了将你送到她面前。”
“……”
“我对她的敬仰,更甚于对自己的母亲。”顿了顿,燕梓晴舒口气,又道:“我曾经想若她曾经失去的那个女儿还在人世,我会如何。年少时,我也不安过、忧虑过,怕你的突然出现会夺去我从她那得到的一切。而这些猜疑,却在从母亲那得知皇姨的经历后,却变成一股自厌。皇姨一直是站在顶点的人,是凉国的巅峰,而就是这样一个被万人仰视的人,却没人知晓在乎她的喜怒哀乐。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心,将找寻你的下落的事优先于所有太女的事务吗?”
看着她幽深的眼眸,我点头,“想。”
“是在得知你名字的时候。”她抬手搁在桌上,微微侧了身子,指腹轻轻摩挲着杯沿,“苏浅,你原名叫燕梓唯,是皇姨取的名字。”
“……”
“你是她和她一生的挚爱生下的孩子,也是她一生唯一的孩子。”言及此,燕梓晴抬头看我,“在生下你时,她便做好这辈子只有你这一个女儿的打算。”
梓唯。
仅此唯一。
只是一个简单的名字,就让人轻易红了眼眶。那是怎样的一片深情,让她为这个本不该存在的孩子起了这样令人动容的名字,并视如珍宝。而在得知这个孩子葬身火海的死讯时,又是什么支持着远在千里外前线的她没有倒下,持戈而立。
“苏浅,连我都能被她打动,你呢?真不想见见她么?”说罢,燕梓晴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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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最后的最后,我仍是没有去见“我”的母亲。
不是不感动,正是因为太感动,我就更不能见她,毕竟只有我知道我并不是她原来那个珍爱的女儿。贸然相认,只会亵渎她那份深情,这让我觉得可耻。燕梓晴对我的行为很不满,待建武帝离开后,隔日拉上梓桓也回了瀚都。
于是,偌大的别院再次归于寂静。
沈姗姗埋头在药房配药,终日不见人影,我身边只剩下了应真儿。
“到嘴边的肥羊就这么飞了。”应真儿无力地趴在桌上,还在念叨着皇位,很是心有不甘,“苏浅,那可是九五之尊的宝座啊!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她猛然竖起脑袋,瞪大眼,“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在这种皇权□□的封建社会,你知道皇位意味着什么吗?啊?”
“意味着什么?”瞧她一脸不甘的愤懑,我很想听她说说她眼里的“皇位”是什么。
“家财万贯,富可敌国,三宫六院,数不清的美男啊――!”
“……”我错了,对她抱有希望是错误的,我忏悔。果然,谁认真,谁就输了。
“你不觉得可惜吗?那么好的事,你眼睛眨都不眨地就放手了。”
“不可惜,为了自己想做的事放弃一些事情很正常。都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见她叹气,我又劝道:“这太女的位子也不好坐,我也没兴趣坐。何况,又并非非我不可,不如成人之美,就当这件事我从来都不曾知道。”
应真儿哼唧两声,无可奈何地问:“那你想干嘛啊?连这个位子都不要。”
“想嫁人。”我笑,并未觉得有何不甘,“想嫁给上官涵,因为只有他身边的那个人,非我不可。”
门在这一刻,“哗”一声被打开,那人力道之大,还让那两扇门来回吱呀的摇晃。我和应真儿猛然侧脸望去,皆是惊讶。上官涵巍然地立在门外,原本沉着脸色此刻也是怔愣。
应真儿咽了下口水,颤颤巍巍地问:“你,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接她回家。”上官涵笑,微微眯起眼,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呃,呃……”霍然起身,应真儿双手撑在桌上大喊道:“我可以解释的!”
“没空听你解释。”说罢,上官涵对着门扬扬下巴,“你可以出去了。”
闻言,应真儿像得了特赦令一样,对我抱歉一笑,一溜烟蹿出了屋。
这会儿房里只剩下我和上官涵了,多时不见,他似乎都没什么变化,依旧让我觉得熟悉亲近……如果撇开他发散着“咱们来好好算账”的气势不谈的话。
敌不动我不动,我本来是打算这样行动的,但上官涵耐心颇好,一直用饶有深意的眼神盯着我瞧。被他这样看着,我败下阵来,不淡定地问:“你,你要干嘛?”
话一出口,才发现,我和应真儿一样,说话都带了颤音。
闻言,上官涵又是一笑,随即伸展双臂道:“帮我把大氅摘了。”
“哦。”我起身,顺从地走到他面前,帮他脱去狐裘披风。
在我毫无防备时,他伸手一揽,就将我拥入怀中。我拎着他的衣服,全身僵直――不知他又想干什么。离开华邺时,上官涵再三叮嘱我若有什么动作,一定要同他商量。现在我瞒着他做了这些事,委实很是心虚,而在他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时,这股子心虚便达到了顶点。
上官涵将下巴搁在我肩窝里,呼出的热气轻轻地撩着我的耳根。他忽然“噗嗤”一笑,伸出大掌拍拍我的背,“又不是要吃了你,放轻松点。本来就瘦,一僵硬就更隔得人难受。”
“……”心中默念着放轻松放轻松……但我放不下来啊!身上僵硬得甚至有些抖的反应是什么,为什么不能克制啊!我憋红了脸,心脏在胸口地跳动声一下比一下猛烈,都快……被他听到了吧?
认识这么多年了,不过是一段时日没见,上官涵……似乎比以前更能影响我了。
移开脑袋,上官涵用额头抵住我的,放柔了声音,诱哄道:“呐,苏小浅,把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吧?”
“什么话?”我有点懵,脑子转不过来。
“就是你对应真儿说的最后一句话。”顿了顿,他又不满地喃喃道:“这么重要的话,怎么说给不相干的人听,最应该听的人却不在场。”
费力地想了想,我回忆道:“想嫁给上官涵,因为只有他身边的那个人,非我不可……”
话音还没落,上官涵便堵住了我的嘴,悉数吞下“可”字细碎的音节,带着一股迫不及待的渴望和动容。他抱我得力气很大,修长挺拔的身躯就这么迎面压下来,让我不由后退了步。而上官涵此时全然不让,步步紧逼,直到我的后腰抵在小桌上,再无退路。
这个吻不如上次那般霸道,却足够缠绵。每一次唇瓣轻柔的碰触,都引起一股径直延伸到心底的酥麻和颤动。上官涵极为富有耐心,一点点地舔舐允吻,像是细细品尝感受。我闭上眼,静静感受他带给我心灵上每一点触动。
心动,居然能如此美好。
美好得都让人忘记了呼吸……
感觉我身子也有些下坠,上官涵松开我,忍不住笑,“笨笨,这是可以换气的。”
“……”
等我呼吸平稳了,我们安静地相拥着,感受着久违的静好和安逸。上官涵用脸颊摩挲我的发旋,轻声道:“苏小浅,我们回家吧。”
我继续闭着眼抱紧他,舒服得喟叹一声,“不要。”
他愣了愣,“为什么?”
“我还病着要吃药,都是很贵的药。”靠着他的胸膛,我不紧不慢地说:“等我在这养好了,吃够本了再回去。免得咱吃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