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感冒的后遗症是第二天早上起不来。明明已经醒了,脑子却依然昏昏沉沉,浑身提不起劲。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是一片混乱的光圈在那儿绕来绕去,让她联想到挪威作家爱德华·蒙克的油画《呐喊》。仿佛她就是画中的那个人。
原以为感冒了吃点药挺挺就会过去,结果却愈发严重。韩睿不忍心让她再奔波到医院去,直接将医生请到家里。
给她吊点滴的时候,医生嘱托:“要多喝水。”
卓凉秋无力地点点头,“知道了。”
“春天最容易伤风感冒。”这位医生絮絮叨叨的。
挂完药水,卓凉秋昏昏沉沉地又睡过去,醒来的时候流了一身的汗。
韩睿一直守在她旁边。他摸着她的额头道:“真好,烧退了。”他如此贴心,卓凉秋感动万分。
“哎。”卓凉秋轻声叫他。
“嗯?”
“其实……”卓凉秋歪着头想了好长时间,无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索性直白夸道,“你人特别好。”
韩睿表现得极为谦虚,说:“为了弥补小时候对你的不好。而且,这其实是我的分内之事。你是我老婆啊,我应该做的。”
卓凉秋偏过头,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凉秋,以后你就不用这么见外的夸我了,叫我一声‘老公’。”
卓凉秋嘴角的笑容顿时消失,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白色的被单上。这时,韩睿的手机响了,他忙着接电话,似乎没注意到卓凉秋表情的变化。
老公……
卓凉秋尝试性地动了动嘴巴,可,叫不出口。这不过是两个字而已,她想。然而对她而言,这称呼太亲昵了。
她揪了揪刘海,感觉自己还是有一些疲惫。
“凉秋,我发现你有一个小毛病。”韩睿走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说,“烦心的时候你好像特别喜欢揪头发。什么时候养成的毛病,以前你不这样的。”
“有吗?”卓凉秋又揪了揪头发。
“你看,就是这样。”韩睿又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好好照顾自己,下午我要去公司开会。”
“可能是以前刚开始工作的时候不懂的东西很多,费脑子,于是就这样了。”
“每个人对自己潜移默化养成的习惯总是不能察觉,不知不觉就养成了,然后不知不觉就深入骨髓,改也改不了。”韩睿声音低沉,话语里有少许莫名的哀伤,“有的感情,好像也是这样。”
卓凉秋抬眸看他一眼,“你煽情到风花雪月的境界了……哎,好像是我手机。”
熟悉的彩铃声,卓凉秋看到号码时皱了皱眉。
“怎么了?”
“没什么,一个陌生号码。”卓凉秋接起电话,“喂?”
“卓凉秋,是我,钱亚蕾。”
卓凉秋无声地笑了下,因为感冒而显得无神的眼睛闪出光来,“你终于肯打电话给我了。”
等了两天,终于等来她的电话。
后来,两人同时出门,但方向不同。韩睿千叮咛万嘱托要她自己好好开车,他很不赞同卓凉秋这会儿还惦记工作上的事情,不过结婚前说好的,他们彼此不干涉对方的工作。
卓凉秋听得有些不耐烦,“你再废话就要变成碎嘴老婆子了。”卓凉秋撤下围巾,打开车门。
“你呀……”韩睿不知道说她什么好,附身在她脸颊留下一吻,转身向自己车子走去。
卓凉秋伸手摸了摸脸,扭头看着韩睿的背影。他的背影……卓凉秋又一次轻轻笑了笑,实话说还比较吸引人。
韩睿好像也喜欢黑白配,外套几乎全部都是黑色的,衬衫也一律是白色的,纯白,连条纹都不带的那种。她平时穿的衣服也大都是黑色或白色,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色彩简单,易搭配,无需在衣服上费太多精神。路青禾一贯不赞同她这个模样,总是忍不住帮她挑选合适的非黑白色系的套装。
她不知不觉看得出神,连韩睿扭身注视她也没及时发现。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打开车门钻进车子里。
车子缓缓驶入马路中。
两天前,当她拿到亚蕾公司那本特别的账册的时候,她就知道钱亚蕾一定会主动找她。真是所谓的无商不奸,只可惜一旦和法律那个东西沾上边,而且被对手发现,那就非常麻烦了。亚蕾公司这一两年没什么赢利,然而那天和钱亚蕾聊天的时候她却发现钱亚蕾手里的那个挎包,最新款的限量版本gucci手提包。卓凉秋在时尚杂志上刚看到。不仅如此,她还闻到钱亚蕾身上的香水味,她一闻便知道那是顶级牌子的香水。她希望自己的镶容能够囊括女性所有的化妆用品,对这些国际顶级化妆品的研究自然不会少。
一个公司连续不能盈利的老板这番行为……能让卓凉秋不多想么?
拿到账本之后,她就让秘书复印了一份快递给钱亚蕾,让她再受点惊。
钱亚蕾这一次的脸色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要难看得多,整个人憔悴不堪,像大病了一场。看着她这张脸,卓凉秋心里冒出一丝愧疚。不过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钱亚蕾也不大值得她花费太多的同情。
这一次,钱亚蕾没有绕弯子,一见卓凉秋直接就说:“卓凉秋,你这是在威胁我。”
“有吗?”卓凉秋挑眉,她这时说话特别注意分寸,“我不这么觉得。”
“呵呵,”钱亚蕾很苦涩地笑了笑,“你手段比我强,我承认。把柄被你抓住了不止一个两个,既然如此,那就把亚蕾卖给你吧。这几年,被你们压榨得也没怎么好好发展。”
她的过分爽快让卓凉秋有些愕然,卓凉秋按兵不动地看着钱亚蕾。这时,钱亚蕾从名牌包里掏出一份文件,递给卓凉秋,说:“这是公司的估价和亚蕾起草的一份转让书,里面每一条都是我仔细商酌过的,没有半点虚价。”
卓凉秋笑笑,就算有虚价她也不怕,之前曹经理早就已经估过价了。卓凉秋简单地扫了两眼,说:“我会拿回公司,不用您等很久,明天中午应该就会有决定出来。”
钱亚蕾叹息着,目光久久落在这份文件上,眼里尽是不舍。这毕竟也是陪伴了她十几年的公司。
“你没事吧?”卓凉秋有些不安地看着她发呆的表情。
钱亚蕾回过来神,默然地摇摇头,说:“卓凉秋,你知道我为什么忽然间这么快决定将公司转让给你吗?”
“愿闻其详。”卓凉秋轻啜一口咖啡。
“一方面是被你逼的;另一方面,”钱亚蕾稍顿,沉重叹息,“儿子才刚读高中,却被查出身体不好,现在需要人照顾。我老公忙得厉害,公婆岁数大了,我也不放心让他们照顾。唉,事业,算了吧,先稳住家再说。”
唉,事业,算了吧。
这话,叫卓凉秋听了,很是伤感。
来上海之前她的想法是:唉,家庭婚姻,算了吧。男人,某些情况下,还没有临时工的工作来的靠谱。
到公司,卓凉秋立刻让秘书通知伍经理他们到她办公室。她还带着一点点鼻音,说话声音较小,大家也都低声说话。讨论的大体差不多,以后的事情卓凉秋亦无须步步紧跟,交给下属做便可。
散会的时候,卓凉秋嘱托道:“去和亚蕾公司的人交涉的时候,对钱总态度可以稍微好一点。”
几人点头。
这时,卓凉秋对秘书道:“这次会议的内容不用整理记录了。对了,公司那个年轻的小李现在在哪个部门?”
“还是销售部,不过职务降了一级。”秘书犹豫了一下,走大卓凉秋面前,小声说,“卓总,其实亚蕾公司那份账单是小李弄到手的。”
“什么?”卓凉秋眯了眯眼,“怎么之前没人跟我说起过?”
“因为,小李……那天是将辞呈和这份文件一并交给我的,她没有交给人事部,直接送到我手上。”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辞呈给我看看,她为什么要辞职?”
秘书将辞呈拿过来给卓凉秋。她低着头,脸色有些难看,“原因,可能是当时我误会她了。”
“怎么回事?”卓凉秋没有离开去看小李写的东西,而是对朱秘书追根究底。
“她交给我这些东西的前一天,我看到她和泊嘉集团的范敏佳在一起。我以为她是范总的人,后来她看见我,就急着想跟我解释。想到之前正是她值班,导致公司遭窃,我就没理睬她。然后第二天她就交了这两份东西到我手上。”
范敏佳?
卓凉秋蹙额,“这两天她有正常上班吗?”
秘书答:“有,很按时地打卡。”
“好了,我知道了。你让她五分钟之后到我办公室。”卓凉秋想了想,说。
五分钟之后,小李准时出现在卓凉秋办公室。卓凉秋此时埋头看文件,头也不太,伸手指了一下自己办公桌前面的位置说:“坐吧。”
小李一脸坦然地坐下。
半天,卓凉秋也没说话。
小李有些坐立不安。
“卓总……”小李轻轻叫了卓凉秋一声。
好一会,卓凉秋总算看完了那份文件,才抬头对小李笑道:“刚才我看了你的辞呈了。”
小李垂下眼睑,没应声。
“下次打辞呈这中事情不要去麻烦朱秘书,她也挺忙。”
小李脸色红红的。
卓凉秋又说:“从你辞呈中,我看到了你急需被人认可的期望,这是好事。”
“我……我是不想让朱姐为难。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小李小声地说着。
“中国企业家素来奉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句话。不过话是死的,人做事却是活得。所以我不会死板地照着这句话来。现在的问题是你自己对你自己疑心了。你告诉我,我是应该相信你,还是不应该相信你呢?”
“我……”
“假如你觉得你跟朱秘书看到的人真是有关系,真和公司文化相抵触。我会让人事部立刻给你帮离职手续……”
“不是的!”小李涨红了脸,“我也没想到范总会找我。因为以前曾经见他来找您,我以为他跟我们公司没什么大瓜葛。而且,那天,他也没跟我说什么。那份文件就是他给我的……”
“平白无故,他就施予你恩惠?”
“他只说让我带份东西给你……当时我交给朱姐的时候也没敢说这是范总给的。”
“就这样了?”
“对!就是这样!卓总,我没有说假话,我也没必要说假话。”
“你不担心范总给你的东西是假的?”
“这个账目表,我想你们看到了肯定会先核实。”
卓凉秋微微一笑,将辞呈还给她说:“谢谢你,要没有那份文件,收购亚蕾公司的计划不会这么顺利。至于你的辞职……你自己好好考虑吧。如果明天你还是决定辞职,我不会挽留你。”
小李结果文件,低着头离开办公室。接着,卓凉秋刚舒展的双眉皱得更紧了。
范敏佳他这是什么意思呢?她一时间也想不清楚。
她拿起办公室电话,差一点就要打电话给范敏佳,仔细想了想之后还是放了下来。
晚上,路青禾打电话给她,神秘兮兮地问:“凉秋,你去问她了吗?”
“我问什么?”卓凉秋此刻还一脑子公司里的事情,压根没反应过来。
路青禾道:“就是日子啊……特殊日子,特殊的……想起来没?”
“噢~”卓凉秋恍然大悟,轻声咳嗽了下,“我这两天太忙了,又得了重感冒,把这事给忘记了。”
路青禾说:“不愧是事业性女人,八卦的职业精神完全为零。现在听你声音感觉好多了。一定是韩睿对你进行了悉心照顾,哈哈。”
“呃……他很会照顾人。不过让我病好起来的还是药水。”
“我此刻只能羡慕你了。其实我想问的是,你说你不去问韩睿转而问‘她’,那个‘她’是指宁少尧?”
“原来你不笨的。”卓凉秋低声笑了笑,“不过我没打算真去问,只是随口说说。”
“啊?”路青禾一声叹息,“下次你还是别把这没结尾的故事告诉我。我揪心!”
卓凉秋用几句好听话安抚路青禾。这事表面上也算不了了之。
之后,卓凉秋决定去一趟新加坡,日程定在一周之后。很巧的是,韩睿也应为公司里的事情,五天之后要回一趟凉州。
准备去新加坡的前一天下午,卓凉秋看到桌子上摆着的那份宏大集团的文件,也忍不住好奇起来。左思右想,她离开办公室,决定开车去宁少尧工作的幼儿园。
此刻,学校都已经开学。
其实她心里一直有一个结,关于宁少尧和韩瞳的事情,虽然韩睿跟她讲过,但她总是想亲口听宁少尧自己说。只有两个人的感情一定很美好。她所遭遇的,都太复杂了。所有人,都被莫名地拧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当一名幼儿园老师看起来很幸福。站在幼儿园外,卓凉秋就没见笑容离开过宁少尧的脸,直到宁少尧看见了她。
宁少尧抿了抿唇,对小孩子们说了什么之后向卓凉秋款步走来。
“可以聊一会吗?”
宁少尧回头看了一下孩子们,说:“可以,不过你要稍微等一会。等孩子们父母来接走孩子再说。”
“好,我等。”卓凉秋点点头。
“你进来等吧。”宁少尧让她坐在一旁的木凳子上。
宁少尧一边和孩子们玩,一边时不时地扭头和卓凉秋聊天。
“其实我有些怕你。”她说。
卓凉秋轻轻“恩”了一声。
“第一次见你就有这种感觉,你身上的那种……那种,唉,怎么形容,就是那种感觉,让人不太敢轻易靠近。”
“在你之前,已经有无数人这样说过我。”卓凉秋道。
“我知道自己挺对不起你。当年也是太傻,不懂得尊重感情……”
家长陆陆续续来接走孩子。
宁少尧拿着自己的包,说:“我给我老公打给电话,跟他说一声我今晚上不回家吃饭。”
卓凉秋很不给面子地说:“我没说要和你一起吃饭。”
宁少尧道:“我和你一起吃,可以吗?有很多话,也在我心里憋了很多年。年轻时犯下的蠢事现在回想起来,令人无语。好在现在总算已经和过去撇清了关系。”她轻轻笑着,眼角有碎碎细纹。那不是苍老产生的细纹,而是笑纹。她这么笑着,让卓凉秋莫名恍惚了一下,八年前,第一次和宁少尧见面的时候,她也是这般笑着的。
刚从校园里走出来,那笑容非常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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