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韩家人再度有交集是七年之后,在上海。那年,卓凉秋的公司出现了非常严重的危机。所谓好事成双,坏事不落单吧。卓凉秋不是没想过和韩家人再次见面,只是她不知道,会以那样的方式,尤其是见韩老爷子韩继宏的时候。
那几天,下了一场暴雨,缓解了持续大约两周的高温天气。
卓凉秋想起小时候在外公家里,也是这样大雨倾盆的日子,她和几个同庄的伙伴从小河边往家跑,小腿上溅满了泥巴。突如其来的大雨淋湿了所有人,也驱散了他们身上的暑气。雨越下越大,原本干裂的泥路变得很滑,她不小心摔倒,整个人趴在地上,裤子、衬衫、甚至嘴边,都沾满了泥,模样狼狈,但心中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难过,倒是和同伴哈哈大笑起来。
那是异常有趣的往事。
那天晚上,她着凉,持续高烧。此后每次下雨,类似的这样磅礴大雨,她多少都会想起那时候的经历。那是她童年最后的甜蜜。
当她烧退了人清醒的时候,几乎可算是她母亲的外婆病逝。
小时候的记忆零星散落呈碎片状,遗留在脑海中的感觉也断断续续:除夕夜晚握着手中的烟花等待点燃的焦急,暑假快结束时父亲接她回家时的喜悦,第一次拿着铁锨和表兄一起从泥土里挖出蚂蟥时的惊奇……但外婆去世的那件事,她记忆极深,从第一天到最后一天,全部记得。
卓凉秋不知道自己缘何忽然又想起这些。只记住快乐的事情,遗忘难过的事情,岂不是很好吗?
所有的经历,造就了她如今的性格。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一直阴阴的天空落了些小雨。春天的小雨都是成丝成缕的,轻柔地拍打着大地,而夏天的雨,是少有这般模样的。当夏天的雨滴在手臂上,你竖耳仔细听,还有轻微的“吧嗒”声,就像从眼睛里流出的泪珠落在身上。
卓凉秋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并不想开车回家,便一个人拎着包打着伞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悠,看到公交车站牌,停下脚步,站在站牌下,她的脑子里回想着上午范敏佳对她的那番轻薄举动。
上午范敏佳来找她,说要帮她。她不留一点余地地回绝了范敏佳的“好意”。
秘书敲门的时候,她正被范敏佳推到墙边。
范敏佳的情绪有些激动,他低下头想要强吻卓凉秋。
当时若不是正好秘书敲门,卓凉秋想她肯定会伸手抓起身边桌子上的花瓶,狠狠地朝范敏佳头顶砸去。她不知道那样的话后果会是什么,想必应该不怎么好。夹在两人中间的那层最后的面纱一旦扯破,就不会像缝衣服一样可以补好。
敲门声也让范敏佳恢复理智,他自然知道自己这么做很不对,赶紧松开卓凉秋,嘴里喃喃道:“对不起,凉秋,我……”
卓凉秋略带愤怒地推开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她理顺头发,把衣领整理好,神色迅速恢复如平时那样面无表情,刚才的一切好像完全没有发生过似的,在椅子上坐好,说:“进来。”
推门而进的秘书瞟了一眼站在那儿神色有些怪异的范敏佳,对卓凉秋道:“卓总,质监局的人来了。”
“请他们进来。”卓凉秋扯着嘴角对范敏佳露出含义不明的笑容,然后把目光停留在办公桌的文件上,并对秘书说,“顺便请范总出去。”
秘书听此,规矩地做了一个手势,“范总,请。”
范敏佳忿忿不平地冷哼一声,走到门口时忽然扭头,望着卓凉秋,无奈地耸肩,“凉秋,说实话,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固执,我的方案和提议难道真的那么不入你的眼?如果想通了,立刻打电话给我,我随时恭候着你。”
“出去!”卓凉秋看都不看他一眼,吐出的这两个字掷地有声,干脆果断。倘若不是因为办公室还站着秘书,她会省点口水,只说一个字――滚!
她清楚记得范敏佳曾经对她说:对我而言,你的失利,就是我的胜利。
如今,她失利了,范敏佳竟真如她所想的那样提出如此无耻的条件。她不相信也不愿意认输,自己怎么可以这样把镶容拱手相让。
和质监局的人打完交道,卓凉秋才有功夫细想如何应对范敏佳。
在他不是范敏佳的前提下,他的方案和提议真的很不错,可惜他是范敏佳,如假包换范敏佳。无论如何,卓凉秋不会同意让范敏佳这头披着羊皮的狼融资镶容化妆品公司。镶容是她一手打造,她拉扯着它一步一步成长壮大,那种舍不得,与母亲舍不得孩子相比也没多大差别。
公司本来只涉足护肤品彩妆这一系列,因为已经渐渐有了一些名气,市场也逐步稳定,所以卓凉秋果断决定再开拓药妆化妆品这一片天地。项目在一年前便已经确定,银行的贷款也早就拨下,眼看投入的资金就要回笼,却有一小批顾客投诉镶容护肤品质量有问题,她们在用某些护肤品的时候,都出现或多或少的过敏现象。
经核查,生产过程中采用的香料出现问题,从来没有发生过的问题。上面的人说,不是原厂商的问题,而是镶容在处理不当,致使香料变质。卓凉秋略微动一下脑子就能明白这一串事情发生的根本原因。
事情爆发的时候,卓凉秋正在国外,商谈产品在国外上市的具体细节。
这件事经过媒体的大肆渲染,镶容这个牌子市场信誉度急剧下降,即将上市的药妆系列也被质监局压下,说要先核查所有的安全问题。事情本不应该闹得这么大的,卓凉秋知道自己被穿了小鞋。
此时此刻,已经到给银行还贷的日期。公司的流动资金根本周转不过来。
公司损失惨重。
事情发生了之后,有人递上了辞呈。
卓凉秋看来一眼辞呈,说:“引咎辞职?”
“卓总,事情成了这样,我不走也不行。”小黄一直是卓凉秋最看重的员工。
临走时,卓凉秋问他:“既然已经走了,能告诉我你对这件事知道多少?”
他低下头,没有说话。
卓凉秋没有为难他。
小黄离开的当晚,卓凉秋收到他发来的一封邮件。他在上面提到了一个人,是他的女朋友杨露。杨露只是公司的一个财务人员,但因她和小黄的特殊关系,出现在那儿,本也不是什么怪事。
信件的末尾,小黄说:卓总,对不起。
卓凉秋知道自己要承受偶尔的大意带来的代价。对手抓到一点把柄,就会死拽着不放,不留任何机会,恨不得将任何小瑕疵就扩大成无法弥补的大溃烂。
此刻她已经绞尽脑汁,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雨滴渐渐密集起来,卓凉秋站在站牌的边上,胳膊已经被雨打湿。感觉空气陡然稀薄起来,胸口一阵阵发闷。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乘公交车。刚一上车,还真有点不适应。因为不是上下班高峰期,车里尚留有好几个空位。她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胳膊肘抵在窗户边的那点小空隙上,手托着脸,闭上眼睛,想心事。
思绪回到了七年前……
七年前,她回到上海,摸索一段时间之后,便创立了镶容化妆品有限公司。当时中国的化妆品形式并不利于自主品牌的发展,市场额的百分之七十被国外大品牌拿去。
刚开始的日子非常艰难,产品的研发、前期的市场投入、人际关系的把握、广告方面以及代言人的邀请,每一样都要她一个人慢慢来。镶容也渐渐占据了一部分市场。所谓枪打出头鸟吧,卓凉秋可以坦然接受世界不公平的一面,但是也不能看着正逐日强大的镶容轰然倒塌。
卓凉秋拧紧眉头,默念在这个时候可以帮助她的人的名字。之前一直在打交道的人,现在似乎一个都不能派上用场了。
忽然,公交车里有一男一女因为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争执起来,打断了卓凉秋的思绪。这两人吵架还吵得挺带劲,浓缩了方言的精华,车里的人都看着他俩的时候才注意到自个的影响很不好。目光从这两人身上撤离,她想起自己和范敏佳之间的那点破事,不禁神伤。
她和范敏佳是在大学的时候认识的,当时她被室友强拉着去参加大二学长举办的凉州市老乡会,范敏佳“鱼目混珠”也在里面。他在上海出生,也一直在上海读书,他说,他的爷爷的爸爸是凉州人,所以他也算是凉州人。
这一晃,已是十二年。考上大学的时候,卓凉秋也不过才十七岁。
卓凉秋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吸引了范敏佳,自从第一次见面之后,范敏佳就一直追求她。她生性冷淡,因家庭关系,本就很早熟,曾经多次拒绝范敏佳。范敏佳的耐性也不差,总能找到借口继续纠缠她。假如,大三的那年她没有参加那次的化学实验大奖赛的话,很有可能,她现在会是范敏佳的妻子。
生活总是看起来那样毫无风波,却会在不经意间因为一次无意间的相识而脱离原先的轨迹。兴许这就是造化弄人,那一次的经历,让她的生活发生巨大改变。
正当卓凉秋想这些前尘往事的时候,车到终点站。
卓凉秋捏了捏眉头,懊恼自己居然乘过了站。外面的雨已经停止,凉丝丝的风吹来,给人十分清爽的感觉。她已经很久没有在徐家汇逛过,确切地说,她很久没有逛街了。想起自己母校交通大学就在华山路那边,而自己也无意间来了,不如走过去看看。
因为长时间没来,她都不知道这儿在修地铁,整个港汇广场都被围了起来。以前就很拥挤的道路现在更加拥挤。不远处还有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距离上海世博会召开还有xxx天。
一段并不长的路,她走了大约三十分钟,整个人的状态似乎都要静止。学校似乎和以前一样,也没什么特别大的改变,依旧是那样红古朴的像寺庙的大门,那些树,那些建筑物,那些并不认识的人。
以前在这儿读书的时候,有时候会独自从番禹路的校门口出去,右手拐一直走到新华路上,会驻足看一眼上海影城外面的海报,知道最近又即将放映什么电影,然后便沿着新华路向前走,路不是很长,半个多小时大约就能走到头。有时候依然徒步回来,有时候则乘公交车回来。
新华路上没什么景点,更没什么购物中心,她会沿着这条路走只是因为很喜欢这条路的氛围而已。路的两旁长满了高大的梧桐树,树干上的斑点记载了成长的印记。在树叶生长的季节,她喜欢踩着树阴走上这么一次两次。
大四的时候,有那么一两次,是被韩瞳牵着手走的。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卓凉秋在交大校园在石台上坐下,看着从眼前走过学生老师以及跟她一样路过这所高校的人们,始终回忆不起当初的那种感觉。
韩瞳啊韩瞳……
不经意间想起这个名字,卓凉秋的心依然会有一丝久违的抽痛,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抽调她的血管一般痛。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光景,禁止自己去回忆那段往昔岁月。
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吸引了她的视线,女孩穿得十分好看,上身是很特别的小衬衫,下身是蓬蓬裙。牵着小女孩手的女人想必就是女孩的妈妈。女孩的妈妈正半蹲着和女孩说话,她的头发,又长又直,非常漂亮。这让卓凉秋想起了一个人,她也有这样一头非常漂亮的长发。
卓凉秋苦笑地看了看阴阴的天空,不在看眼前跟她毫无关系的人和事物,而是回头想自己应该怎么办才能救公司。
其实也还没到不得不向范敏佳低头的时候,只是她不想麻烦路青禾。路青禾是她迄今为止交往最贴心的一个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她从来都不想和自己最好的朋友扯上金钱关系。她身边认识的每一个朋友,都跟她有或多或少的金钱往来,除了路青禾。她希望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和她只是好朋友的关系,自己尚能保留一处地方远离铜臭,哪怕是只对一个人。
包里的手机响,卓凉秋猜肯定是路青禾打来,一看还真不假。路青禾知道她公司最近出了点问题,很想帮她。卓凉秋道:“青禾,有你这样的好朋友我没什么坎过不去。我向你保证,如果真要到那时候,我会请求你的帮助。”
路青禾在那头笑道:“唉,我还不知道你。我先跟你说,真到撑不住的时候你一定要跟我说,不跟我说你就不把我当朋友,我记恨你一辈子啊……”
“行了行了,借用你那句话‘我是什么人,想要打垮我的人还没出生’,你放心吧,我会的。”
这时,敏感的卓凉秋发现眼前站了一个人。抬头一眼,正是刚才她关注的那个女的。看到她的脸,卓凉秋倒吸了一口凉气,慢慢站起来。她记忆中那个有一头非常漂亮的长发的人就是眼前的女人――宁少尧。
还真是……卓凉秋笑了笑。这个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缘分作祟而已。
看见宁少尧,她不得不想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