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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佛爷居然让大清的多罗格格嫁入韩家为妾?胭脂在心中笃自冷笑了一阵,果然天威难测。老佛只说赐婚,却未点破予宁的身份是正妻或是妾室,居心何其险恶。如若韩家让皇家的格格委居妾室,大不敬的罪名便是铁证如山,抄家灭族不过是迟早的事情;若是让予宁为正室夫人,问韩家要银子也就更为顺手。更甚者老佛爷凤颜一怒,斥责韩家把她的话当做耳边风,居然把她要整治的人给扶正了,从此多加刁难也未尽可知。听闻坊间传言,几百年来富可敌国的天成号韩家哪能在几年内就败落得无声无息?根本就是在装穷,早把银子转移到谁也寻不到的地方去了。想来钱财竟比地府小鬼催命的枷锁还要灵验几分,四十多年前的殷家不就是为了传说中的宝藏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如今韩家的形势只不过重蹈殷家的覆辙。
不要为眼前暂时得势的假象所迷惑,否则这样只可能失输得血本无归。这是杀手的定律,也是她此刻的处境。胭脂深深吸了一口气,打从迈进韩家大门的那一刻起,她便感觉自已越来越像一个赌徒。想要赢,就先得学会怎么输,笑到最后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赢家。她泱泱的回到幽兰院,看到阿娜和韩府一干丫鬟从庙会上逛回来,玩累了,此刻正趴在塌上歇息,天真无邪的睡相很是惬意。胭脂心中不禁羡慕不已,什么时候才能像阿娜一般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
阿姐,不是我说你,你这根本就是在自寻烦恼。好好的一个人,偏生要为另一个人委屈自已,何苦来。回想起小苗女张着嘴训练她的模样,很像只在合不扰嘴的草鱼。不过小妮子说得话倒是字字在理。
何苦来?
无奈的笑了笑,拿起毡毯为阿娜盖上,走到屋外的花房中忙碌起来,早日完成李公公所托的差事,也好借机打探下老佛爷的意图。所幸在顾府时已做好不少胭脂,份量绰绰有余。水粉则得现做,主要原料是产于满洲里松花江畔色泽莹白如玉的一类大米,以及来自广西合浦质地柔和细腻的南珠。经过第一道浸泡的工序后,便可研磨成粉磨,然后合在一起用来自吐蕃的纯净冰山泉水勾兑,最后加以滑石、蜡脂、壳麝、益母草等材料调制而成。最令她欣喜的是花房中盛开的几盆白色茉莉花,因为火盆调节的适宜温度竟让初夏盛开的江南花朵反季节开放。大米经过浸泡发酵后有股酸辛味,益母草带着药味,茉莉的馥郁香气正好能将这些怪味掩去。胭脂用玉杵慢慢捣弄着罐中的材料,哼起在金陵时娘亲哄睡觉时哼唱的民谣,浑然未觉二奶奶萧氏已经在花房凝望着她认真忙碌的身影。
“娘……您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我呀。”胭脂回头时看到萧氏,似乎在门外站了许久,很不好意思,用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水。
萧氏上前抹去她额角的白色粉沫,“无妨。你方才哼唱的那首这支民谣可是金陵的鲜花调?”
胭脂浅笑道:“我也不清楚这支小曲的名字,只是依稀记得娘亲哼的是这个调调。”
“四百多年前,一群金陵人被流放到青海,路途辛勤遥远,凄伤的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他们一路唱着白局曲调中的“闻鲜花”。你方才哼唱的茉莉花便是集中一段。”
“娘的祖籍可是在金陵?”胭脂只听说萧氏的娘家在外省,父亲与哥均是官员,具体却不知是哪个地区。
“祖上正是金陵人士,所以听到乡音倍感亲切。五儿的声音很好听,就像《正法念经》与《妙法莲花经》中记载的妙音鸟加陵频伽,音质婉转清澈,有如云中天籁。”
“娘,我哪有这么……”这是二奶奶第一次直呼她的小名。胭脂见狐狸的母亲从未提及她家中父母,心中大概也知晓一二,红了脸低头做活。
萧氏默默看着她将白色的茉莉花在加入罐里白糊中细细碾压捣搅,似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拍了拍她的肩膀,“待会忙完,去我房中一趟。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萧氏闻嗅着精致银色小盒中的白色香粉,笑道:“这是方才做的水粉吗?”
胭脂点了点头,“一直没有什么好些的礼物做给娘,上回娘倒是送了我不少好东西。怪不好意思的。”
萧氏又打开了另一只银盒,“咦?这盒胭脂的颜色也很是特别,不像普通的玫瑰红,石榴红那般艳丽。色泽很是清新淡雅。你是怎样做到的?”
“分别用红色石榴花、白色石榴花与黄色蜀葵花三色花瓣调制而成。我见娘的衣裳向来淡素,于是就自作主张,觉得这款浅色朱红与娘很相配。”
“那我这个做婆婆的就不客气的收下了,此份礼物甚合我意。”萧氏微笑着盖好盒盖,“你这孩子倒是有心了,轩翔能娶到如此心灵手巧的媳妇,是他前世修复来的福气。”
胭脂心中一热,狐狸的母亲还真是好人哇。人长得美,心地又是这般慈善。哪像狐狸,成天就知道欺负她。把二奶奶哄开心了,回头便能合计着把过去吃过的亏从狐狸那连本带利讨回来。
萧氏从身边的小箱中翻出一张纸片,递到她跟前,“五儿,看看画上的人是谁?”
胭脂过去在宫中见过这种白色的厚纸片,能够把人一点不差的印在上面。但宫里的主子们多数害怕洋人造出的摄魂机,认为只要被印在纸片上,从便能把人的魂魄在不经意中摄去,后来珍小主告诉她,那玩意其实和水中倒影一样,摄魂一说根本是无稽之谈。她接过照片瞧了瞧,“这位小小姐可是娘小时候?”
萧氏浅笑着摇了摇头,“你再仔细瞧瞧。”
那还会是谁?照片上的小女孩约五六岁的模样,穿着红缎碎花小袄,扎着双髻小辫,模样看起来极是乖巧可爱,一看就很想在她水灵粉嫩的小脸真想拧上一把。柔和的脸部线条,精致的五官与红润的嘴唇,根本就是身旁的二奶奶嘛!胭脂疑惑的望向身边的美貌妇人。
“这是轩翔小时候。”
萧氏的话使胭脂老半天才反映过来,她赶忙将视线移回,细细琢磨起来。照片上那‘小女孩’一脸冷漠而自以为是的臭屁表情,撅着的嘴都可以挂上油瓶了,还真是狐狸……因何一身女孩儿的打扮?难不成……这是他的特殊癖好……
“韩轩翔在七岁前,韩家人都以为他是女儿身,家里人都管他叫凤凰。直到七岁那年去到英伦他大伯身边之时,全家才知晓原来二房的小姐其实是位少爷。”
胭脂还记得有问过韩轩翔小时候可有过去可小名,难怪他避而不答。狐狸这回算是糗大啦。她还是不太明白二奶奶的用意,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民百姓莫不已得子为福,萧氏这位正室夫人怎么反倒隐瞒自已生男孩的真相?
“若不是七年来我极力隐瞒轩翔的身份,只怕也和大房的大少爷以及他的亲哥哥一般,活不过五岁。”萧氏的笑容多了几分惆怅与伤痛,“大人之间的争斗就罢了,何必要累及孩子。后来才知道,原来父母犯下的罪孽,会报应到子女身上……”
“娘,您别这么说。”胭脂握紧萧氏的手。这么温和善良的二奶奶,会是什么人想要害她?韩家也算是家境殷实,何至于互相残杀?她想到韩轩翔说二奶奶以前被人陷害过话,不由问道:“娘……我不明白,您一直都不问世事……”
“韩家老太爷,也就是我的公公还在世的时候,曾经向所有韩氏族人宣布一件事。因为韩家日渐衰落的家业,所以韩家的以后只能由长子继承,以蓝色的外务蓝牌为凭,所有的船务、当铺、布庄、银楼、等产业都由当家人掌管,而各房头无法再分到股份,只能在每年底拿到一点分红。”
所以各房头的人就起了杀心?胭脂闷闷的想,这人心也未免也过险恶了些。
萧氏冷笑道:“你知道三百多年前韩家是如何发迹的吗?”看到胭脂摇了摇头,她继续说道:“三百多年前,韩家的先祖是南洋海域到处打劫商船的海盗,后来不知怎么的垄断了东瀛、高丽的这条线路后才做起了正经生意,船务运输。但他们的本质却是嗜血的海狼,冷血而自私。”
难道二奶奶是被韩家人给陷害了?胭脂心中一惊,听出了萧氏的口气中怨气极深,只是一杆子打翻了一船人,连狐狸也归入了冷血自私的行列,不由辩白道,“娘……我觉得大伯与轩翔并不是你说的那样……”
“韩家大爷么?”萧氏眼中的寒意愈加浓重,“他……”她再次冷冷的止住了话题,“五儿可听说书的人说过才子佳人的故事?”
胭脂点了点头,“不过那都是说书的诨人。世间能有多少个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世间只此一曲《凤求凰》。”
“只怕卓文君的父亲若不是汉临邛大富商,司马相如也不会拉着她私奔。”萧氏一脸似笑的表情,“五儿。我和你说个故事罢。多年前,一个大户人家住进了一位外省官员之女,她的父亲与韩老太爷在年轻时定下了婚约,将她许给了这家的大少爷。官家小姐自幼保读圣贤书,无奈的远离了重病的母亲,尊父命上京完婚。未曾料到,大少爷与她同住一个屋檐之下,日久生情。这本该是一段传为佳话的美满姻缘,只是……”
“就在成亲吉日订下的一个月前,官家小姐某天夜里从梦中醒来时却发现她寸缕未着的躺在自已未婚夫弟弟的床上。你说,她还能怎么办?婚礼照旧进行,只是新郎换了个人,变成了她视为小叔子的二少爷。而大少爷则在同天迎娶娶了母亲家的表妹。当时的情形锣鼓喧天,鞭炮齐呜,家中仆役在宅前施舍铜板给穷人乞丐,好不热闹。官家小姐的眼泪在穿上吉服的那一刻起便停过。直到后来她才明白,原来她的婆婆一直筹划将自家的外甥女,两位少爷的表妹嫁到给大少爷,不希望外人分走家中的产业。”
胭脂幽幽叹道:“那位小姐好可怜。她想要的根本不是大富大贵,不过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心怡之人。”
萧氏继续说道:“官家小姐心如死水,疼爱她的公公与父亲在知道此等丑事后,相继在几个月内气得病逝,可是她却有冤枉无处述,在家中受尽白眼冷遇。好在她的夫君虽然懦弱寡言,还是位人品不错的男子,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和和气气。就在她想就此渡过一生的时候,大奶奶生下的小少爷突然离奇死亡,而大奶奶又无意中知晓了她大伯过去的事情,将小少爷的死归咎于她,还痛下毒手,派小丫鬟骗她三岁的幼子吃下未成熟的青梅。”
“未成熟的青梅……”胭脂知道没熟的青梅带有少量毒,大人一般只要吃得不多便无大碍。大奶奶怕是因为丧子之痛变得颠狂……难道杀了别人的孩子,自已的孩子便能活过来吗?她的右皮眼不自觉的狂跳,二奶奶口中说的大少爷莫非指的就是韩家大伯,那官家小姐便是……
“孩子死去后,她找到大奶奶毒害自已孩儿的罪证,并要求当家大伯将杀人凶手绳之于法之时,大伯却跪着求她看在过去的情份上饶恕他的妻子,而她的婆婆也许诺将家中内务红牌送给她掌管。就在丧子之痛还未平息的时候,她觉自已又怀孕了,为了腹中的孩子,她无心力再与夫家的人计较。只是从此之后变得多疑冷漠,时时提防着所有人。后来……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因为害怕大奶奶的迫害,买通了产婆,谎称那孩子是个女儿。只是心中明白,纸包不住火,真相败露只是早晚的问题。从孩子降生的那一刻便开始疏远他。因为她知道,这个孩子迟早要离她远去,过多的亲情都将造成羁绊与痛苦,哪怕这个孩子会因此恨她,她亦只是希望他能平平安安活下来。七年过去了,就在她准备写信请远在外地的哥哥来把孩子接走时,无意中听到大奶奶与丫鬟的对话,原来大奶奶已经知晓她生下的是小少爷,而不是小小姐。她一路跟着大奶奶到花园中,质问那个心如蛇蝎的女子为何如此狠毒,大奶奶则指责她勾引了自家大伯。两个因为丧子而疯狂的女人撕打起来,混乱中,她手中的剪子插入了大奶奶的胸口。”萧氏顿了顿,慢条斯理的啜了口茶,声音始终冷静淡漠,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个他人的故事,“大奶奶临时前对她说,我并没有害死你的孩子。五儿,这话你相信吗?”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胭脂轻声说道,“也许其中真的有误会。”
“可是这一幕却被一个最不该看到的人所目睹。不是她的婆婆,也不是大少爷,后来的当家大爷,因为他在得知自已的妻子是杀人凶犯后便前往海外,不再回来。目睹她罪证的人,是被她冷落了七年的亲生孩儿。”
胭脂低着头,紧紧抓着衣角。她一直以为狐狸是个被宠坏的富家纨绔子弟,真没想到他竟然有着这样的过去。原来他并不是出生便是这般性情凉薄冷漠之人。
“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你能相信吗。”萧氏脸的笑容虽然凄迷,眼中却是光彩熠熠,“他冷静的指挥并协助母亲将大奶奶的尸体推入园中枯井中,用沙子与石块填埋在表面。第二天他居然找到两个陌生的男子把井面移平后在上边盖上种植上花草。因为大奶奶丧子后便疯疯颠颠的,时好时坏,所以夫家人只当她又一次失心疯后离家出走,这件事,也就知不了了之……”
胭脂无法应答婆婆的话,可怕的真相骇得她全身发寒。
原来,最毒的果然不是毒药,而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