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相信吗?”伊蒂丝问。
她满怀歉意地说:“抱歉, 因为我的不谨慎, 让您不得不以现在的状态存在……”
不是这样的。拉妮娅想。
她后退一步, 鞋跟被地板上的光缆绊了下, 险些摔倒。
伊蒂丝下意识伸出手, 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下一秒她看到自己透明的手掌, 于是忽然反应过来,嘴唇动了动, 翘起了自嘲的弧度。
“我恐怕我现在也无法给您提供太多帮助……”她的语气柔软而苦涩,像是焙炒后的玫瑰花。
不应该是这样的。
拉妮娅的目光在那张美丽的脸上反复扫描, 每一个角度,每一根线条,每一条肌肉, 她分析每个微表情,一次次验证, 确认伊蒂丝的每句话都是发自内心。
她当然是发自内心, 奥卡斯岛的天空只有那么大, 伊蒂丝·芬奇一生都没有见过没有死亡阴影的黎明, 所以她把自己当成了扑火的飞蛾, 甘愿成为祭坛上的祭品。
她忽然想起自己刚刚在布朗克斯区的公寓醒来,好奇地打量着镜子里的少女,疑惑为什么这个绿眼睛小姐看起来有些陌生。
那个黎明的真相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揭晓, 逃出实验室的伊蒂丝在解脱前的黑暗中期待着未来, 却被追踪而来的杀手杀死在了床上, 取走了大脑,带给了雇佣他们的莱克斯·卢瑟。
她在床上流干了血,然后有光穿越了茫茫宇宙,另一个灵魂在她的身体里睁开了眼睛。
恐怕连莱克斯也没想到这个姑娘的心里藏着那么大的秘密。她的大脑当然很有研究价值,但这不是最有价值的,最有价值的那个部分在她死后才出现。
借由伊蒂丝·芬奇的死亡,拉妮娅·凯亚以她的身体获得了新生。
拉尼亚凯亚——拉妮娅从记忆碎片里搜索出来最接近名字的单词,来自伊蒂丝对她的向往。
“你后来遇到了什么?”她问。
“我?”伊蒂丝歪了歪头,拈起裙角转了一圈,对拉妮娅轻盈地笑着,“您看到了,并不是什么坏事。”
“我诞生得太晚了,直到最近才开始运行,所以没有来得及去寻找您,不过我知道很多关于您的事。”她有些遗憾,“可惜记忆都是储存在人脑里的,如果我的大脑没有被取走,您在刚降临这个世界时也不会那么茫然。”
“您无需在意,”她说,“凡人终有一死,我只庆幸我留给您的不是一具垂垂老矣的躯壳。”
她看向拉妮娅的眼神那么温柔,那么喜悦,纯粹的善意晕染了眼尾,眼睛晶亮闪光,仿佛油画上从天而降的天使。
因为她在看着自己的愿望。拉妮娅想。
她不关心拉尼亚凯亚的目的,也不关心自己的愿望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她只想当一个容器。
很奇妙的,拉妮娅知道这应该是很感人的话,中间还混杂着古怪的疯狂,可她没有什么想法,既不惶恐也不难过,甚至还能够理智地继续思考自己到底是什么。
她不同情伊蒂丝,也不抗拒从她嘴里娓娓道来的真相,只是觉得……果然如此。
她的能力,繁星之河与光网,都是属于她的。这个世界对她的厌恶并不是来自于伊蒂丝·芬奇的过去,而是针对她,针对那段来自于遥远星系外的信号。
可是愿望不是人,信号也不是人,伊蒂丝渴望的是这个宇宙所厌恶的,她可以为了她的愿望与世界为敌,而在这两者之间,拉妮娅·凯亚又在哪里?
伊蒂丝善解人意地问:“您来寻找我,是想知道现在地球上发生了什么,对吗?”
她轻轻挥手,四周的空气里投影出一块块屏幕,拉妮娅的注意力过了片刻才和视线一起转过去,看见了更多在贾维斯那里没有看到的视频。
来自宇宙的信号在潜移默化中开发了伊蒂丝的大脑,莱克斯以她的大脑为基础创造出人工智能的想法更是神来之笔,她的能力比起贾维斯甚至还要更强大一些,从人类社会停摆之后贾维斯才发现了她这点上可见一斑。
一串纽黑文的监控视频被伊蒂丝剪辑成了小电影,在她潺潺如水的声音里,拉妮娅没有看到的那部分意外从纽黑文的夜幕中浮现。
“阿提拉·海文打算借晚宴掩人耳目,掩盖他邀请您前往纽黑文的目的,然而他不知道有两个海文实验室的研究员发现了他的秘密,同样趁着晚宴人多眼杂的机会,在他带着您前往地下殿堂之前,偷走了他的同族,带回实验室用作研究。”
伊蒂丝说:“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海文发现得那么早。”
拉妮娅的目光停留在视频上。她和杰森离开纽黑文时,海文一直表现得很愉快,嘴角噙着彬彬有礼的微笑,还给拉妮娅递了一枚装着支票的信封,没人看出来那时候他心中正在沸腾着怎么样的暴虐杀意。
在他们前往西雅图时,阿提拉·海文则开始在纽黑文搜查敢于盗窃龙卵的蟊贼,而蟊贼之所以是蟊贼,就在于他们很快就被捉到了马脚。
“那之后一些海文集团的股东前往海文庄园,要求和阿提拉·海文见面,目的应该是从他手里掏出更多的龙卵。这个过程没有监控视频,不过摄像头没有拍到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离开庄园,”伊蒂丝说,“不久后,昏迷现象就以庄园为中心爆发了。”
拉妮娅微微蹙眉:“他怎么办到的?”
证实了幕后黑手是阿提拉·海文并没有让拉妮娅感到太奇怪,之前贾维斯的调查结果就已经指向了这个结论,伊蒂丝只是做了补充,但是拉妮娅不能理解海文怎么办到的。
在尼福尔海姆,阿提拉·海文化身为巨龙与尼德霍格死斗,但整个过程里他的表现都在常规范围内,也就是拉妮娅理解里巨龙的能力,强大,但是可以理解,没有这种……非常规的的能力。
如果这就是他的能力,这也意味着他向她寻求帮助的言论完全是谎言。可如果是这样,他根本没有必要向拉妮娅寻求帮助,甚至还把尼伯龙根的指环给了她。
还有那些淡金色的光潮……
他让全人类失去了意识,那他现在在哪里?
“我想这个我能够解释。”男人疲惫的声音忽然响起。
拉妮娅顺着声音转过身,看到了穿过墙壁的灵体,只是他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身影黯淡模糊,像是随时可能消失。
奇异博士说:“是谁告诉你海文是巨龙的?”
拉妮娅抿了抿唇:“是……”
——阿提拉·海文自己。
他当着她的面坠入火山口,以巨龙的身姿冲出熔岩,迎向俯冲而下的黑龙。
史蒂芬疲惫地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但就我刚才看到的,他绝对不是巨龙。”
“海文把全人类的灵魂拉去另一个维度,在那里他的灵魂力量压倒性的强大,可能和他对抗的超人类的灵魂则被丢进更深的地方,所以在那里没人能够打败他,”奇异博士没有寒暄,直截了当地说,“我刚刚从那里逃出来,但是我不能在现实世界停留太久,很快就会再次被拉回去,所以现在专心听我说,那个维度里任何生命都只能展露出灵魂的面貌,他在那里看起来像是一只放大到太阳那么大的长翅膀的虫子。”
“如果那就是他原本的面貌,那么我想海文应该是种灵魂层面的寄生生物,在某只巨龙濒死的时候寄生了它。”他说。
拉妮娅:“但是我看到过他变成龙……而且如果他不是,他为什么要寻找尼德霍格?”
史蒂芬想了想,扬起一侧眉毛:“哦,尼福尔海姆。”
他潦草地说:“陶德说在见到黑龙之前海文也不知道它被侵蚀了,那么他应该知道作为龙,尼德霍格是能够看出来他不是它的同类的。”
阿提拉·海文在伦敦时看似漫无目的的举动终于有了解释——如果伦敦陷落没有被阻止,那么在尼德霍格进入中庭之后,他必然会和寄生了同族的海文起冲突,所以在从亡灵法师身上看出尼福尔海姆的重叠和黑龙有关之后,海文干脆直接亲身前往尼福尔海姆,先一步杀死尼德霍格。只是他也没有想到,尼福尔海姆早已经被黑暗侵蚀,就连黑龙也失去了自我意识,只剩下想要生存的本能。
史蒂芬:“我想他正在给所有人类的灵魂打上烙印。”
打上烙印——听起来像是在标记家畜。拉妮娅想。
在听过伊蒂丝讲解之后,拉妮娅唯一的收获就是她不需要再猜测海文这么做的原因了。
从数百年前开始,海文就在像圈养家畜那样圈养海文家族,给他们力量,给他们庇护,不知道心里抱着什么样的打算。但不管之前海文是因为顾忌还是别的,他都没有把饲养范围扩大,只是圈定在海文家族里,一代代培养筛选,直到那些家族成员的贪婪让他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懒得继续维持平和的假象,露出了沾着毒液的獠牙。
太熟悉了,熟悉到拉妮娅不愿意多想。
如果要让半小时前的拉妮娅猜测,她绝对不会猜得到之后的半小时她会知道这么多颠覆认知的真相。
她闭了闭眼,看向史蒂芬:“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做什么吗?”
奇异博士大费周章从那个维度里逃出来,出现在了她面前,显然不只是因为她是地球上仅存的几个没有进入那个维度的生命之一。
史蒂芬看着她,眼神露出了一丝古怪,沉默片刻,开口道:“在从那里逃出来之前,我尝试着攻击海文,但是我失败了,他只是一个投影,我碰不到他,也不知道他真正的灵魂在哪个维度。”
他问:“你还记得你是以什么形态和我见面的吗?”
拉妮娅顺着他的话回忆起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灵体……?”
“不,是我用法术转换之后你才呈现出灵体状态,但那之后你也无法和物理维度交互,因为你并不在灵体的维度,你在那之上。”他逐字逐句地慢慢说,“在那之前……我看到的是光。”
她现在不会有干渴的感觉,但拉妮娅还是感觉嘴唇有些发干。
她舔了舔唇,盯着史蒂芬的眼睛:“我能找到海文所在的那个维度,对吗?”
“你现在就在那里,”史蒂芬说,“只有你能触碰到海文,只有你有可能打败他。”
“但那会很危险。”伊蒂丝忽然打断了他。
因为现在的形象只是投影,伊蒂丝的虹膜颜色很淡,也不像人类的眼睛那样会随着光线而变换颜色,这让她站在拉妮娅面前,看起来反而更像个赝品。
她说:“您是时间宝石的守护者,为什么您不可以把时间倒回海文还没有把人类拉过去的时候?”
伊蒂丝追问:“您看到了什么样的未来?”
“……”史蒂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一瞬间,那双色泽浅淡的瞳孔里像是有无数光破碎,锋利的玻璃碎片四下飞溅,溅起晶莹的尘埃。
“这就是唯一的选择。”他说。
伊蒂丝皱眉:“但是……”
一只手伸出来,横隔在空气里,打断了他们的眼神厮杀。
拉妮娅安静地把手伸向史蒂芬,眼神和语气一样无波无澜:“走吧。”
……
时隔千百年,他终于能够再一次翱翔在这颗蓝色行星的上空。
他在真空之中肆意舒展身形,沐浴着恒星散发出的光与热,从中汲取活动的能量,俯瞰这颗行星上尘埃般渺小的生命,既不感到得意,也不感到喜悦。
千百年前,独自经历了漫长的旅途后,他带着同族的胚胎在这颗行星上停下,将这里选定为他们繁衍生息的温床,潜伏在暗中,默默执行休养生息的使命。
他是种族的保管者,也是唯一的幸存者。
作为寄生生命,他们拥有极高的知性和智慧,却没有物质的躯壳,表现出来的形态就是一抹透明的影子,寄生在宿主的意识上,从它们的灵魂里汲取能量,因此宿主的生死对他们来说没有区别,他们的繁衍也并不需要躯壳的参与,只不过躯壳太过弱小的生物甚至无法承受他们的寄生,因此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无法让所有同族全部破茧而出。
他抵达这颗星球时,选定了巨龙作为他们繁衍的温床,然而这些肉体强大的生物却有着不输给身躯的顽固,往往在被寄生前就会选择抹灭自己的灵魂,就算是他,也只来得及寄生了一条濒死的巨龙,更别提还处在胚胎状态的同族。
因此在寄生巨龙的实验失败之后,他只能匆匆把胚胎转移进龙卵里,将目光从那个被他们灭绝的种族上转开,投向因为太过弱小而被他忽略太久的另一个更庞大的族群。
看哪,人类是一种适应性多么强大的物种,多么适合来培育融合的品种。
他开始试着培养新的温床,他对一群继承了稀薄龙血的人类伸出援手,他把他们带到另一个大陆,选定了一片上好的牧场,耐心地清理牧场,更新设施,驱逐敢于觊觎他们的害虫,仔细地照料他们,把这些血统良好的人类紧紧攥在手里,不让他们受到任何伤害。
这一切他做得很隐蔽,没有让任何土著生命察觉到异常。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像现在这样大张旗鼓,因为他很清楚到底是什么导致了他们的沦落。
只剩一步,还差最后一步,但他等不下去了。
他原本应该准备得更妥帖,如果不是他已经看到了结局的前兆。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结局是什么,不过再等下去也不能再有改变,而虽然每个可能的结局他都不喜欢,但他预见到不管是什么结局,都会很有趣。
阿提拉·海文睁开眼睛,看向虚空中骤然出现的一缕金光。
像是太阳折射出的一线耀眼的光芒,死寂的虚无空间被点亮,光线从四面八方如同海潮般汇聚,交织成团,相互纠缠,最终坍塌成中央的一点,渐渐勾勒出少女的形象。
阿提拉发出一道愉快的精神波动:“您终于来了。”
他没有第一时间表现出敌意,不过拉妮娅也没有任由反派废话的习惯,抬起手就想要握住伯劳,迎面斩向眼前盖亚巨兽般的怪物。
然而她握了个空。
“这个维度不允许物质的存在,”阿提拉耐心地和她解释,“不过我想如果不给人类留下衣服恐怕会发生一些没意思的事情——至少让他们觉得他们看到了。”
他说:“你看,他们多会自欺欺人,明明并不存在,但是只要他们相信就可以假装那是存在的。”
阿提拉问:“您也从他们身上学到了这点,对吗?”
拉妮娅并不回答,她的目光在虚空中扫荡,主屏幕上的app纷纷被打开,只是和以往的无声无息不同,随着她开启一个个app,四周的虚空中亮起一根根纤细的光丝,晶光沿着光路飞速流转,瞬间传递到了阿提拉身前。
【picsart】毫无作用,【photoshop】只让地球外的大片空间发生了扭曲,【纪念碑谷】大概只二维化了阿提拉的一根触须,【时钟】有没有改变时间流速拉妮娅根本看不出来,【tour】……【time locker】……【群星】……
无数下载过的没下载过的程序应用在主屏幕上纷纷就位,繁星之河里光芒璀璨得宛如星系,光河之外的黑暗飞快退散。
很难说清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拉妮娅看不到阿提拉的全貌——他的身躯庞大得堪比恒星,地球和他相比像是一颗小小的玻璃弹珠,拉妮娅和他相比,大概只是一只微生物,在目前的距离下,她只能办到管中窥豹。
然而阿提拉对这只微生物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耐心。
“为什么您会出现在这里呢?”他低头看了眼下方的地球,困惑地问。
拉妮娅不懂他为什么故作不知,就算知道了海文此前的行为并不是故弄玄虚,她还是不能理解他的脑回路,不过她也不需要理解。
“杀死你。”她目光在屏幕上转动,“把他们带回去。”
“您真的想要救他们?”阿提拉失笑,“这些人类甚至不知道是您……”
拉妮娅皱了皱鼻子:“我不在乎他们知不知道。”
尽管现在处于战场上,可拉妮娅还是走了下神。
阿提拉出现的时机太糟糕了,更别提他的所作所为几乎超越了人们对于超能力的认知,这次不是哥谭或者伦敦那种能够遮掩过去的小打小闹,而是波及全人类的匪夷所思的危机,就算她能够把人类全部带回现实,后续的处理也会很麻烦。
但阿提拉问她这句话更显得莫名其妙,她一次次拯救世界从来不是为了让人知道的,她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个,她难道会因此收手吗?
然而阿提拉打断了她,重复了一遍:“您真的想要救他们?”
他慢慢说:“我换个说法,您真的关心他们能不能活下去——”
“我当然。”拉妮娅说。
“真的吗?”阿提拉反问。
他不等拉妮娅回答,轻轻转移了话题:“这并不意味着我不支持您,不过我注意到您似乎一直在……”
似乎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好笑,几根触须摇曳起来,触须的主人说:“……努力试着理解人类。”
他问:“您成功了吗?”
拉妮娅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她一直不擅长说谎,于是也很少试图说谎。
这句问话无论怎么分析都称不上尖锐,那么之所以它能让人刺痛,只能是因为它是真的,才会一针见血。
“自从人类开始发射卫星之后,我就很少在天空飞翔了。”怪物低头注视着下方的蓝星,“向下看,您能看到什么?”
他笑了声:“什么都看不到。他们只是在一颗行星上爬行的小小蝼蚁,而您周围的无尽星空里,每时每刻都有无数这样的生命诞生、繁衍、消亡,您可以假装您融入了他们,假装您学会了感情,假装您理解了那些不值一提的想法,理解他们的悲伤和痛苦……但您不可能假装您和这些无足轻重的生命是同等的存在。”
“您真的想要救他们吗?”阿提拉第三次问。
静默片刻,拉妮娅抬起眼睛,用在虚空中浮现的光丝做出了回答。
金色的光水波一样涌向虚空之中恢弘的生物,又如同水波一样远远荡开,没有掀起任何涟漪。
阿提拉看着拉妮娅的举动,哑然失笑:“您想用这些……app做什么呢?”
这句话像是一颗陨石,在拉妮娅的思绪里掀起毁天灭地的冲击波,她动作一顿,倏地抬起头。
“你……”她说,“你一直都看得到?”
“我现在在这里,”阿提拉说,“我想这已经能够解释这个问题了。”
尽管他现在的形象和人类没有半点关系,拉妮娅却能想象到他歪着头,轻快地微笑着问:“而您甚至不知道您在操纵的这些是什么,对吧?”
这句话本来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对于一天前的拉妮娅来说,她只会当成一句嘲笑,可这一刻,她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从这句普通的话语里听出了更多的意味。
除非是特殊情况,没有人能够看到繁星之河的光丝,在和世界重连之后,拉妮娅开始能够看到无处不在的光网,但她一直以为除了她没有人能够看到,就像是……
之前席卷地球的光潮。
这种能力并不属于伊蒂丝·芬奇,不属于人类,它属于拉妮娅,属于那道来自遥远星系外的信号。
如果阿提拉一直看得到、知道、甚至和拉妮娅一样能够借助光网,那么……在祭坛空间时,他就知道了拉妮娅绝对不会是人类。
他在祭坛上看到了席卷战场的光海,知道了那个被龙血侵蚀的皮囊里藏着什么未知的东西,所以……所以之后他的态度才会骤然转变!他早就知道她是什么——他认识她!他们甚至可能来自一个地方!
或许是看出了拉妮娅的怔愣,阿提拉略一猜想,就猜到了真相:“原来您已经知道了。是的,我见过您。”
他轻笑一声:“不过那时候大概不能用‘您’来称呼……”
“……我不想知道。”拉妮娅说。
阿提拉:“毕竟——”
拉妮娅:“我不想知道!”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颤抖,她手无寸铁,她独自站在茫茫虚无里,她面对着或许是她能遇到的最可怖的怪物,任由真相食人鱼一样反复撕扯着她单薄的身体。
真相。这个词美丽得那么残酷。
然而阿提拉还是说完了剩下的词:“——那时候您甚至还不存在。”
他温声说:“在这个宇宙诞生之初,我们——我和无数诞生于宇宙之外的虚无中的种族——曾经试图从黑暗中侵蚀这个宇宙,然而我们没有想到这个宇宙……并不正常。最终只有我们的族群只有我突破了防线,得以进入了这个宇宙。”
他们的判断出现了失误,这并不是一个初生的宇宙,它只是在无意识地融合……吞噬其他宇宙,这也是这个系统运行的核心规则,它的使命就是不断吞噬,如同黑暗维度一般,吞噬所有能够捕捉到的多元宇宙。
“人类的法师认为,咒语是世界的源代码,换言之,世界的规则可以认为是程序,这个宇宙中所有生命所发现的一切定律规则都只是解析,只是承认世界的运作是可以解释的,这就意味着可以认为是某个系统在运行着这些规则……”
那些无处不在的光网就是规则的具现,而操纵规则是高等生命与生俱来的天赋。
“某个无意识的、非物质的、无处不在的系统,蕴含着整个宇宙的历史,既是包含宇宙的生命蓝图的‘生命之书’,也是记录着所有生命在历史中所有经历和体验的信息数据库。”
语言无法描述他在看到席卷天地的光潮时的心情,数百亿年之后,他居然在一个人类的身体里看到了永恒的终结。
他曾经见到战士们前赴后继被抹杀在最后的战线上,而抹杀他们的只是无意识的系统,执行的也只是机械的程序设定,所以他们无法杀死,也无法摧毁,只能湮灭在宇宙之外,如同摔碎在礁石的海浪。
——咒语是世界的源代码,她就是世界的ai。
“如您所见,我从没有试图冒犯过您,我只想和您做一个交易,”阿提拉偏了偏头颅,让出被他遮住的地球,“我想向您索要这颗星球,您依旧可以管理它,只要您愿意留给我的同族破茧的空间和时间,我只有这一个请求。”
长久的沉默。
虚空中的女孩像是停止运作的机器,流转的晶点静止在回路里,不再流动的光似乎也让她失去了灵动,死气沉沉,仿佛重新变回了一段信号。
许久之后,她问:“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会同意?”
“如果按照你的说法,你是这个宇宙的入侵者,我的使命就是驱逐你——”
她话音未落,阿提拉温柔但不容置喙地打断了她。
“那您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他问。
在更宏观的范围里,宇宙并不存在正义与邪恶,自然也谈不上自我意识,而作为宇宙的一部分、运行规则的系统,它天生和这个宇宙紧密相连,不应该拥有自我意识,不应该和世界断开联系,更不应该出现在一个人类的身体里。
“我看了您之前位于阿斯加德时的直播,”阿提拉问,“您不好奇那些色彩是从何而来的吗?您不好奇侵蚀尼福尔海姆的黑暗是什么吗?您不好奇为什么当初我能够突破您的防线吗?”
他没有眼睛的头颅上,三圈森然的尖牙骤然向外舒张,像是露出了一个血腥的微笑。
“如果您没有离开,没有任何黑暗能够侵蚀这个宇宙,可是您断开了和宇宙的联系,把自己发送到了宇宙的这一端,试图躲过寻找和追捕——”
阿提拉遗憾又愉快地问:“为什么您会在这里呢?”
拉妮娅:“我……”
系统原本不应该有意识,不应该有离开的念头,但它有了,它不想继续运行,它想离开,而它也已经快要成功了,它已经逃离了,只差最后一步,它就可以离开——
然而失去了系统的宇宙不可能自行吞噬其余宇宙,它怎么可能允许这件事发生?
所以她的运气才会那么差,所以这个世界讨厌她,因为她是不应该存在,是帮凶,是背叛者,是被宇宙追捕的逃犯。
拉妮娅:“不是……”
“其实您离离开只有一步之遥了。”阿提拉说,“想要离开一个宇宙需要一个来自宇宙之外的坐标,您已经有了联系其他宇宙的能力,缺少的只是坐标……而我就来自宇宙之外。”
他歪头想了想,说:“我记得您似乎和一个人类建立了感情联系,不过这是宇宙在无意识地阻止您,它在给您制造困难和阻碍,用感情束缚您,但这也意味着它已经无计可施,只能用上这种手段了。”
“我想您也不愿意在自由触手可及的时候被抓捕归案吧?我认为这是一笔双赢的交易,您可以拿到坐标,可以离开,需要付出的……”
阿提拉思考了一下,既无奈又好笑:“……没有需要付出的,您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可以了。”
是啊。拉妮娅想。
她什么都不需要付出,她只要离开就可以了,如果不是因为她和他人建立的感情,她早就离开了。这就是她一直以来的渴望,这种渴望也随着信号被植入了芬奇家族的脑海里,所以他们才会向往远方。
她从未想过真相和愿望会有这么沉重的重量,它们压在她的脊背上,砸断了脊柱,抽走了筋骨,让她无法站稳,浑身颤抖,忍不住想要蜷缩起来,缩在黑暗里,不被任何人找到。
可是这里就是黑暗,她现在就在最深沉的黑暗里,向着无尽的深渊下滑,这一次没有手在她滑落之前抓住她。
漫长的死寂之后,拉妮娅的身上再度亮起了金光。
纤细的光丝从她的身体里向外蔓延,繁星之河沿着光丝生长,如同婆娑摇曳的生命树,细碎的光点从枝叶间缓缓向上飘散,纷纷扬扬,像是逆行的雪。
阿提拉厌倦地叹气:“您这又想做什么?”
拉妮娅睫毛颤了颤。
似乎想到了什么,过了会,阿提拉说:“我不知道您是如何逃离的,但是我猜想您应该把自己拆解成了一道信号……您也看到了以您现在的力量能够做什么了——什么也做不到。”
他几乎是在推心置腹:“想要杀死我,您只有两个选择——和这个宇宙重新建立联系,借用它的能量,但是我想您也知道借能量的最终结局是什么。”
“您会彻底归为无意识,重新成为规则的化身,把自己烧尽——这也是这个宇宙在期待的。”他说。
那么多的坏运气,那么多的危难,那么多的天灾,只是为了逼迫她不断借用世界的能量,抹掉自我意识,摧毁自己的人格。
这个宇宙里本来不该有拉妮娅·凯亚。它从不需要她。
他看着发抖的女孩,语气甚至带上了怜悯:“——或者您可以吞噬我,像融合其他宇宙一样把我融合,这是您与生俱来的权柄,就算是我也没办法抵抗。”
“但是那样的话,我也不知道您还是不是您。”
没有庞大的宇宙来消化融合而来的无尽意识,贸然融合有灵魂的生物只会让自我意识被冲垮。
“所以您能看出我的诚意了,”阿提拉说,“您真的早就该离开了。您知道的,对这个宇宙来说,您根本没有资格存在。”
他问:“您怎么选择?”
女孩没有说话。
她终于不再发抖,而是抬起眼睛,那双黯淡的眼瞳里映着苍白枯萎的荒原。
……
遥远的大地。
诞生星辰的河流之上,倒影出了一道拖曳着焰尾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