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边匈奴越发的肆意侵扰、抢掠边地百姓,因多是骑兵、战线又长,汉军多不胜其扰,不能一一相顾,是以为避匈奴侵扰,刘秀令迁雁门郡、代郡、上谷郡的官民六万余人,安置到居庸关、常山关以东。然匈奴人向来不知道什么叫谦让,你退他进,匈奴趁机迁左部入边塞,更加的蠢蠢欲动,无法,只得再派兵力前往,每个边塞据点都能达到配兵千人,景丹、马成的责任、朝廷对他们的期许也随着加重。
边地不宁,朝内因着一道度田令也是几乎沸腾,往日的担忧都成了现实,皇帝真的翻脸无情、这般急切的收了大权便是掉头收拾他们这些当日一手捧起他的人!自己的肯田、仆婢数目实不实,他们心中自然有数,而且更有数的是,这项诏令不过只是皇帝所行的第一步,若让它成行,后面还会有第二步、第三步,直至把土地良田都握在他皇帝自己手中为止!
真真是人不可貌相,当日那个温和儒雅的刘文叔不想是这般不给狠绝、不给他们乃至是后代子孙活路!让这些豪强大族们更加不安的是,不设宰相、降低三公权利也就罢了,皇帝对举荐的贤良之才越发的自己控制起来,他们的子弟想要出仕为官与先汉之时相比困难很多,自己站在刘秀这一队、把他脱上皇位,到头来难不成什么都得不到?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世家豪强们很快想出了因对的招数,只看着刘秀会再如何行事,这也是他们的试探,如若皇帝依然故我,那么……兔子急了尚且咬人,何况波及到了他们祖宗基业和儿孙们的前程命运,乱世之中能活下来留的富贵,这些人可是没有一个是吃素的。
“叔父,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这悠然垂钓呢!”刘信大步走到渔翁打扮、河边垂钓的刘赐身边坐下,犹自忿忿难平,“以前种种,我等皆不会和他计较,谁让咱们当初都选错了人,还有……”刘秀兄长之死、他们这些人或多或少的见死不救。
“可如今他想做什么?圣公在时,咱们这些南阳宗室那个不是封王封侯、手握兵政大权,这才是对着宗族兄弟叔伯子侄的态度,外姓之人在厉害,终是外姓之人,这天下就是我刘家的,谁还能反了自己家不成?”
刘信这是吐出了多年来的怨气,“偏他就没一个真正信任的,当谁都能和他们兄弟难般野心勃勃……”
“闭嘴!”刘赐怕他说出什么更加大逆不道的话,厉声喝斥,“你若不知收敛,早晚得死在这张嘴上!”
“叔父可以管住我不说,难不成还能管着大家都不说不成?是他这次做的太过矣,便是他的那些属下又有几个肯把良田拿出来,他们与我们不同,可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没了兵权、不能参政为官,还要把多年积攒下来的良田抢去……哼,他可是真的当皇帝当的久了,尽想美事呢”,刘信见四周无人,说话彻底没了顾忌。
“别人去说去做什么我管不到,但是你不可强出头”,刘赐此时也放下了鱼竿起身,望着水面眼中不见当年的精光睿智,“刘嘉那边该是早和南阳族里连上了,若论不服,他可是在你之上的”,昔日的汉中王,估计他现在早后悔当日没有佣兵自立了,而且还牵连着来氏和七皇子,依着他的了解,刘嘉可是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的,“不过,依着为叔之见,这出头鸟,刘嘉肯定不会当,你且看着刘尚、刘隆便是”。
回身看着刘信,句句真切的叮嘱吩咐和命令,“不必和他们掺和,你认识刘文叔这些年,何曾看过他不给自己留后路?便是这次他做的急切了,皇帝当久了想的理所应当了,到了不可收拾的一天,他还是会有路可退,那个位置已经没人比他更合适,大汉也当真不能再乱,是以不必现在把他得罪死了,等着他碰的头破血流之时,自然要低身和解,你我且先看着等着便是”
若论不服这条诏令,那自然是一手托起刘秀的南阳宗室和大族最是不服,其次才是幽冀二州和颍川等地。便如那功臣宴上,刘秀心中,那些人有今日的功爵厚禄是因为他带着他们平了这天下,而他们心中想的是他能当皇帝是因为他们保举、征战的缘故,本应是共享天下,可是刘秀却想独吞,说白了也是一种分赃不均而已。
刘秀望着案上厚厚几落,皆是为韩歆讲情的奏疏,更加肯定他要做的是对的,自先汉之时起。宰相三公都是出身世家大族,朝堂上便是被这些人把持,别说是寒门子弟,便是普通的士大夫都要被挤到一边,也有人是因着自己才干做到了高位,然这样的人太少了,居高位者未必有能,不过是仗着有势,有能者因着无势被迫居下,这样于国于民俱是不利,朝堂用人皆是官吏举荐,外举不避仇的他没听到、见到几个,每每皆是内举不避亲得了,几十年、上百年下来,这些大族的势力只会越来越大,便是皇帝也很难和这些人抗衡,皇权便同样是一种旁落。当日是迫不得已互相托举,今日,他已经不需要他们了。
便如他相回朝复命的各地官员问政,得到的便是和欧芳早就说道的那般,南阳人他已经用得太多了。
他自己,能登上这皇帝宝座,得了天下,可是得了多少亲朋好友、几代联姻之家想脱啊!他可以走这条路,但绝对不会让别人有机会在他这里、他的儿孙后代那里有机会再走这条路!
他不用功臣,非他们无能问,因为非自己容不得功臣,实在是他已经看的清楚若让他们理政,几十年后这又是一批新的大族世家,老的也只会越做越大,自己百年之后怕是都会难安。
不朋不党的是君子,可不是政客官吏!
对着那些奏疏讽刺的笑笑,下令赏赐钱财、准其完葬,看着新任大司徒欧阳歙的奏疏……刘秀双目淡漠冷凝,如同看着的已经是一具尸体。
“太子以为韩歆该罪否?”诏令已下,之前那些愤然上书的大臣们终于不再说什么,且此时他们也该更关心自己家中的良田可是合乎新近发布的“国法”了,刘秀却是在刘疆向他例行请教政事时发问。
终是来了!
刘疆当日看过母亲书写了几年、却始终不给他看的书简,五内俱焚、死过一次也比不上他当日的感受,他知道了母亲最大的秘密,也知道了母亲何以那般恨他的父亲,更加知道了从小到大母亲何以看着他经常露出那般难过、心疼到决绝的神情、何以对他总于其他的兄弟们不同,知道了父亲,他最是敬重、以为亦疼爱他最多、无所不能的父亲,就那般在危难之时抛了他们保住自己……原来他上一世死的那般早,原来他会被废了太子,原来的一生不过是个傀儡,还是惶惶不安、苟且于世、连母亲都保不住的傀儡!
“当罪!为臣者虽有直谏之责,然君臣礼法不可忘,且他为大司徒,更是打着忠君直谏的旗号,却在朝上妄言天将再现饥荒之乱,蛊惑人心,便是当罪!”
刘疆果断的说出自己想法,书简上那个一心站在自己父亲一边、支持他新令、把所有大族势力们得罪的彻底、被人拱下台的太子不是他,绝对不会是他!然太子难当,他却更加知晓,身为太子若不支持君父的政策,那是危矣;若是支持又得罪了所有士族大家,那,更是危险!他的处境已经被他的父亲摆到了两难之地。
刘秀看着自己处事越发果断干脆的儿子满意的露出一点微笑,状似不经意的问出“那太子以为度田令如何?”却是挥退了身边所有人。
“于国于君有利,为大汉千万年计当行;然,甚难”,刘疆等着人退下,开口直言。
当然难,他都可以想象出那些人必是会想尽法子推搪,他这么做就是犯了众怒、触及了那些人的利益,换了是他,也定会不服、争夺的。不过甚是欣慰满意自己最看中的长子能明白他的苦心,示意儿子接着说。
“儿上次随着阿爹微服,见着街上商贩为着锱铢之财大打出手,当时还觉他们未免太过计较小气,后听阿爹言,非他们小气计较或是当真拮据如此,只都不愿意让出他们看来都是属于自己的钱财物事、便宜了别人而已,对比当下也是如此,为着他们已经纳入自己囊中的良田,怕是也要……”刘疆停住,下面的话实在不好说也不好听,“儿也担心他们做了错事会惹阿爹生气,也白费了阿爹一番苦心”
“由小及大,我儿长进不少”,刘秀拍拍他肩膀,也不再逼他,他这般说已经让自己满意和放心了,又笑言“可有看过你阿娘那里的画像?可有看中之人?”看着儿子果然红了脸,便大笑出声。
“儿凭阿爹、阿娘做主……”刘疆低头,掩住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心中却是越发坚定不移,那再不会是他的一生,他亦不会再让母亲失望、落得那般下场!
……
刘秀已经连连出招,那些不是吃素的豪强世家们很快商量出了对策,这么多郡县居然出奇的相似,勾结、买通或是惧怕、或是本来就是一伙的当地太守、刺史和许多大小官吏,丈量土地之时,将普通百姓赶入田地,将他们的方院、村落、道路都丈量在内,将豪强隐瞒的田亩数与人口数转嫁给贫民百姓,合伙欺瞒上报。刘秀本来的初衷就这么被歪了出去,并让百姓对新的大汉王朝、皇帝陛下怨声载道,让本来以为会强硬抵制的刘秀都听得愣住了,把自己放的火烧回到了他的身上,此招太过歹毒!
“何以颍川、弘农可问,河南、南阳不可问?”刘秀拿着刻着这些字的竹简厉声责问下面的官吏。
“臣,臣不知,臣是在长寿街上捡到的”,官吏叩头咬牙而答,打死他也不敢只说,这是战书啊。
“长寿街,捡的?”刘秀惦着竹简呵的一笑,随即将其猛置于地,面色铁青,声音陡然加重,“放肆!诡辩欺君当死!来人”
“父皇息怒”,刘阳从屏风后面赶紧走出跪地,“他亦不得已,父皇明察”
“哦?那以你看何解?”刘秀玩味的看着这个聪慧、很是能左右逢源、在宫中、宗学都有好名声的儿子。
“河南帝城多近臣,南阳帝乡多近亲,他们的田地住宅都超规,不能做标准,是以郡吏很是为难,才出此下策”
机会,他亦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真该感谢上苍来氏所出的刘衡是个病秧子,此时他向那些人投出善意,且他身后没有人支持,正缺人来当这相扶的功臣,曾经的劣势变为优势,也该能让他们再想想到底是身后有厚重外家的太子、七皇子将来好拿捏还是什么都没有的他好拿捏吧?
刘秀有那么瞬间的呆滞,为着他这个儿子的聪慧,更为着他露出的野心与心机觉得不可思议到可怕,在他也是酷似自己的脸上反复找着自己的影子,可是看到的却是那他已经久不想起的阴氏和阴识。
刘阳被表扬了一番退下了,转身之际没有看到刘秀深思、奇特的目光。
先是刘隆等三十余郡守、官员因度田不实而下狱,刘隆因为有殊功特免为庶人,其余三十余人皆处死;随即下诏令考查二千石官吏可有枉法或偏袒不公之事,大司徒欧阳歙因先时度田之事收受千余万钱贿赂,下狱,处死;杜茂因先时纵容部下杀人被降为乡侯;河南尹张伋及诸郡十余人,皆下狱处死,并重申严格检查田亩和人口……
大肆杀、降随着这两条政令并行之时,各地的豪强们终于坐不住了,煽动挑唆之下,郡国大姓及兵长群盗处处并起,攻击在所,杀害长吏,青,徐,幽,冀四州尤甚,还有先时受了转嫁灾难之苦的贫民们,谋反亦是纷纷聚众起事,岁末交趾(今越南境内)部落女首领征侧、征贰因不满当地汉朝官员压榨剥削乘势起兵谋反,攻占南方数坐城池,一时间天下纷扰似是回到了先汉末期……
刘秀有些失神,没有看到妻子凑近的汤勺,还在想着各地雪花一般的奏报,他真的没有想到会是这般,烦躁的一个挥手却是碰到了汤盏,温热的汤洒到了他的手上和郭圣通的身上。
刘秀想都没想的怒道,“笨手笨脚的,要你何用!”
一样的话,一样的时间,哪怕没有阴丽华,他还是说了出来。
郭圣通望着他,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