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山原本是天下大乱之时刘秀点兵之地,今日大汉复兴,众人随着皇帝再回此地无不是心中几多感慨,且能在这皇帝宴请功臣、诸侯的宴会上占有一席之地,亦是光耀之事,出生入死为的是什么,无非是今日天下平定,无非是功成名就、裂土封侯、封妻荫子,今日都已经实现,血气男儿自当豪饮以庆。
且陛下有言今日不拘俗礼,依然如昔日军中那般亲厚行事,众人见着本就甚少饮酒、后来更是不饮酒的皇帝都已经换上了酒盏,先敬过逝去的将士,再是自己满饮一盏,这才放下心、敞开了欢饮说笑,一时间百余人的宴席上当真是欢声笑语不断,酒量差些的已经露出微醺之态。
今日宴请的不仅是在洛阳的诸侯功臣,便是已经就国的也被请了回来,比如邓禹,还有在外驻守的铫期,所差的大功臣者不过是还在抗击匈奴的景丹和马成,刘秀也已经派使臣千里赐酒,以示未忘其功。
酒宴过半,刘秀脸上酒红已经遮掩不住,不过还是又饮下一盏老部下的敬酒,笑看着那人摇晃着退下,抬眼一看,此时宴上不是相互敬酒就是三五一起共忆当年了。那刘隆、马武的声音最大,嚷嚷着自己攻下多少城池、斩杀多少敌将、谁都不服谁;再看祭遵还是那般守礼的模样,和对面的铫期相视一下、共同举杯一起饮下;盖延病忧未好,却也高兴的很,和寇恂、郭炜正在交谈;耿弇、景芳都是千杯不醉的,这么些年大家都是不服,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和他两个一决高下,吴汉、臧宫便是带头不服的;刘赐、刘嘉几个宗室侯也是各自欢饮……
视线扫了一圈,最后落到了不远处悠然自饮的邓禹身上,默默算了一下,他饮下的酒已经是自己的三倍,却是一点醉意没有,刘秀忽的顺着胡须笑道,“子张这般如雷之声,可是又醉了!”
“怎能?臣再饮三天三夜也是醉不了的”,马武摇摇晃晃的离席出列,喝的舌头都大了还说未醉,“臣再敬陛下一杯”,说完自己就先一口干了。
刘秀也笑着喝下,放下酒盏,看着众人,带着几分怅然和酒意似是玩笑道“当日王贼窜汉,残害官吏百姓,吾兄弟愤而起兵,大汉得蒙诸位才有几日的光复平定,然当日起兵之时吾也并未想过会有今日坐北面南之时,各位呢?若无此番机缘,可有想过自己能得如何爵禄?”
得!戏肉终于来了,众人还是笑着模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回答能让皇帝满意,满意今日的功爵亦是因为追随的是他!
“臣年少时曾求学问,可做郡文学博士”
刘秀没想到第一个开口的是邓禹,且还是一派悠然模样,似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刘秀忍下心中微涩和累积的怒气,微微一笑,调侃道“仲华何以如此谦虚?你是邓氏子,志气行为修整,怎么也能做到州郡之功曹吧?”
哦,原来是要这样说!
“臣可为兵曹”
“臣可为长史”
陆陆续续的也说开了,自然没人会说自己可以封侯拜将。
“臣可为卫将军”,耿弇很是认真的想想说道。
刘秀当真乐了,这位还是依然这般,所有人都往低了说,唯他往实了说,还是这个脾气啊!但心中一个转环之间,刘秀的面孔带了些许认真,“卿依然可为大将军”,出了孝期,自己仍然让他的三个没有侯位的弟弟为中郎将,一门三侯、三中郎将,这般恩宠,耿弇该早就彻底知晓,哪怕边地偶有动荡、他今生不可能再掌军权,刘秀最是知道他对军事的痴迷,如今依然能这般赤诚,便是刘秀也不能不感慨,自己当日信了耿家终是没有看走眼,耿弇也终是懂了他不愿意他们君臣会到兵戎相见的一天。
耿弇闻言,却也没有推辞谦让,只望着刘秀微微一笑,举起酒盏起敬。
“臣素来武勇,可为军尉督盗贼”
“军尉?子张且莫为盗贼,自己送到亭长手里就不错了”
众人听得哄堂大笑,马武自己也是呵呵直乐,涨红着脸,他爱饮酒,偏逢酒必醉,此时便又开始醉后必备节目,一个一个评说众将之缺点,声音又大,宴席之上便又只剩了他的直断之言,什么吴汉木讷不善言辞,臧宫桀骜不驯,盖延用兵少谋,祭遵太过拘谨,寇恂不讲情面,耿弇一脸冰霜……缺点有大有小,便是郭炜好口腹之欲都说到了,刘秀却是不阻止,淡笑着看着他说,众人有的一笑而过,有的也急红了脸扭了头。便说便饮,终于酩酊大醉,被侍者抬了下去。
一场功臣宴君臣其乐融融,最后被抬出来、扶出来的将领诸侯不下几十位,真真是喝的痛快。只是谁是真醉、谁是假醉、谁是独醒,千年以后说不清楚,便是当事之人自己怕也没那般清楚了。只被抬、被扶、或是自己走上马车的人们,有多少一进去便是挣开了迷醉的眼、一派清醒,琼浆玉液,喝来怎就不是原来的那般滋味了呢?!
而被人扶着回到皇后寝宫的刘秀,在躺倒榻上的那一刻也挣开了眼,由着郭圣通给他拿着帕子擦拭,半天才道,“你今日见众位侯夫人也累了,坐过来吧”,默默饮下醒酒汤。
“徐老言你不能再喝那许多酒,是我吩咐万松换掉的,文叔可是气我了?”郭圣通又拿起他大手擦干净,才坐下。
刘秀却是笑着摇摇头,知道他根本就不能再沾酒的不过是顾御医令和徐老先生、王松和她而已,他又怎会不知她这也是为了他好,只是到底是遗憾这般的功宴他却连一滴酒都没喝,更是觉得自己当真大不如前、时间紧迫了。
“衡儿受了些热,来贵人告罪退席,不过,刚送来消息用了药已经好转,文叔可放心”
刘秀拉着她手把玩半响,淡淡道“你看着就好”,他知道不少人心中不满,也知道百年之后后人会说他不用功臣、浪费栋梁之才,可是他有他的缘由啊!怎样都是两难……
飘荡八百年,看过历史变迁,郭圣通方能知晓几分他的想法、他的博弈,看着他陷入思虑的双眼,垂眸,或许他真的早生了几百年,可是又是这样的机遇时代才有他这样的人能一统天下,同样是两难。
“随我去走走吧”,刘秀拉着妻子起身,又当真有些无奈的说着,“说是只带你出来看看山河,却是时至今日都没有成行”,说是不再让她处于险境也是没有实现,说是给她无忧的生活更是不可能实现,心中补了一句“似是我刘秀今生都在欠你呢”
“文叔,这些时日我也想过了,若是当日外祖没有站在你这一边,乱世之中,郭家、真定或许也未必就能自保无恙,我家更是会成为人人盯紧的、或拉拢或吞并的肥羊,若不是嫁给你,我会在何方、会有怎样的命运”,郭圣通摇摇头,继续说道“还是当真不知晓的事情,所以,我遇见你,也是我的幸事”,这是她上一世曾经真真切切的想法和处境,没掺一点假,她是真的曾经一心一意想和他好好过一生的,只是已经没有了或许……
两人已经登上了高台,望着山下的沃野千里,刘秀听她言语,脑中也闪过这种可能,乱世之中她这般样貌失去庇护会有怎样的下场……竟然觉得有些冷,握着她手不觉加了几分力,口中道“有我在,你怎能嫁给别人呢?”搬过她的肩膀,看着她道,“不会有那样的命运,你只能嫁给我刘秀的”,不光是因为没有她真定王不会那般支持与他,不光是因为没有她、他或许根本没有后来平地翻身的机会,而是他就是觉得她该嫁给他的。
只是他已经听懂了她的话,为着怕自己一次次的食言、为着他不得不也带着来氏母子同来这郁山、为着给他找个让他自己心里过得去的台阶……
“那是我昔日点兵的地方”,刘秀环抱着妻子,指着远处山下,“那时我便想着有朝一日我若平定大汉,定要在这山上修一座宫殿、修一座高台,而如今,你是随我一起做了这登上这高台的第一人!”
他相信她也该听懂了他的话,在他这里无声的承诺本就胜过那些随口就来的誓言。
郭圣通靠在他怀中看着脚下的土地河山,已经没有了对它们的恨意,看着它们和自己的那些账簿没有两样了。
……
刘秀终是将邓禹留在了洛阳,而铫期也回到了南阳。大臣们再次进言分封皇子,刘秀这次准了,封诸子为公,便是最小的刘焉也没落下,封唯一的女儿为长公主,同月皇太子入朝听政,众家勋贵也暗中听得了要选太子妃和良娣等的传言。
建武十四年底,卢芳、匈奴势收,渐渐与景丹和马成达成了一种平衡,不退不进,偶有小规模战争,这样的情况对于已经等不及的刘秀已经够了。
建武十五年初大司徒韩歆因在朝堂之上闻皇帝读隗嚣、公孙述相与书,言:“亡国之君皆有才,桀、纣亦有才。”惹得刘秀大怒,以为激发。其又证岁将饥凶,指天画地,言甚刚切,被刘秀当场免职发还故里。刘秀这样仍然不满意解气,复遣使宣诏责之。韩歆及子韩婴自杀于家中。司隶校尉鲍永固请不能得,被刘秀贬为东海相。
汝南太守欧阳歙出任大司徒。
二月,下诏命州郡检查核实开垦田亩以及户口年龄情况及数目,名“度田”,开始了皇权与豪强世家所代表的大地主阶层轰轰烈烈的利益争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