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风.月已凄凉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宫里的贤德贵妃很争气, 公主洗三礼后, 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皇宫内外都传说这是贵妃对小公主的拳拳慈母之心,一直硬撑着, 见小公主顺利过了消灾免难、祈祥求福的洗三礼才撒手人寰。

太监急报到荣国府时, 王夫人正带着新媳在佛前跪拜,正因这两日宫中未有坏消息传来高兴, 上下都以为冲喜灵验了。贾母还道委屈了孙媳妇云云,已发信给外任的史侯,待家中好了, 要大宴宾客。

一列太监骑快马赶来,传谕道:“贾娘娘薨逝。”

是日为辛丑年三月初一日, 三月乃桃花粉面羞之时,方才嫁作新妇的史湘云桃腮褪色,满面仓皇。王夫人悲嚎如杜鹃泣血, 难以站住, 湘云忙上前扶住婆母,岂料王夫人狠命的一把推开。

史湘云泪眼朦胧, 看过去,只见王夫人捂着胸口大哭, 指着她要说甚。彩霞生恐太太突遭噩耗, 对着二.奶奶口出恶语,忙扶住王夫人,对史湘云哭道:“娘娘是太太的心尖子,一旦去了, 太太如摘心肝一般,二.奶奶快去寻宝二爷来,请他劝劝太太。”

湘云垂泪应下,忙出去了。

方才出去,就有贾政满脸泪痕的进来,向捂着胸口的王夫人道:“你快去禀知老太太,千万宽缓着说,别哭坏了老人家。”

王夫人哪里还有气力顾别个,一行哭一行走的往上院去报信。贾母闻言,两眼就要翻白,鸳鸯忙拿着珐琅小瓷瓶装的嗅盐往她鼻子下头,贾母方才苏醒过来,老泪纵横,大哭道:“娘娘还这样年轻,我这老厌物愿用自己的命换娘娘的命啊!”

东府贾珍、尤氏,隔院居住的贾赦、邢夫人,连同贾琏夫妇和李纨等都已得信,一路悲戚赶来。男丁们在外厅商议,女眷们陪着贾母在上院哭泣。唯有一个贾宝玉,闻得此事,竟是呆呆的,不言不动,唬的麝月忙劝慰开解,都不中用,麝月不敢惊动别人,只好去寻湘云。

湘云眼泪婆娑,急得了不得,她想:老太太和太太肯松口将她这无父母无家财无依靠的孤女娶进门来,原是要冲喜的缘故,可才进门二日,宫里的大姐姐就去了。这一则还可恕,毕竟娘娘不久于人世,世人皆知,冲喜已延了几日寿命,料旁人也赖不着自己。可这当头,宝玉再糊涂病了,可真是要了命的。只怕老太太也要疑惑,这是冲喜,还是冲克了。

湘云因道:“贵妃娘娘薨逝,家下悲戚。老太太和太太明日还要进宫请安哭临,若此时告诉去,说二爷也失魂落魄,岂不是更添一重烦恼。依我看,二爷幼时得娘娘亲手养顾,姐弟情谊深厚,娘娘去了,二爷悲伤过度才一时迷了心智,这也不妨,你们尽心看顾着,别叫他身上作了病。我这会子还得到前头去,等四妹妹回来,我背地里告诉她,晚上一同回来劝他,只怕宽慰些就好了。”

史湘云和贾宝玉的婚房就在贾母上院中,原本贾宝玉未住大观园时的住处,是荣庆堂的东跨院。这跨院二年前修缮过一回,扒了一道隔墙,把后头的一溜屋子并进来,足有十来间房舍,也算宽敞。

凤姐原本是看到麝月急惶惶的样子,生怕出事,才跟过来,没进门就听到湘云的话,知她已有了计较,这又是别房兄弟的家事,便未进去。扶着平儿的手,仍旧出来。

方才过月洞门,赖大媳妇带着两个小丫头捧着几托盘的素衣银饰过来,见着凤姐,忙请安:“琏二.奶奶万要保重。”

凤姐因问:“这是往哪去?”

赖大媳妇朝托盘上的衣饰努努嘴,道:“娘娘薨逝,家里都要换素服,大奶奶打发咱们给宝二爷屋里送来。”

凤姐挥手,叫他们快去,平儿看一眼赖大媳妇背影,悄问:“珠大奶奶这是示好?”

凤姐牵起嘴角,讽哼道:“人都不是瞎子,这会子卖好管什么。”心里却想,若是李纨从不曾管家,许是能将她那慈软佛爷的样子摆下去,偏她沾了手,尝过了权势的滋味,往日藏着的心眼算计、冷心冷意的一面就跟泄洪的水一样,都漏了出来。

平儿摇摇头:“珠大奶奶实在不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搁自家奶奶从前,那才是面上都是笑,背后一把刀呢。得罪人已得罪到人家的脸上,如今再拿官中的成例讨好,指望旁人宽宏大量不计较?

凤姐摇头道:“原本是珠大哥早逝,她守着,老太太有意抬举,家里家外都因她是个节妇高待一成,习惯旁人让她三分了。”可现在不是礼教森严,逼死寡妇的前朝,朝廷早就不兴贞节牌坊那一套了,尤其是去年平安南国一战,各屯军之地寡妇多了不少,朝廷对愿再嫁的寡妇还给一两银的贴补呢。

平儿想想,戚戚道:“珠大奶奶也可怜,不说府里不愿她再嫁,就是李家,也断断容不得她不守着。听说李祭酒最是个迂腐人物,李家有他做族长,不管是娶进来的媳妇还是外嫁的闺女,都要一板一眼的守节贞顺。就算是没进门时未婚夫婿死了,也要把族里的闺女给人家送去,叫守着望门寡。这李祭酒告老之后,李家越是如此,听说当地州县的长官亲自登门劝说,被他骂了出来,当日劝说的那个望门寡的闺女就吊死了,李祭酒还联合那家亲家要给这女孩请立牌坊,折子被上头打了回来。李家的亲事难做,除了咱们大奶奶,李家的女孩守寡的也多,男丁更是难得娶上妻子……”

凤姐冷笑:“那老匹夫,不过是无才无德,巴望着从这上头博几分清名。若是有能为,才五十上的人,如何就告老了,当得几年祭酒越发作兴起来。只怕李家族里恨不得他快快死了呢!你当娶他族里女儿的为甚,就有那黑心肠的人,他家孩子得了病不成了,不肯叫他孤零零的,便求个李家女,虚耗人家好女儿一生给守着。脏心烂肺鬼,迟早得报应!”

话说着,就到了花厅。

贾母等人已被劝止了泪,况且明日起就要进宫服丧,凡有品级的女眷,皆要进去。李纨是个有德不尚才干的,往日管家大事皆要王夫人拿主意,小事都按老利儿走,不像凤姐管家时那样变通明快,未免只能压服那些老实的下人,有一些自为有脸面的执事媳妇都不畏惧。

王夫人愁闷,一个人能有多少精神,她给宝玉涤玉时又落了病根,总不能好,这会子已心力交瘁,无法再管家事。只恨珠儿媳妇不中用,凤丫头倒是回来了,却与她离了心,这掌家的权是万不能给她的,这般算起来,倒只有宝玉媳妇能托付了。

王夫人眼见冲喜不成,娘娘还是去了,心里十分不满湘云,可事到临头,湘云到底是二房的媳妇,总比旁的人能信任些。于是命人快叫湘云。

湘云进来,王夫人道:“你大嫂子慈软些,下人都不惧怕。若只给她管着,说不得老婆子们又犯了规矩,白日睡觉,夜里吃酒斗牌的胡闹起来。凤丫头还服药调养,也不中用。明日我们就要出去,你襄助着你大嫂把家掌起来,千万别弄出大事来才好。”

这话当着众人,凤姐纹丝未动,不争不抢,只当没听见。李纨已握住湘云的手,松一口似的道:“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我正没主心骨,托赖你帮我几日,好歹照应妥当,叫老太太、太太放心。”

话音未落,就有人叱白帖报丧:“亲家李老爷去了。”

李纨一听,登时晕死过去。

王夫人心烦意乱,因道:“快扶你们大奶奶回去,叫她好生歇养,劝着些,别让忒伤心了。”

凤姐和平儿对看一眼,凤姐姐摸摸嘴,这才咒了几句,那李老头子就得了果报,死了?

平儿忙悄悄道:“怕是死了半月了,珠大奶奶老家也在金陵,这报丧过来那边丧事早走起来了。奶奶别多想。”主仆两个看李纨灰败的脸,心下都一叹,这晕的忒不是时候。家里的顶梁的大姑姐,贵为娘娘的人死了你不晕,这会子反晕死了。虽说都知那是你亲爹,可老太太和太太看来,只怕还觉得你为贾家妇,为外人如此呢。

贾政已先知晓,自谓家道不祥,又添一重,心里突然生了些预兆,忽想起那戏折里唱的“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不由愁闷悲苦不已。

连林家打发人给他请安道恼,说:“府上四姑娘年小荏弱,经不住风霜,忽闻得此事,惊恐悲伤之下,做起烧来。我家大姑娘请太医诊治,说是不宜移动,须得静养为上。大姑娘拜请舅老爷,允贾姑娘暂在我们府上休养,好了再送回来。”

贾政心中悲意满布,这等小儿女之事全然小事,因叹道:“罢了,她大姐姐去了,原有九个月的功服。只是她是东府之女,隔了一层,功服上也就不需忒严矩。只要你们府上不嫌她有功服在身,愿留她养病,便随你们的意思罢。”

里头王夫人不想凤姐插手中馈,正提起说四姑娘大了几岁,可以帮湘云管家之语。不料贾政就打发白姨娘进来禀明此事,因贾政已应承下了林家,王夫人气的胸闷,也无法子。

凤姐听闻,心里猛一跳,顾不得装聋作哑,忙道:“我站着都觉乏累,眼前花的看不清道路,大嫂子也病了,这一家子都得托赖云儿了。平儿替我给你们宝二.奶奶磕头,请她劳累些,我是帮不上什么了。”说着,摇摇欲坠。

湘云竟是得了一家上下的举荐,才过门两日就成了当家奶奶。连凤姐与李纨,一时瑜亮,多少风光,都被她压了过去。

湘云感激不尽,从这一刻起就时时忙乱,她心中盼着阖家满意的心比王夫人还要急十倍,勤勉小心之处,比执事媳妇还周到。只是到底冷落了贾宝玉,只命麝月、翠缕好生看顾。贾宝玉浑噩了半日,不知丫头们怎么劝说的,晚上时却是好些。此日后,湘云日日在外头,宝玉在屋内与丫鬟们厮闹解闷,和这些丫头们无法无天,只差不曾拆了东跨院。

却说,宫中丧仪,按规制,贤德贵妃生在所在的栖鸾殿暂为停灵之所。贵妃金棺就停在偏殿,棺具不可总在宫中,最少停灵三日后,就要小出殡到皇家殡宫去。

在停灵时,贾府中有品级的男女须得天天进宫,以为会忙的了不得。谁知竟被告知贵妃金棺只停灵三日,就要小出殡发往殡宫。

大庆朝若有皇后、贵妃这一品阶的去逝,皇帝辍朝三日、五日,都有前例。偏当今并无辍朝之意,反亲自往奉先殿祭拜先祖,为新生的小公主祈求祖宗护佑。先是贵妃丧仪规格几同于妃,后又十分看重她所出公主,直叫人看不明白陛下的心思。

朱绣为四品外命妇,也应进朝哭丧守灵。

这还是自去岁不欢而散后,她头一次见贾母,贾母脸色灰败,精神气已散去七分,被邢王二位夫人搀扶着。超品的朝服冠带在她身上,空荡荡的,庄重华贵的服饰也掩不住那日薄西山之态。

当今不给贵妃作脸,命妇只需头一日进宫哭灵,初祭后就无需再去。唯有从殡宫出殡往陵墓时,内外齐集,才需她们这些外命妇再去送灵。

出了内宫,走在甬道上,便有几个交好的命妇悄悄议论道:“陛下不是很喜欢小公主嘛,怎的如此不给贵妃作脸?”

有的说:“你还不知道呢吧。陛下晋封贾贵人作平嫔,把小公主交给平嫔抚育,除此之外,亲自给公主娶了乳名叫‘福佑’,可见对公主的爱重。我听说这位贤德贵妃十分不知轻重,嫌弃生的是个公主,又恨生公主叫她坏了身子,小公主生下来她这做母亲一眼都不愿看呢。唉哟,你说陛下能不生气!”

“什么,她也忒骄横了。只要是龙胎,不管皇子皇女,都是天大的福分。陛下都喜欢,她矫情什么,一点儿慈心都没有,怪不得死后没哀荣呢!”

“谁说不是呢,这是贾妃死的及时,若是她活着,过些年只怕连这份哀荣都不能有!”

“陛下还是顾念公主,若不然巴巴指个贾妃宫里出来的贵人作公主的养母,高位的嫔妃,膝下空空的多着呢。”

“可是这话不假!这位平嫔就是因忠心勤勉才得以女官之身封为贵人,况且听说她早年病重不能生养,好不容易得了个公主,岂有不对公主好的呢。”

朱绣同相熟的几个命妇走在一处,低头不言语,耳朵却能听见十几步开外的夫人们的小话儿。

心下品度一回,这耳朵,只有在这埋藏无数秘密的重重宫闱之中,才最有用处。只今日一日,她听见的秘事言语就不计其数,怪道外公这些年屹立不倒,在深宫中如鱼得水呢。可见顺风耳实在是宫斗的利器。

胡思乱想一下,又思索“平嫔”,这“平”字:惠内无德曰平,分不求多曰平。从封号看,就知当今的态度,若是平嫔安分守己,尽心尽力教养抚育福佑公主,只怕她会是这深宫中无宠无争,安养到老的嫔妃也说不准。

朱绣心内叹道:贾贵妃汲汲营营一生,这后福却叫贴身的丫鬟享了。世间的事,真是神仙难断。

稍走了些神,耳里就听前面石青行蟒缎朝裙的命妇道:“若说有福不会享,这位贾娘娘可是第一任,这谥号都没有,哪里有半点贵妃的体面?”

旁边年岁大些的命妇就道:“她原本封为贤德贵妃,本朝除了列后是四字谥号,这贵妃不都是两字谥号。只怕是因她封号的缘故,这封号就是谥号了。”

有的忙说:“可不敢这样说,这谥号没有旨意是能乱说的。只是我也不懂,前朝的嫔妃,够不着得谥号的,牌位上写的是封号,可这位贾贵妃偏生头一份二字封号,可得难怀礼部的官儿们了。”

忽有个一品服侍的命妇,她先时被围在当间儿,一直未说话,此时才道:“不然。宫里去给贾家下谕的时候,称呼的是贾娘娘。这还罢了,先前皇后召见,说话间说的亦是贾贵妃。你瞧今日,可有宫人或是官员提起‘贤德’二字?都是贾贵妃……”

众人连同朱绣都吸一口凉气。这意思,贤德贵妃生前顶着这拗口的称号,死后却给撸了,跟谁说理去。

有人小心翼翼打探:“这是陛下对贾家不满了?”若不然,就是贾贵妃死前糊涂,看在她已亡故和公主的份上,也不至于如此冷待后事。

这话牵扯到前朝国事,列位夫人太太都是有些丘壑在胸中的,一时都沉默不语,叫朱绣听小话打发这冗长宫道的小算盘也不能实现了。

荣国府中,凤姐坐在铺着半旧褥子的榻上,一阵心惊肉跳,拉着平儿问:“咱们来的时候,是不是都嘱咐齐全了?”

平儿笑道:“说了千百遍,保证他们一个字都不会忘了。只是奶奶,你怎的不叫二爷给你请朝廷封赠敕命?”这时候不请,以后就没机会了。敕命品级虽低些,可也能全了奶奶这些年的心愿。

凤姐摆手道:“弄那些虚的作甚,若真叫请了,这会子我还在那边哭那败家的根本呢。有这口热气,我留着暖自己不好,反去哭她去。”

又问平儿:“二爷安排的人不知妥当不妥当。必得咱们这边一有事,就立刻告诉庄上知道才成!”

平儿安慰道:“二爷安排的不是往日那些酒肉朋友,都是忠心过命的。姐儿和哥儿是二爷的亲骨肉,二爷哪能不小心,奶奶信一回。”

想了想,平儿还是问道:“为何把姐儿送去大姑奶奶那里,哥儿却要送到湛家去?姐儿大些了,能顾着弟弟,若姊弟在一处,岂不更好?”

凤姐苦笑道:“大姐儿自己都顾不了自个儿,只她听话柔顺,送去大姑奶奶家里,大姑奶奶留着侄女还像样子。可哥儿这样小,还在吃奶,大姑奶奶自己都未生养,如何照顾个奶娃儿。朱绣心正,她闺女比哥儿大两个月,家里奶母尽有的,送去湛家,她看着哥儿可怜,必然不会拒绝。朱嬷嬷和她都是会养人的,林妹妹先时多弱,自打她们母女去了,渐渐康健了。我私心里想着,哥儿托付她家,才是好的。”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嫡女娇妃穿成绿茶女配后我出道了重生后成了大佬心尖宠农家娘子美又娇命之奇书弥天记重生后我回苗疆继承家业恣意风流女配她天生好命她的4.3亿年
相关阅读
绽放贝克街生存记[综]穿越种田之贫家女穿成大佬的隐婚妻入戏太深嫡女奋斗记小门小派[修真]七零娇气小媳妇闪开,迪迦开大了[综英美]不准影响我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