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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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延坐在床上, 身体还很虚弱。大夫就坐在床边,皱眉看着他。这位大夫与裴延认识也有好几年了,彼此之间十分熟悉。如今大同城里, 医者短缺,大夫也是百忙之中抽出时间, 专门来帮裴延看病。

“大夫,我们侯爷又开始发热了, 到底怎么回事?”青峰摸了摸裴延的额头说道。

大夫没好气地回答:“我知道侯爷这回遇到神医,治好了喉疾。可是那神医有没有说过,侯爷这是陈年旧疾,不好好休养,还会复发的?”

裴延惭愧, 不说话。青峰则用力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照您这么弄下去, 早晚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大夫恐吓道。

青峰道:“下次我们一定会注意,您快开药吧?”

大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现在大同城的药材十分缺乏,我只能先开个药方,至于怎么拿药,你们得自己想办法。”

青峰张了张嘴, 想说药材再缺乏, 怎么能少了侯爷的?裴延却哑着声音说:“你只管开药方吧。”

大夫无奈地叹了口气,下去开药方。

裴延抬起双手,看到自己的两个手掌包得像粽子一样,想解开。他不过是受了点皮肉伤,至于包得这么夸张, 像断了手掌一样?青峰连忙阻止他:“乔叔给您涂了药,说得包厚实了,才能发挥药效。”

裴延便没再动,而是问道:“相思找到了?”

“找到了。幸好是虚惊一场,她跟红菱都平安无事,只是被送到别的地方治疗了。现在人已经平安回府,只不过您需要休息,所以没有让她过来。”

“无事就好。”裴延闭上眼睛,身体还是疲惫无力,手和脚都不像是自己的。从他有记忆开始,唯一一次经历过类似如此深痛的绝望,还是在母亲放火烧了屋子的那次。他几乎葬身火海,浓烟疯狂地冲进他的口鼻,呼吸都带着灼痛感。

只是那时,他孑然一身,只是身体苦痛而已。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这次,他心里的绝望比死还要可怕。他想不出来,如果沈潆死了,自己会如何。遇见她以前,他像海上漂泊的一叶孤舟,无牵无挂。自她出现以后,好像出现了一座岛屿,他终于靠了岸,有所依,而且想在这里长长久久地停靠下去。

与其说他救了沈潆,倒不如说沈潆活着,也是救了他。其实若让他说出沈潆的好,他可以说出许多。但若说不好,也并非没有。

只是感情这个东西,没有好坏对错,他只是遇见了命定的那个人,

“侯爷,谢大人求见。”外面有人说道。

裴延在市集上已经跟谢云朗打过照面,只不过他那时一门心思都在搜救沈潆,没工夫应付他。此刻谢云朗主动找上门,想必是关于救灾的事。虽说自己是个带兵打仗的武将,救灾应该是当地那些文官要操心的事。但裴延也深知大同府的知府冯邑就是个草包,能混到这个位置,完全靠了京城里有个做锦衣卫指挥使的堂弟。

“就说侯爷刚醒,需要休息,请谢大人改日再来。”青峰对外面的人说道。

裴延的嗓子疼,不想说话。他对青峰做了几个手势,青峰问道:“侯爷真的要见他?”

裴延点了点头。此次地动,波及了附近上百个村镇,灾情十分严重。依照以往的经验,随后会出现许多问题,像谢云朗这样有段数的人,估计跟冯邑凑不到一起去,当然是来找自己商议。

他让青峰帮自己穿衣服,坐到外面的炕床上去,等着谢云朗。

青峰将谢云朗带进来。谢云朗穿着一身青衣,挺拔如修竹。连日的忙碌并没有让他看上去有丝毫的狼狈,依旧是朗月清风一般,还是在京郊客栈见到的那个翩翩公子。

“侯爷。”谢云朗抱拳行礼。

裴延每回看见他,都要感慨他身上那种谢氏子弟的风度以及上天赐予他得天独厚的相貌。这世上的男子,优秀出众的不知凡几,但谢云朗就如同高山仰止,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

青峰道:“侯爷身体不太舒服,现在无法开口说话,还请谢大人见谅。”

谢云朗看了裴延一眼,常人经历那样的消耗,怎么可能这么快复原?只能说靖远侯就是靖远侯,不同于旁人。他先将公事说了一遍。现在大同府的人手和物资都十分不足,当务之急,就是药材短缺。但他只是个远道而来的京官,名义上还是裴延的参军,恐怕无法调动周边城镇的官员运送物资,还得由裴延来出面。

裴延自然是一口应下了。

“除此之外,尸体还得尽快集中烧毁,防止爆发疫病。侯爷应该知道,大同府离前线的军营不远,如果疫病蔓延开来,军中的将士也会受到牵连,影响作战。所以无法等到死者的家属来一一认领,需由官府先行处置。我将此想法告诉大同知府,他似乎并不认可。”

民间有让死者入土为安的传统,认为那样才能让亡灵得以安息。可是非常时期,只能采用非常手段。为了更多活着的人,谢云朗的做法是对的。

裴延给青峰打了几个手势,青峰说道:“谢大人可以用侯爷从前线带回的那队士兵来处理尸体。有他们在,应该无人敢阻扰。”

“多谢了。”谢云朗俯了下身子。

“谢大人还有别的事吗?”青峰问道。他只想让侯爷赶快休息,不要再拿这些事烦他。

谢云朗的心“砰砰”跳了两下,说道:“侯爷救的那位,是您的妾室吧?”

屋里忽然安静了下来,裴延不知道谢云朗点破此事的用意,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他的确将沈潆带来了西北,但未带入军营之中,严格来说,不算违反军规。就算谢云朗知道了,他也毫不心虚。最多说他色令智昏,公私不分。

“谢大人,此事与您无关吧?”青峰皱眉说道。

“你们别误会,我没有恶意。只是上次侯爷的妾室到我家的别院中,内子与她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内子知道她喜欢梅花,留意搜罗了一幅名家的梅花图想赠给她,但一直没找到机会。恰好这次我将图带在身上,能否请侯爷转交?也希望她能早日康复。”谢云朗从袖中拿出一个卷轴,双手呈给裴延。

裴延依稀知道沈潆喜欢梅花,但没想到谢云朗的夫人竟如此有心,还找了画送个沈潆。他也没法拒绝,就收了下来,让青峰代为转达谢意。

谢云朗走了以后,裴延扶着青峰下了炕床。青峰以为他要回床上休息,裴延却道:“扶我去沈潆那里看看。”他不放心,想亲自去看一眼,确定她平安无事。

“您自己还是个病人呢!”青峰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裴延坚持,青峰也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将他扶到了一条走廊之隔的沈潆房里。

沈潆躺在床上,其实没有睡熟,只是闭着眼睛休息。人累到了极致,神志反而清明。她听到守在身旁的绿萝叫了声:“侯爷!”然后很快就没声音了。

不知为何,她没有睁开眼睛,而是继续装睡。她忽然害怕面对他。

易姑姑和绿萝轮番跟她说,裴延为了救她如何如何。她心中不是不感动,甚至感叹于自己从最开始步步为营,委曲求全,似乎终于达到了目的。可心里却不是那么痛快。她害怕他如此的付出,自己无法同等地回应。她更加害怕,这样的感情难以长久。她一旦接受了他,早晚有一日,又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娶妻纳妾,黯然神伤。

她是真的不想再把自己推入那样绝望的境地里,因此总是在感情上有所保留,随时准备抽身离去。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谁都不喜欢在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屋里变得安静,有人在床边坐了下来。沈潆感觉到有一个粗重的东西放在自己的头顶,极轻地摸了摸。又感觉到他在看自己,目光在她脸上梭巡。

“嘉嘉。”

她听见那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十分隐忍地说道:“你活着就好。”千言万语,好像都融进了这几个字里,字字锥心。

那一刻,沈潆的心头泛起苦涩的酸意,再也装不下去,而是睁开眼睛,与裴延四目相对。

“我知道你没睡。”裴延温柔地弯了弯嘴角。

沈潆眼眶湿润,身体没法动弹,只能抬手搂住他的脖子,哽咽道:“你这个傻瓜,你都忘了自己是谁。你是靖远侯,你守着西北的国境,肩上挑着江山社稷。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你怎么能为了我,如此不顾及自己?”

裴延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地蹭了蹭:“没忘。但在我心中,你和国境一样重要。不准再说自己微不足道。”

这几个字,如烙铁一样,压上了沈潆的心头。她呼吸一顿,怔怔地看着裴延近在咫尺的眉眼,感觉到他的认真,他额头上的温度几乎要烫到她了。这个人,说起情话来,脸不红心不跳,像风月场里的老将了。

等等……

沈潆抬起手,按在裴延的额头。

“你在发热?!”她质问道。

裴延忘情地跟她亲昵,忘记了要掩饰自己在发热这件事,尴尬地直起身子:“没有……”

“你说谎!”沈潆又看到他的两只手包得像粽子一样,以为伤得很严重,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你都这样了,还跑来干什么,你……”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因为裴延低头吻住了她。

两个浑身是伤的人靠在一起,心跳紧紧地贴着,疼痛好像都减轻了不少。沈潆能感觉到以往裴延吻她,是由本能驱使,代表着欲望。可这次却大不一样。他的气息仿佛云朵一样温柔地包围着她,让她无处可逃。

人经历过生死,才知道活着的可贵,才懂得珍惜当下。

半晌,裴延放开沈潆,哑声说道:“我不打扰你休息,这就回去。刚才谢云朗来见我,说他夫人想送你一幅画。我放在这儿了。”

沈潆的枕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卷轴,先前她一直没注意。

“你也好好休息。”她红着脸说了句。

裴延轻笑,本来要唤青峰进来扶他,又不想被沈潆看到自己病弱的那一面,便强撑着身体,直直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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