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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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很轻, 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无意识地叫了这么一句。裴延的注意力全都在她的伤势上,根本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只听见她喊疼。

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顶,试图安慰她。

可站在一旁的谢云朗十分震惊, 双手慢慢在袖中握成了拳。他不像裴延一样关心则乱,而是个冷静的旁观者, 他十分确定听到了那个名字。普天之下,能叫那个名字的,只有当今天子。而敢直呼天子名讳的,该是何种身份?

他的心跳很快,之所以确定, 还因为这句话似曾相识。

记得那是皇上刚登基那年的端午, 他和高南锦进宫参加大宴。开席之前,皇后迟迟不至,皇上也离席了。他忽感肚子不适,在内侍的指引下,去了明德宫附近的花园行个方便。等他出来, 听到假山的那边有动静, 鬼使神差地绕过去看了一下。

他看见盛装的皇后坐在地上,皇上站在离她不远的凉亭里头。此处没有旁人,气氛却有些凝固。

两人好像因为何事闹得不愉快,所以僵持着。

“裴章,好疼啊。”皇后揉着小腿肚子, 扁着嘴轻声道。

本来皇上正板着脸,听她这么说,便从凉亭那里走过来,把人从地上抱了起来。

“我能不去吗?”皇后小声问道,“人太多,我不习惯。”

皇上妥协:“不去便不去吧,我自己应付。我先带你回宫休息。”

那是谢云朗第一次知道,她可以直呼皇上的名讳。他们毕竟是患难夫妻,她陪着皇上度过了最艰难的那段岁月,地位自是不同于旁人。在这深宫里,等级森严,规矩繁多,也唯有私下相处的时候,他们才不用做帝后,而是最真实的夫妻。

而自己,不过曾在她的生命里留下过轻轻一笔,再无痕迹。他选择了不打扰,远远地看着,并真心低祝福他们。

他一直以为皇上是对她好的,尽管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进了宫里,哪怕宫里宫外流言蜚语一堆,他也始终相信,他们是相爱的,可以克服一切困难。皇上只是身在其位,有不得已的苦衷。

直到那夜宫里传来的丧钟,打碎了他一直以来的信念。

他开始深深的自责,甚至想质问皇上,为何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好。可他只是个臣子,根本没资格这么做。于是在她离开的日子里,他痛悔没有早一些向她解释年少时的误会,没有郑重地向她道过歉。他们每个人,都只会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好处。

此刻,他又听到了这句话,一字不差。

这世上或许存在很多巧合,可是这样的巧合,绝不仅仅是偶然。

谢云朗的胸膛起伏,脑子里飞过地闪过一连串的念头。她到底是谁?她跟皇后娘娘重名只是巧合吗?或者,她根本就是皇后娘娘?

虽然不可思议,但怀疑的种子埋下了,他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附近的大夫听说这边挖出了几个幸存者,连忙赶来,喊道:“让一让,让一让!”

这个时候,没有身份的高低贵贱,唯有救死扶伤才是第一要务。

裴延起身,将位置让给大夫。

大夫仔细检查了一下沈潆的伤势,扭头道:“快拿两块木板来。她可能伤到腰了。”

青峰闻言,连忙指使昆仑去拿,然后问道:“大夫,她没事吧?”

大夫一边忙碌,一边回答:“无性命之虞。”

听到这句话,裴延终于松了口气,然后身体仿佛被掏空,整个人轰然倒了下去。

“侯爷!”青峰大惊,忙从背后抱住裴延。但还是没能撑住他,两个人一起跌在了地上。

沈潆看见自己穿着皇后的华服,慢慢地登上云阶。云阶高耸入天,上面的云台摆着香案,有个穿着龙袍的背影,像是裴章。他在祭天吗?

她不由地停住脚步,看了看四周,茫茫然。她不是死了吗?为何又出现在这里。

云阶底下似乎站着文武百官,还有徐蘅,高南锦那些人。有人在催:“皇后娘娘,快上去吧。”

“皇后娘娘,皇上在等您啊。”

那声浪不断地推着她往高处,她的双脚仿佛踏在云朵之上。云台上的人一直离她很远,她好像走了很久,都没有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忽然云梯坍塌,她从上面重重地摔了下来,头顶的凤冠掉落。

周围都是哄笑的声音:“看看这位昔日的安国公之女,曾是何等风光。”

“一国之母,竟落得如此狼狈。”

“从云端跌落进泥土里的感觉如何啊?”

沈潆捂着耳朵,抬头看到云台上的那个人仍是岿然不动。她下意识地喊了声:“裴章,好疼啊。”

可那人依然背对着她,仿佛听不见一样。

她是真的疼,骨头如同被打碎了,疼得呼吸都很困难。她又高声叫玉屏,叫高南锦,希望有人能来帮帮她。

……

绿萝坐在床边,用布仔细给沈潆擦脸。听到她一直迷迷糊糊地发出声音,把耳朵凑过去听。

“玉屏……阿锦……”

绿萝重复了一遍,奇怪道,这两人是谁?听都没有听过。

易姑姑从外面进来,手里端了一碗很稀的米粥,问道:“怎么样,姑娘醒了吗?”

绿萝摇头:“还是迷迷糊糊的。”

易姑姑坐在床边,伸手探了探沈潆的额头,把稀米粥一点点地喂进沈潆嘴里:“没有发热就好。大夫说姑娘困在废墟底下两日了,没有进食,身体虚弱,有个头疼脑热的很正常。我们要小心照顾着。”

绿萝叹了一声:“还不知道红菱怎么样呢。地动发生的时候,她应该就在姑娘旁边,怎么姑娘找到了,她还不见人呢?”

“乔叔不是在那里等消息吗?相思姑娘也没找到。但吉人自有天相,别太担心了。对了,侯爷那边怎么样?”易姑姑问道。

“青峰说侯爷太累了,体力耗竭才会昏过去,没有大碍。要不是侯爷和谢大人,姑娘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救出来呢。”绿萝搬了张杌子,坐在旁边,双手托着下巴,“说实在的,我有点担心。记得小时候家乡发水灾,附近村镇的物资很快就用完了。有穷人家开始卖小孩,还有的抓田间的老鼠吃,瘟疫慢慢就扩散开了。”

易姑姑知道绿萝的担心,像他们这样的小老百姓,多少都经历过灾荒。这次地动造成的危害,恐怕短时间之内,还无法完全体现出来。

以大同城为中心,附近的村镇也都有损毁和死伤。谢云朗写完奏报,让人发回京城,又组织府衙里的官员去邻近的村镇查看灾情,一时之间忙得团团转,无暇分.身。

如今裴延昏迷不醒,冯邑又是个不顶事的人,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他一人的身上,几天几夜都无法合眼。实在很累的时候,就趴在书案上休息一下,但往往没多久,就又会有新的事情压下来。

谢云朗在吏部的时候,只有每年末的官吏考评,才会如此忙碌。可在吏部,他手底下尚有十几个得力的官员可供使唤,在这里,官员都是打一鞭走一步的骡子,他凡事都要亲力亲为。

而他更担心的是,大灾过后的物资匮乏和大规模的瘟疫。大同离西北军的驻地并不远,瘟疫如果蔓延到军营里,对大业的边防将士很沉重的打击。别国难免不趁机发难。

“公子,小的去问过了。”书墨端了一些吃食进来,放在谢云朗的面前,“靖远侯是以远房表亲的名义把那位妾室带来的,府里上下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一直以为她是男子。事发的时候,她去了趟集市,向一个叫胡满的小通译打听鞑靼那边的消息。您要见那个通译吗?”

“把他带来。”

沈潆的事一直挂在谢云朗的心头。他在百忙之中,还是要抽出时间,解除心中的疑惑。

少顷,那个叫胡满的少年便被带到了谢云朗的面前。谢云朗问他:“地动发生前不久,你在那家食肆里见过什么人?”

胡满麻利地回答:“大人,有三位姑娘向我打听消息。”

“她们穿着男装,你如何知道是姑娘?”谢云朗听裴延府里的那个乔叔描述过,其余失踪的两个姑娘也都是穿着男装。只是她们没有沈潆运气好,现在还没找到。

胡满咧开一口白牙:“大人说笑了,我从小就在市集里混迹,是男是女还是认得出来的。那位姑娘虽然穿着男装,但言行举止都是姑娘家的做派,长得又顶好看。她骗我说跟鞑靼有生意往来,想从我这里套听鞑靼那边的情报。我见她出手大方,就把知道的都告诉她了。”

谢云朗用手揉了揉眉心,淡淡地问道:“既然你能看出她女扮男装,那依你所见,她是什么来头?”

“怎么,大人认识她?”

书墨皱眉:“我们大人问什么,你答什么。多余的话不要说。”

“哦。”胡满应了一声,接着说道,“我觉得她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吧?因为我看她端茶杯的手势,跟常人不太一样,似乎是专门学过的。而且她只喝了一口,就跟身边的那个姑娘抱怨,说食肆里泡茶用的是死水,第一遍也没倒掉。茶叶受潮了,还是那种一钱能买很多的粗茶,味道不好。我当时还觉得,喝茶就喝茶,哪儿那么多讲究。不过也许人家的出身就很讲究,挑剔点也没什么。”

谢云朗的心仿佛被重击了一下,呼吸几乎凝滞了。

沈家只不过是小户人家,不会让待嫁的女儿学习四艺。而且,若不是精于茶艺,不可能仅凭一口,就能准确地说出茶水是怎么泡的。

谢云朗越发确定,这个沈氏疑点重重。他不知裴延跟她朝夕相处,到底有没有发现什么端倪。他只知道,仅凭他现在知道的几点,沈氏跟嘉惠后,有太多的相似之处。

胡满走了以后,谢云朗闭目靠在椅背上。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莫名的有几分激动,一件看似无望的事情,忽然峰回路转。可他又很担心,这个想法太过荒唐,几乎是不可能成立的。

书墨不知公子怎么突然对靖远侯的妾室那么感兴趣,多方打听,好像要求证什么一样。但他知道公子做事向来都有自己的道理,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做这些。

“你说,人死了,会有魂魄留在世上吗?”谢云朗幽幽地开口。这个想法在他心里越来越强烈。沈氏短短时间内能得到靖远侯的青睐,绝不仅仅因为貌美。像靖远侯这样的身份,不可能没见过美人,一定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吸引了他。比如性情,比如才华。可这些,绝非沈家一个小门小户能培养出来。

裴延是军人,又没跟皇后接触过,可能很多细节都不会深想。但谢云朗不同。他深信这世上不会有完全一样的两个人,除非她们是同一个人。

他依稀记得,沈家的这个姑娘曾被霍六吓得摔下了山涧,险些丧命。而时间恰好在皇后离世的前后。会不会就这么刚好,皇后其实没有死,而是变成了这个沈家三姑娘?如果他的推测成立,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如果被宫里的那位知道了,又会是什么后果。

书墨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公子,您在说什么,别吓小的。”

谢云朗也没打算跟他多说:“明日去靖远侯府看看。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若靖远侯休养好了,我还有些事向他请教。”

书墨腹诽,也不知公子是去看靖远侯,还是去看靖远侯的那位妾室。那妾室再好,总归已经是靖远侯的人了,公子不会看上她了吧?

沈潆慢慢地睁开眼睛,率先印入眼帘的是绿萝的圆脸。绿萝绽开笑容:“醒了,姑娘醒了!”

沈潆想动一动,觉得腰好像压着千钧的重量,完全无法动弹。

“绿萝,我的腰……怎么回事?”

绿萝连忙按住她:“姑娘从二楼摔了下来,幸好当时底下有人垫着,姑娘只是伤了腰。大夫交代好好静养,您暂时先躺着吧,要什么就告诉奴婢。”

沈潆喘了口气,又抓着绿萝的手臂:“我睡了多久,红菱和相思呢?”

“姑娘睡了两日。您放心,红菱和相思姑娘都没事。她们埋在上面,比您还早被救出来,只受了些皮肉伤。她们被附近的百姓送到城隍庙里救治,我们都不知道。后来还是她们自己回来的。”绿萝帮沈潆掖好被子,“倒是侯爷为了救姑娘,吃了不少苦头。”

沈潆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侯爷怎么了?”

绿萝道:“奴婢没有亲眼看见,也是听青峰说的。侯爷知道姑娘被埋的消息,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在废墟上独自挖了好久,一直找姑娘,谁的话也不肯听。姑娘被救出来以后,他听到您没事,整个人就倒下去了。青峰说从来没见侯爷这样,跟疯了似的……”

沈潆听了,下意识地要坐起来,牵连到腰上的伤,疼得“嘶”了一声。

“姑娘您别动!”绿萝又按住她,“奴婢话还没说完呢。”

“侯爷到底有没有事!”沈潆着急地问道。

“放心放心,侯爷就是力气用尽,实在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他的身体底子好,很快就会醒的。”绿萝安慰道。

她话刚说完,易姑姑就走进屋子里,微微惊讶:“姑娘醒了?赶巧,侯爷也醒了,要我先来看看姑娘的情况。我这就过去回话。”

易姑姑抬脚又往回走。沈潆若不是腰受伤,肯定要亲自去看看裴延。她没想到,裴延为了救她,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了。他可是西北的柱石啊,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她可成了千古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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