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人瞬息之间就被素不相识的年轻公子定下了生死,妇孺皆是掩面而泣, 曹大与曹二也是说不出的悲愤抑郁。唯有年纪尚小的幺儿天真懵懂, 拿自己被草绳捆到一起的手捉住曹二的衣袖说:“爹爹, 我饿了……”
曹二看见自家幺儿那张小脸, 悲愤抑郁顿时化为纯粹的怒火。要不是他双手被缚,只怕他一巴掌就要挥到幺儿脸上。然而这种刻骨铭心的恨在曹二的脸上也只持续了数秒,当他发现自己吓到了幺儿,在畏惧的幺儿眼中看见了形如疯魔的自己, 他的愤怒沉淀为了深深的悲伤。
“……好孩子, 忍一忍。到了明日, 你就再也不会饿了。”
曹二笑得悲伤, 听了他的话, 他的妻子更是哭得死去活来。
青烛望着远处久久不语,他几次想问顾凌霄为何要让自己看到这些, 却始终没能真的问出声来。顾凌霄看上去也不在乎青烛的反应, 她看完了自己想看的东西, 跟着就轻飘飘地从屋顶上跳了下去。
曹家人是钦定的死囚, 死囚在斩首之前都要送入大牢中关押。这头曹家人被皂吏们当猪当狗地赶入散发着霉臭、馊臭与恶臭的地牢之中,那头县太爷就跟个店小二似的忙不迭将三位贵人送往了自己的府上。
安林镇的酒楼客栈对李复三兄妹而言实在是太简陋了, 县太爷只好把自己的家宅让出来。话虽如此,他的家宅看在李复三兄妹的眼中也不过就是陋室两三间,和宫中的马棚牛棚差不多。
曹家人被饿了整整一日,一路上又是滴水未进又是沿途暴晒。被赶进地牢后曹大想为自家白日里就晒晕过一次的囡囡要口水喝,结果挨了狱卒一顿毒打。
“想喝水是吧?那便喝老子的圣水吧哈哈哈!”
狱卒当着曹家老小的面便解了裤头, 在一众女眷们的面前把尿尿在给犯人盛饭菜的盆子里。曹家女眷哀哀惊叫,老曹头的发妻柳氏一把年纪终于不堪羞辱,一下子晕倒过去。
按理说柳氏这么多年来为老曹头生儿育女、持家务农,就是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儿女叛逆的账算不到她头上来。偏偏在老曹头口中她也是逼得老曹头无路可走的一人,于是李复三兄妹把曹家人一锅端了还不忘捎上柳氏。
“娘!”
“娘啊!”
曹大、曹二连声惊呼,两人的媳妇儿也不住地摇晃着婆母。柳氏奄奄一息地睁开眼睛,借着铁窗外透入的些许月色看清了儿子媳妇儿的面庞。
未开口,泪先流。柳氏哽咽良久,抖着嗓子道:“是娘……对不起你们……”
说罢柳氏脑袋一歪,竟是眼睛一闭就没了呼吸。
“娘……!!!”
曹大的惨嚎传出去很远,在空旷的地牢中甚至形成了回音。曹家人的哭声不绝于耳,对老曹头的咒骂更是隐约回荡。
曹家人此时心中只有一种想法: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渡人渡世佛陀佛祖,玉清上清太清三尊……无论是谁都好,无论是哪位尊神都请救救母亲/阿奶——
一点光翩然而下,起初无人注意。等青烛与月光一同落定在地牢之中,曹家人才注意到了这仿佛菩萨座下童子一般的小沙弥。
此处不是外头,青烛不用装模作样。此刻他也没有心情再装和尚。
犹如摩西分海一般走入曹家人围成的小圈子里,青烛扶起曹大曹二怀中已卒的柳氏,先是喂了一粒丹药在柳氏的口中,尔后用力一掐柳氏的人中。
柳氏双目猛然一睁,整个人像是被从水中捞起一般狠狠地抽了一大口气,跟着脱力地又摔回儿子、儿媳们的怀中。
“母、母亲!?”
曹大大惊,忍不住朝着青烛看去。月光之下,肩负白猫的青烛又比昨日高了一个指节。他目光清澈澄明,有着出家人般的慈悲。却又俊眉修眼,有着大家公子入世知事的气度。
这难道是菩萨佛祖三清神仙派来下凡的仙人?
不止曹大这么想,大张着嘴巴的曹二也是这么想的。
“您……您是——”
曹大结结巴巴。
“我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等。”
敛起笑颜的青烛看上去又长了一岁、两岁。这会儿的他与其说像菩萨座下童子,不如说更像自天上而来的少年仙人。
“你等为何沦落至此?”
被仙人问到心中剧痛之处,曹大、曹二均是面如死灰,柳氏更是无语泪流。
“我等不敢欺瞒仙人,这事情还得从十几年前说起……”
老曹头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懒人。就是因为懒,所以他不愿意在乡下侍弄田地。父母一死他立刻就想变卖家中的土地。然而这附近闭塞得很,村人根本没有钱买他家的地。老曹头坐吃山空,哪里会去下地?眼见家中的余粮一天天减少,荒芜的地里什么都长不出来,这该死的地还怎么都卖不出去,年轻的老曹头一下子就急了。
为了不被饿死,老曹头放话出来,说不论粮食皮货山货,只要不是地的东西都能抵钱。乡里乡亲们一听,都觉得这懒小子真是傻得可怜,纷纷提着皮货就来了。
这周围都是山包包,别的没有,飞禽走兽是不缺的。肉食山货大家都留着自家打牙祭,舍不得拿去给老曹头,皮货却是多了用不掉的。于是乎老曹头家的地成了一车车的皮货。皮货堆满了曹家的每一间屋子。
皮货可没法吃,不想饿死,老曹头不得已做了个手推车,运着皮货去了村子外头。
不知道该说是老曹头运气好,还是村里人的运气太差。老曹头推着车出去卖皮货的那年正好遇上百年难得一遇的暴雪天。那一年他卖出去的田地在村人的手中全成了一点儿绿意都长不出的冻土,皮货则是抢手至极,暴涨了近十倍的价格。
老曹头很快暴富,还娶了柳氏这个妻子。没几年柳氏又生下了曹大、曹二还有曹家姐妹几个。
老曹头发迹之后并没有改掉懒散的性子。曹大、曹二打小就被老曹头带在身边,毕竟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不是?眼见媳妇儿生了两个免费劳力,老曹头打着将来要把事业传给儿子们的旗号,让儿子们小小年纪就承担起了家业。
到了曹大、曹二舞勺之年,老曹头说自己将来会把家业传给表现得更好的那个儿子,由此曹大和曹二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内斗。俩小子十几年来没有一日不是斗成乌眼鸡的。
兄弟二人如此激烈的竞争之下,曹家的皮货生意扩大了十倍不止。老曹头自诩要客观公正地评判儿子们各自的功绩,早已金盆洗手对家中的皮货生意作壁上观。他每日除了吃吃喝喝,就是让丫头给揉肩捏脚,当真过得是神仙日子。
老曹头与柳氏的三个女儿外嫁,家中丫头尽数做了陪嫁。给老曹头揉肩捏脚的活计也就交到了曹大曹二媳妇儿们的手里。
曹家两兄弟为了卖皮货那是走南闯北,两人从外带回的媳妇儿也都是标致水灵。生养过孩子的妇人风情万种,自有一番媚态。嫌弃生了五个孩子人老珠黄的柳氏,早就不再碰她的老曹头温饱思淫.欲,一来二去就对自己的儿媳妇们起了歹念。
孙子孙女让柳氏带着,没有三个女儿的眼睛看着,两个儿子又都在外头打拼,老曹头下手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大儿媳哪里会想到自己给公爹揉着揉着腿公爹就扑了上来,挣扎尖叫一番不说,还拿指甲抠破了老曹头的手臂。
老曹头看儿媳居然如此不识抬举,当即就怒了。不光掌掴儿媳,更是以家业威胁,告诉大儿媳她若是不配合自己,等曹大回来他就把曹大赶出家门,让曹大一个子儿都拿不到。
曹大的媳妇儿吓傻了。在这个夫为妻纲,父为子纲的时代,面对一个强势可怕又足够让自己全家受难的公爹,她哪里还有反抗的手段?
事后柳氏见曹大家媳妇儿面上带伤又一直垂泪,只当她如老曹头所说,是因为侍.候不周所以被公爹打罚了。万万没想到公媳扒灰那档子龌龊事上。还教训曹大家媳妇儿说儿媳伺.候公爹当尽心尽力,这次受罚了以后就应当记着教训老老实实乖乖巧巧地侍.候公爹……
曹大家媳妇儿听到柳氏这话,只当柳氏其实是知道老曹头做了什么龌龊事的。公爹与婆母夫唱妇随沆瀣一气让曹大家媳妇儿生出绝望之感,就是曹大回了家她也不敢与曹大提上半个字,怕说出去被相公当成背德不贞拖去沉了塘。
曹二家媳妇儿也是差不多的经历。而两女最可怜也最可悲之处还不止于此。
——老曹头的强迫之下,两女怀上了孩子。也因此无论是曹大家还是曹二家都有不知道是曹大曹二儿子女儿还是弟弟妹妹的孩子降生。曹二家的幺儿倒是明显,因为他长得实在太像老曹头,比曹大曹二两兄弟还像。
揭开曹家龌龊事的导.火.索不用说,正是曹二家的这个幺儿。
幺儿还小的时候曹二并未感觉有什么异样,毕竟孙儿像爷对一般来说是件好事。可随着幺儿越长越大却始终不像曹二也不像他娘亲,就是一个劲儿地像老曹头,曹二开始觉得有点不对了。
他与媳妇儿提起此事,本意不过是调侃幺儿几句,不料媳妇儿大惊失色甚至摔碎了饭碗。这下子纸包不住火,曹二知道了一切。
自己与大哥在外头风吹雨淋,为了一点儿蝇头小利争个你死我活,就为了能讨老夫欢心。结果老父端坐家中坐收渔利不说还玷污自己的媳妇儿,让自己多了几个不知道是弟弟妹妹还是算儿子女儿的孩子……是个人都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曹二悲愤欲狂,当下再顾不得与大哥有和龃龉,找到曹大直接将一切和盘托出。
曹大也傻了。兄弟二人被突如其来的现实击碎了脊梁,许久才想起去找老曹头对峙。
多年的习惯难改。在老曹头的面前曹大曹二依旧卑微。两人支支吾吾,还是在老曹头不耐烦地质问之下才勉强问出了几句。不料老曹头勃然大怒,表示我生你们养你们这么大,睡睡你们媳妇儿又怎么了?这还不是为我老曹家添丁添口的好事?
被人发现自己做了什么龌龊事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教训两个儿子“不懂事”的老曹头如此不要脸皮,哪怕曹大曹二再卑微也是出离愤怒。
两兄弟很快联手,面上不动声色,实则瓜分掉了他们自己赚来、却被老曹头拿来威胁他们媳妇儿的家产。再后来……
再后来就有了柳氏得知老曹头总买好东西哄自己是为什么,因为无脸见人而躲在屋中日日哭泣。老曹头被赶出曹家自己做皮货生意,路遇李复三兄妹,跪求李皓为自己做主的种种事情。
曹大曹二不怪媳妇儿,也不觉得媳妇儿不去上吊以保清白是错事。
先不说自家媳妇儿本就没错,逼迫她们的老坏蛋不死,被老坏蛋伤害的她们凭什么该死?家中孩子那么多,还都那么小,没了娘的孩子像根草,逼死媳妇儿那也是逼死了这么多个孩子的娘!谁人不是妈生的?哪个孩子能看着生养自己母亲在自己面前死去而无动于衷?曹大曹二已经因为老曹头对媳妇儿满怀愧疚,又怎么做得出逼着自己孩子他娘去死的事情?
曹大曹二的媳妇儿尽管是受害者,但她们只要敢说出真.相,立刻就会被乡老带人拖去沉塘。也因此两女心中犹豫,到了被李复、李皓、李笑三兄妹带人抓了,这才打算说出事实。
曹大曹二心疼媳妇儿,哪里愿意将媳妇儿推出去沉塘好换自己一命?眼见媳妇儿几次想将事情脱口而出,曹大曹二都是连忙打断媳妇儿。只可惜曹大曹二遇上的人是李复三兄妹,他们的勇敢与担当看在李复三兄妹的眼里,不过是个笑话。
要不是带着顾凌霄突然出现在地牢之中的青烛仿佛仙人,曹家人也不会这样轻易地将事情和盘托出。
这会儿青烛听了曹家人的所言,心中几番起伏,最后只化为一声叹息。
“仙人?”
青烛摇摇头,一弹指整个地牢的门就全开了。
外头值守的狱卒早就听惯了牢中犯人发出各种各样的吼叫与呢喃,方才听见曹家人哭柳氏身死他也不过是打了个呵欠。这会儿牢门敞开,这狱卒竟是一时半会儿也没能发现。等他和另一个狱卒听到了脚步声,他俩也被青烛两个弹指打晕在了牢中。
“我今日放了你等,你等之后有何打算?”
踏出地牢,青烛问身后的曹家人。
“这……”
曹大与曹二扶着老母亲,一时间面面相觑。
“我打算去北岭。”
还是曹二先回答了青烛。微暗中他露齿一笑,道:“之前我从北岭带回来的熏腿我媳妇儿说好吃,每次听见我去北岭她都眼睛亮亮的看着我……我想她早就想随我去北岭看看了。”
说罢曹二与自家媳妇儿对视一眼,他在媳妇儿的眼中除了看到泪花,还看到了一片和着心酸的甜蜜。
“我……不知道。”
曹大摸摸鼻子,他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媳妇儿是好人家的姑娘,文静懂事还漂亮。他不像弟弟那么柔情万千,嘴巴又笨不大会说话。媳妇儿和他在一起是委屈了,更何况家里那老畜生……
就是媳妇儿现在想与他们一家分道扬镳也是寻常。他、不该奢望。
“……那我们一家就去山城吧。”
出声的是曹大家的媳妇儿。她泪盈盈地握住曹大捏得紧紧的拳头,在曹大愕然的眼神中笑道:“你不是最喜欢那儿的好酒,说是恨不得一辈子住在那儿日日闻酒香?你若不嫌弃我——”
“我怎么会嫌弃你!是你该嫌弃我!”
一把搂住媳妇儿,曹大粗犷的脸庞上泪水纵横。柳氏也不断抹着眼角的老泪。
“……”
青烛站在那里,他和顾凌霄都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动静。
这牢里关押的是李复点名要明日街口砍头的犯人,县太爷当然不会只留两个狱卒看守曹家人。
这会儿巡逻的皂吏已经发现了地牢这边有动静,朝着这边来了并不奇怪。青烛和顾凌霄都对此有所准备。
【至多也就两息的功夫吧。】
尖尖的耳朵抖了抖,只靠声音就能推断发声处与此处的距离有多远,顾凌霄淡淡地说着皂吏什么时候到。
青烛点头,最后问了曹家人一个问题:“你们不打算报仇吗?”
“报仇……”
曹大、曹二各自与媳妇儿对视一眼,两边都道:“不了。”
远处火把晃动,青烛微微眯眼:“为何?因为那作恶多端的是你们的父亲?还是因为……你们没有能力报仇?”
曹大、曹二摇头。
曹大道:“都不是。”
曹二接:“只是我们这一走,对那人就是最好的报复。”
青烛又不说话了。顾凌霄咪嗷一声从他肩头落下,转身示意曹家人跟自己走。
“仙人,这是……?”
“走吧。走的远远的,别再回来了。这里交给我来应付。”
青烛说罢飞身而去,顾凌霄又是喵呜几声。待唤回看呆了的曹家人的注意力,顾凌霄这才跑在前头,给曹家人引路。
李复打发了想要与之拉关系套近乎的县太爷之后既吃不下山珍海味也睡不着觉。他心中隐隐烦躁,只觉哪哪儿都不对。
披衣出门,李复还是决定夜审曹家人。
自打脸不是他的习惯,可他身份摆在那儿,这种乡下地方没人敢说他一句不是。
李复走到半路就听见风中传来厮杀之声,他忙奔跑起来。没跑几步却发现自己那不省心的三弟连披风都没拿就冲在前头,显见和自己想到了一处,甚至跑得比自己还快。
“三弟。”
“二、二哥!?”
李皓一惊,却见二哥身影如同惊鸿一闪,瞬间就消失在了前头。
暗骂一声二哥真鸡贼,李皓连忙提气,也追了上去。兄弟两个一前一后,到了地方却见四妹李笑就在前头,看样子已经来了一会儿了。
青烛一掌斜劈而出,顿时扫落了几个皂吏手中的水火棍。安林镇这种小地方的皂吏比盗匪还不经打,只怕今日来帮曹家人逃狱的不是青烛而是几个街头混混都能让这群皂吏手忙脚乱。
青烛没两下就打晕了所有的皂吏,站在一地晕厥的皂吏之中,他眉头微皱。
进入安林镇后他与母亲在安林镇里转了一圈。那时他明明看到这镇上不止这点皂吏,皂吏的水准也没这么差。
也因此方才听到声音,母亲才会带着那一家子人先走,他则留下来殿后。
可现下这情况……
竖起耳朵静静聆听四周的动静,已经把曹家人送到城边的顾凌霄非但没有见到追兵,甚至发现她本以为应该是追兵的声音朝着安林镇中另一处去了。
而远处——
“四妹?你怎么会在此处?”
李皓见了李笑,满面都是莫名。
李笑回过头来,也是一脸的不解:“不是哥哥们通知我说有人劫狱,要我来帮忙么?”
李皓与李复面面相觑。三兄妹不及多说,却见一把刀从暗处袭来,朝着李笑的背脊就砍了下去。
“四妹!!”
李皓只来得及叫上这么一声,因为远处弓弦齐鸣,数十支羽箭朝着他飞了过来。
李复身无长物,幸而他反应奇快。他一把解下自己的披风就冲着钉向自己的羽箭罩去,躲过了一阵密集的箭雨。他身旁的李皓却是一声惨叫,右眼眶里多了一支羽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