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的举动,连青帝一时都没有料到,还来不及应对。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易缜毕竟还是失算,原本料想他娘怎么也不可能看秦疏顺眼。他心里堵着一口闷气,并不在乎剑张弩拨地争执起来。
但王妃书香门第出身,颇有世家风范。年纪不过四十余许,是个清贵的妇人,此时惊得呆了,反而只是哭啼起来,一时还想不起刻薄尖利的话。一旁的贴身侍女也是惊呆了,想要劝两句,偏偏这事太过惊世骇俗,简直不知要如何开口。
秦疏暗暗紧张了一路,他虽然事先想过可能遇到的情形,原本木然的准备着挨些打骂。这时见这妇人伤心之极,他在窘迫难堪的同时,心里也颇不是滋味,似是跟着难受起来。突然被易缜硬塞了一杯茶水在手里,又如何能够递得出去。
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境地,在众目睽睽之下,秦疏其实羞愧难堪,也慌张无措得很,茫然四顾一眼,见旁人都忙着安抚妇人,无人注意自己,就想低着头悄悄退到一边去。
易缜却不管他怎么想,心里烦躁莫名,伸手把他推到老王妃面前。
这一下好比火上浇油,妇人劈手将杯盏打翻,一双尚且秀丽的眉毛竖起来,朝着秦疏喝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滚出去!”
茶水是新沏的,易缜抢上前去,拉着秦疏细看:“烫着没有?”手背上眼见是红了一****,还腾腾地冒着热气,紧跟着就微微肿起来。心里隐隐的火气再压不住,转过头就要发作:“不喝就不喝,动什么手?”
青帝见这场面不堪,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是出言顶撞。场面已经难以收拾,他还偏要来添乱,当即沉下脸,沉声道:“你先出去。”
秦疏也怕他再胡乱说话,从后面死死拖着他衣角。易缜原本不服气,猛然间见秦疏眼里浮着一层淡淡的水气,一怔,老实下来,勉强告了个礼,退出厅外。
听着王妃情绪稍有平息,正说道:“……这样的下作货色,也到我面前丢人显眼……”青帝声音平和,说些什么却听不分明。
易缜忿忿,然而又没有发作的由头。于是扭头去看秦疏,秦疏只是怔怔的对着庭院出神,眼中的水气已经散,有种木雕泥塑一般的平静。他想要安慰几句的话也就无从出口,悄悄往秦疏手上瞄了两眼,见他自己都不在意,只得装作充耳不问。负着手对秦疏道:“这观里有几处景致,我带你看看去。”
秦疏伸手拉住他,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劝:“要不然,我先回去,你进去好好说话,跟王妃赔个不是,她毕竟……”
易缜对此极为敏感,不等他把话说完,脸上已经勃然变了颜色,怒道:“你究竟怀着龌龊心思,总想着避开我做什么!她这么多年对我不管不问,我喜欢谁想跟谁在一起,此时凭什么还轮得到她作主!倒说说看,我有什么不是好赔的?在你心里,一直记恨我一开始就不该招惹你,别当我就不知道!”说到最后一句别当我不知道,话音咬得极重,俨然大有深意。
秦疏见他突地恼怒,正是无可理喻的时候,也不知该如何再劝。
易缜余怒未休,执意要去别处闲逛,也不肯管里面如何。他愤然当先就走,秦疏自觉站在这儿也十分不妥,只得跟在他身后。
这一带山峦隽秀,多年不为外人打扰,苍翠林木掩映着峻峭山石,确实有一番可观。只不过易缜心里有事,又那里有心情真正去细看,脚下不知不觉越走越快。秦疏起先还跟着,渐渐就慢下来。易缜走出一段,发觉他没有跟上来。心里惊觉起来,猛然回过头去。只见秦疏微微躬着身,远远落在后面。
见他回过头来,秦疏眼中有些委屈,先喘了两口,这才能够开口:“侯爷慢些。”声音轻弱,脸色已经白下去。
这一段山石铺就的路途很是平坦,他于是放心让秦疏自己走,眼下就有些内疚,走回来扶着他。一伸手,觉得他手心里都有些汗湿,这才吃了一惊:“怎么?你不舒服么?”
张口就想唤人,被秦疏拉住了,他并不想在这种时候添乱,更不想在老王妃面前闹出什么事来,自觉得并非不能忍受,勉强道:“还好。”话虽这么说,身上冷汗却是一层层渗出来。
宫中未有过怀孕的妃子,有些事情青帝未免考虑得不周,又或者是本就不甚在意。纵然山道平缓,马车内又布置了厚毡。但这么两日的奔波,秦疏却还是有些承受不住的。
易缜听他这么一说,看着他默默忍耐,反倒慢慢平静下来。突然叹了口气,道:“我娘也见过了,我们先走一步,送你下山。”
秦疏吃了一惊,虽然在这儿尴尬,就这么走了,也觉得有些不妥,易缜并不管这许多,只向几名随从留下几句话,也不去同青帝辞行,径自乘车下山。秦疏身上难受,见他不听劝,也提不起精神来拦他。
他的情形同寻常妇人有很大出入,随行的就有两名太医,看了也说不出个确实的所以然。所幸脉象尚且平和,并没有显露出别的迹象。行宫里的太医看过,同样是这样说。
秦疏变是不太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情况,所幸疼过一两次,也就慢慢平缓下来,本以为自己支持得住,但身上毕竟软了力气。回到行宫住处就昏昏沉沉睡了半天。
睡梦里并不得安宁,反反复复的都是王妃尖锐而恼怒的声音,至于说什么反倒听的不是十分清楚。
他沦落到今日,吃的苦头受的白眼也然不在少数,无一不是强自忍耐。王妃对他的鄙薄不屑,虽然令人困窘难堪,比前从前的许多苦楚,却还没有到不能忍受的地步。他这时的焦躁不安,并不全为了自己,有半数反而是真心替易缜为难。
易缜虽然嘴上说得凶恶蛮横,看似满不在乎,秦疏却能感觉到他对于王妃有种深深的眷恋,并不曾因为她多年的疏以照顾而有所淡薄。先帝对他纵然再照顾有加,毕竟也比不出自家爹娘。他自幼缺失父母的关爱,反而对于亲情更加执着渴求。
若不是如此,易缜这次就不会随青帝到行宫来。更不会明知必定惹得王妃不快,还非要把他带到清风观去,让王妃见上一见,弄出这场旁人眼中的出乘露丑的闹剧。易缜看似全不放在心上,但心里想必是十分难受,所有的言行举动,全然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掩饰罢了。
秦疏不知怎么的竟起了这样的念头,觉得荒谬之余,只觉得易缜贵为侯爷,也并非事事能够顺心遂意,自有他落人同情之处。
这样想,心里就不踏实。孩子偶尔踢他也无力安抚,身上反反复复渗着冷汗,模糊中有人拿着帕子,一遍遍地仔细探试,却安安静静的不言语。
这样睡到临近下午之时,有人轻手轻脚地从外面进来,在一旁低声说话,隐隐约约的提到王妃,秦疏原本只是浅眠,心里吃了一惊,顿时就清醒过来。
易缜不在身边,只从外间传来说话声,来禀报的那人显得略有些为难,口气却还和缓,隐约传来提到王妃什么的,并不分明。半晌才听闻易缜嗯了一声,淡淡道:“我知道了。”来人于是告退出去。
易缜的脚步在外头踱了两圈,过得片刻才走进来。
他见秦疏醒着,先微微一怔,开口道:“我娘随着青帝一道来了行宫,让我现在过去,她有话要说。”他眼里还有些担忧,但脸上就有了些笑模样,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似乎方才那人带来的并不全是坏消息。
果然易缜忍了片刻,还是展颜笑开:“我娘总算是松了些口风,这么多年的经文,当真不是白念了。”说了这半天,才似刚反应过来,放缓了声音道:“你觉得怎么样?那儿难受。”
秦疏只是忡怔,半晌才摇了摇头,似乎并不见多高兴的模样。易缜只以为他是不愿与自己真心相好,所以听到这样的消息而显得不快。他心里就有些疙瘩,但此时可谓喜从天降,也顾不上去想王妃如何会这么轻易的就松了口风。当下见秦疏似乎没什么大碍,又叮嘱几句让他休息,唤两名太医过来照看。易缜虽然有些担心他,却又忍不住想到王妃那边事有转机,自己匆匆去了。
不论他说什么,秦疏都随口答应下来,等他去了,却只是坐着出神,这才觉出手背上的伤处已经上药包扎过,只余一丝丝的抽疼。
他就盯着那包扎好的布条出神,太医端药上来让他服下,见到这样的情景,并不敢同他多言,又轻手轻脚的退了下去。
易缜走了不过一柱香的工夫,门外又来了一名待女,是今日在清风观见过的王妃身边的婢子,侍卫也都认得她,听她自称是给王妃传说,当下也不敢拦着。
秦疏在屋里听着外面响动,情知想必少不了一场羞辱。他心里倒是木木的简直没了知觉,低叹了口气,勉力坐直了身子侯她进来。
来人却没有想像当中的言语不堪,虽然神色间有些鄙薄不屑。目光也显得不善,嘴上却还没有当即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随意躬了躬身,就当是行过礼了。站直身道:“这位小公子,我们家王妃请你过去说话。”
秦疏微微一怔,这丫头就已经等得不耐烦,就要上前动手拉他。
秦疏转念一想,光是避而不见似乎也不是办法,该来的躲不过,并没有什么好推脱的,只得勉强起身,跟着他去。
门前几名侍卫是易缜亲自交代,不敢有半分疏漏,这便要跟在后面,被那女子冷冷一瞪,喝道:“王妃可只请了他一个人过去。你们这么多人过去,惊扰了王妃,谁担当得起。”
见众人还有所迟疑,她又冷笑道:“侯爷随王妃在太樨苑。这也是侯爷的意思,各位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几人一听,面面相觑间,只得纷纷作罢。
侍女也不多说,当先就走,随她同来的还有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将秦疏夹在中间,往假山流水间走去。
秦疏昨日晚间才到行宫,今天又被拉出去,对此处布局全不熟悉,并不知道所谓太樨苑在什么地方。但见几人避过巡逻的侍卫及宫人,渐渐往僻静人少处而去,隐隐约约觉察出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