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津塬的车平稳地从郊区开进市内, 赵想容让他停在一条繁华的路边。
周津塬抬腕看了下表, 回头说:“我还有时间能送你回家。”
赵想容摆了摆手,仔细看了看他。
他头发还湿着, 黑发清爽。周津塬刚刚面无表情地说了那些话,赵想容却不以为忤,因为那种她熟悉的, 整天多思多虑的周津塬好像又回来了。但她唯一怀疑的,是他为什么大发好心,跟自己说起这些。
周津塬闻言,嘲讽地看了她一眼。
这些话, 他早不是第一次告诉她, 以往跟她聊过, 周津塬甚至耐心地提点几百遍。但是, 赵想容哪次愿意认真听?永远是低头玩着破手机, 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逢人都能闹起来。赵想容那一点有限的智商, 全部耗费在给他无限的添堵事业里。她觉得, 他会害了他们赵家,和那个赵奉阳。
赵想容点头赞同,她确实认为周津塬才是最大的祸害,他害她离婚了:“你不能让我大哥安安生生有个儿子。他的车祸和你家就是有关系, 你俩加在一起都一百五十多岁,整天闹什么?”
周津塬的脸也微微一沉,
赵想容继续挑衅:“就算你告诉我这些, 我依旧会对我大哥很好。只有强者才愿意多付出,在两个人的关系里,如果两人付出的程度一样,这关系不稳定,没法维持。只有一个多爱点,一个少爱点,两人才能相伴到老。”
周津塬“哦”了声,讥嘲说:“你居然是想和赵奉阳相伴到老?”
赵想容笑吟吟地说:“你以后得艾滋死了,我会给你的墓碑前送朵菊花。”
周津塬转过头,他看着前方静静地说:“你还有资格踏进我们周家祖坟吗?”
赵想容推开自己那侧的车门,她在外面吹来微微的小雨里,同样花了好半天的功夫才把眼睛那股怒火压下去,露出一个娇媚的表情:“亲爱的,我为了能给你上坟,愿意克服世界上的一切困难。你感动吗?”
周津塬淡淡吐出四个字:“自作多情。”
听力不佳,但周津塬骂她的话,赵想容每次听得一清二楚。她的手在后座摸索,想找东西砸他,但周津塬把自己的车收拾得干干净净,连个靠垫也没有。
最后,她只能重摔了车门,一瘸一拐地走到路边。
赵想容已经叫家里的车来接自己。
周津塬直接把车开走了。
他今晚又要去医院值外科急诊,缝了四个多小时的肌腱。
周津塬凌晨五点半走出来,又要跑去查房。这一天24小时忙下来,结果很快得知,陆谦手术的时候没按规范戴防护眼镜,病人肿瘤的血,直接溅到他眼睛里,陆谦结束手术后立刻要苦兮兮地翻查病人是否有传染病。
两个医生缩在周津塬车上,陆谦偷了几瓶葡萄糖水,一起吃牛肉干,彼此什么话都没有。
过了会,陆谦问:“师兄,这次校庆,你有时间回去吗?”
五月的时候,马上就到他们大学医学院的校庆。
周津塬想了想:“有时间就回。”
“唉,劝人学医,天打雷劈,猪狗不如。”陆谦说,“我还得复习职称考试,老婆孩子要回国了,我估计要接他们,就不回校。真羡慕你离婚了,有大把自己的时间。”
周津塬冷笑:“那你也可以试试。”
陆谦吓了一跳,不敢答话,闷头吃牛肉干。
周津塬没去成香港,不仅如此,随着苏昕验孕,和她之后好几次来找他,好几个科室都知道周津塬不仅离婚,很快招惹上一个小姑娘,差点把人家肚子弄大。
流言蜚语里,很多的流言蜚语,周津塬依旧跟没事人似的参加早读,为手术到处跟着教授跑,和骨科里其他单身医生一起去游泳,非常乐不思蜀的样子。
出了游池后,电话响起来,周津塬看到来电,过一会,接了通电话。
苏昕问他下午能不能见面。
最近,苏昕忙着操办美容院和大学课业,一周七天几乎没有任何休息时间。
她这次的工作,依旧不算顺利。招聘美容院员工的时候,妈妈桑要求“军事化管理”,每天早晨7、8点钟的时候,要按摩工沿街站成一排,大喊123456“爱拼才会赢”这种口号,附和着各种鼓掌和做操。反正有点像传销的培训。
苏昕觉得很蠢,但妈妈桑出钱,她也不好说什么,去图书馆借了点人力资源管理的书来看。
赵想容之前为了羞辱苏昕,扔给她一麻袋的旧衣服。苏昕原本忘记这件事,昨天深夜回家,家里多了一个花里胡哨的坐垫,一问才知道,苏母把赵想容的一件旧衣服改成坐垫。
苏昕又气又怒。原本想把那袋旧衣服扔了,但拆开一看,麻袋里衣服很多吊牌都没摘。她冷笑两声,把这袋旧衣服拎到了周津塬门口。
周津塬让苏昕进来,回到床上继续补觉。
过了会,苏昕走进卧室,她细致地帮着他按摩头皮。
周津塬闭目养神,过了会忽地说:“你把她的旧衣服拿到我这里干什么?“
苏昕才不屑碰赵想容的旧衣服,她还不至于这么没自尊,总归咽不下这口气。苏昕淡淡地说:“别人的东西,我不敢随便处置。”
周津塬沉默片刻说:“放在我这里也是麻烦。等哪天,我送回她以前的公寓。”
苏昕微微一笑。她很满意,周津塬说的是“她以前的公寓”而不是“我们以前的公寓”,她俯身亲了他的侧脸一下,说:“你对我真好。”
他失笑:“这就算对你好?”
苏昕不言语。
两人如今又恢复来往,但苏昕知道,自从上次她棋行险招,说自己可能怀孕,周津塬对她的态度就疏离了很多。他不是傻子,不会被女人糊弄,这种花招最好少玩。
周津塬困得要命,苏昕却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递给周津塬。
周津塬微微皱眉:“什么书?”
她轻声开口:“我们老师让我们每学期至少精读一本法语小说,我这学期读了这本书,叫ensemble,c’est tout,作者是法国人,也是用法语写的小说。但她在里面,写了个中国人,叫朱耸,就是中国八大山人。他原本是明朝的皇亲国戚,弋阳王孙,他19岁那年,明朝灭了,他痛恨对清朝投降的人,决定在后半生除了画画以外,再也不张嘴说话。每当有人试着对他说话,朱耸都挥舞着一个写着’默’字的扇子,把别人吓跑——我能继续说吗?”
苏昕一边说,一边小心地看着周津塬。
周津塬合着眼,他说:“继续讲。”
“朱耸决定一辈子不说话,以对抗世界。但最后,他还是疯了,小说里写,朱耸非常非常疯癫,非常非常不幸,直到晚年才找到内心的平静。书里说,那些停止说话的人,最后一定会变成疯子。”
苏昕念的这些,是书里的一个配角对女主角说的话,他鼓励她继续画画,多和别人交流
苏昕深吸一口气,嗓音却变得更耐心:“津塬,我知道许晗在你心里地位很重,但我也希望,你不要因为许晗,就把自己关闭起来。其实,你喜欢的女孩子很善良,她在天有灵,也会喜欢你开心。而你可以和别人,和我多交流一下。我虽然比你岁数小,但是,我的生活没那么顺利,也一个一个坎地走过来。我知道你比我更坚强更厉害,但我……我希望你明白我对你的心意。”
周津塬睁开眼睛,不过,目光没有看苏昕带着微微红晕的脸颊。他翻了翻那本小说的封面,这本法语小说的中文名,叫《在一起,就好》。
苏昕对他的表白方式,还真是投其所好地文艺。
“哪天有空,我看看这书。”他终于承诺。
苏昕微笑,活泼起来:“你要在28天内看完哦,我是从大学的图书馆里借来的,看完要还回去!你一定要看哦,翻译得还不错。”
周津塬握住她的手,随口说:“谢谢你对我说的那番话,容容。”
苏昕僵住,她的心仿佛被狂躁惊马狠狠一踢,某个时间,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吃惊地看着周津塬。
有人并不知道说错了。
他毫无察觉地握着她的手,平静说:“你在我家先坐坐,待会我们出去吃饭。我睡一会,实在太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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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奉阳把赵想容约出来吃饭,他们坐在酒店喝茶。
他原先的身材本来有些微壮,车祸过后却瘦得惊人,医生说营养最重要,适当减重反而对他脆弱的关节好。不过,赵奉阳对医生的话确实不置可否。
赵奉阳告诉赵想容,已经挑选了部分精子送到美国,很快会出结果。
赵想容坐在对面,微微一笑。
她想到周津塬的话,赵奉阳只是放烟雾弹,偷偷在香港要试管婴儿。不管嘴上怎么说,怎么告诉别人,赵奉阳的心底依旧无法原谅赵家,
但是,赵想容对赵奉阳的隐瞒,没有心寒。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每个人都会为自己认为值得的东西奋斗,她也不会对任何人展示自己全部的生活和感情。赵想容在某方面是很漠然,她只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有命玩,有钱赚,有恋爱谈,这就已经很奢侈。至于其他人,她管不着。如果有一天,自己的世界归于死寂,至少还有丰富的回忆。
她低头喝水。
赵奉阳很快察觉到她的不对。“最近耳朵是不是又出毛病了?”他温和地问。
赵想容最近已经全面地戒烟戒酒,天天戴着机器。
两人闲聊了一个多小时。赵想容和赵奉阳不谈私人感情的时候,彼此还是很聊得来。赵奉阳对她非常耐心,赵想容以往在杂志社里的工作遇到困难,她不会告诉周津塬,更愿意跟赵奉阳倾诉。
赵想容突然感慨:“如果我们现在结婚了,一定不会这么平静地约出来喝茶。夫妻就是冤家。”
赵奉阳纠正她:“我们会成为世界上最恩爱夫妻。这世界上,凡是丈夫能送他妻子的东西,我双倍地送给你。”
赵想容眨眨眼睛:“你能给我的东西,我靠自己都能得到呀。大哥,咱俩打个赌吧,咱俩就赌谁比谁活得长。以后谁先挂了,谁就要每周给对方的墓上献花。不要烧贡品,送花就够了,人必须亲自去。”
话音刚完,赵奉阳已经答应了。
赵想容笑了,眉眼微动,非常明亮。她相信,赵奉阳此刻承诺的是真的。也许一个聪明人,就是脑海里存在矛盾的两种思想,可以边利用别人边深深地爱着别人。
只不过身为学渣,她做不到而已,她只能全部地爱,全部地恨。
赵想容和涂霆依旧处在异地恋,涂霆下个月终于结束戏份要回来。之后,他至少两个月的工作,都在城里。
赵想容没有再主动飞去探班。
她的工作实在太忙,patrol和她一起到广州出差,两人依旧横眉冷对。在房间加班的时候,赵想容无意说到她大学生涯时看过的那些时装杂志,又说起几个大名鼎鼎的设计师,patro似乎有点吃惊,问她母校是哪所大学。
她绽放笑容,报出名称。
patrol没说话,但眼镜后面露出的谨慎表情,估计觉得她也是花钱买来的本科学历。而且,她的学历明显买高了。
赵想容冷哼一声,忍了。
赵想容也给涂霆提前发去邀请函,她叮咛他:“必须来哦。”
涂霆很老道地问,“直说我需要捐多少钱?”
“越多越好。超过10万,获得我们刊微信公众号的头条小访谈一次。超过30万,获得司姐在ins直接一次,时装周她会和你合影,微博转发你4张照片。30万到50万,可以上我们副刊和网站头条,为期滚动一个月,超过100万送我们刊8p,和你所有能想得到品牌方爸爸的牵线。超过200万,主编帮你拉广告资源和全方位24小时贴心陪聊服务。我们社虽然土鳖,但做慈善不黑心,有专门的会计和帐头,从来不抽钱。不像某社和某某某社。”
赵想容说完后很惆怅,这价格已经很低了。她们纸媒最繁荣昌盛的那两年,明星至少捐100万起的,不然,登报都拿不出手。哪像现在,明星捐个5万6万,面子上就凑合过去。粉丝还各种哥哥又做慈善了的欣喜表情。
“如果你前夫找你,你会和他复合吗?”涂霆问,语句很严肃。
“什么?”赵想容没听清,她还正腹诽别的杂志社。
涂霆半笑半严肃地说:“你不是说,前段时间,你和他扫墓去了吗?你俩都离婚,单独相处不合适吧?”
赵想容愣了会,涂霆正不赞同地看着她。
涂霆是明星,以往的男女关系里,都是对方迁就他的时候多,但赵想容例外。她除了来探班两次,就再也懒得过去。平常回微信也不勤,涂霆因为拍戏,本来就不能总守着赵想容,他一点也不怀疑,赵想容身边追她的男人非常多。
赵想容皱起眉。“乱讲。”她的表情很冷漠,“我和那位彻底结束了。”
涂霆迟疑片刻,他到底太年轻了,克制不住好奇,又问:“你俩当初为什么结婚?”
涂霆没问“为什么离婚”,而是“为什么结婚”,等待赵想容主动解释一切。
但赵想容不上当。她随后嘻嘻哈哈,不肯回答上段婚姻里的一切细节。涂霆想追问,她就给他抛暧昧的媚眼,让他气憋在胸膛里。
“我不会和任何人复合。”赵想容笑,“我是一只很文明的兔子,这辈子没吃过回头草。”
涂霆看着她,想到在罗马,在小酒馆,他焦急地在她脚边找丢失的钱包,旁边的赵想容稳稳地坐着,和其他男人调情,也不低头。她不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但从来都是美人,有种心惊的残忍。
他言不由衷地说:“如果有其他人比我对你更好,我才可以放你走。”这句话说完,觉得未免肉麻。涂霆随手把墙角的吉他拉过来,给她唱了段情歌。
赵想容眯起眼睛,她从来没交往过文艺青年。以往的男友,都是投其所好地送花送戒指,周津塬则是压根不送任何东西。但涂霆就弥补了这一切,他是偶像,很自然地散发着魅力,她感觉自己又恢复到了大学小女生的状态。
赵想容满心荡漾地听完涂霆的歌,大力鼓掌。她心情很好,就是那种没有杂质,很干净透明的心情好。
此时此刻,她心里没有任何遗憾。
直到手机震了下,周津塬居然给她发来短信。
“你有东西在我这里。”
“是衣服。”
“给我个地址,我寄过去。”
赵想容打算把短信忽略过去,她不想搭理他。
结果,周津塬又发了一个黄色的问号表情。
她倒是愣了愣,赵想容平常和周津塬聊天基本不用表情,不对,两个人几乎不聊天。也不知道婚姻是怎么过来。
随后手机震了好几下,周津塬发来三十多个一模一样地问号。
赵想容看着那一列催命般的表情,心底每次都能被周津塬精准勾起的怒火燃烧起来。
那一方,周津塬开车来医院上班,等全天忙完,他再打开手机,里面躺有五十多条短信,每一条,都是赵想容用极尽刻薄和恶毒的言语骂完他。
骂完他再骂苏昕,骂完苏昕再骂他。
看不出粉红豹的文字还不错,没有脏字,但有股时装从业者的刻薄劲儿,她嫌弃地说“忘了说,我每次和你上床完后都想吐,你太小了,虾米懂吗?你长得就像虾米的鳞片那样。我三岁时候梳着的马尾辫,都比你长!”
周津塬忍俊不禁,但心情沉重,完全笑不出来。
他手滑到最后一条。
“……别来烦我,别来找我,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以后讨饭也别来我家门口,我希望你好好当你的狗屁医生,这样,至少能证明你平生首次能忠于什么。”
周津塬看着赵想容的短信,他在黑暗中按下一行字,等手拿开,发现是“对不起”。
心情有千百种,此刻多了种。赵想容在周津塬眼里,一直就是个华丽空洞的形象,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每次和他吵架时复杂却又逼迫的目光,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像硬币上的人像那么凸显而清晰。
周津塬独自坐了良久,平静地注视前方,把赵想容的短信删除,利落地启动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