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早春,屋外窗下湖水波动,时而有三两只水鹳比翼而来,停在芦苇荡下,漾起阵阵水声,竟充满了寂静无声的屋室之内。
萧靖垣眯起眼看着长跪的沈席君,似有些动容,默然地受了她又一叩首,突然笑出声道:“这么说,你当年那么铁了心搏了命地要帮父皇逼我继位,也就是为了报恩?”
沈席君微微一愣,不解这人何以突然顾左右而言他。却眼看着萧靖垣面露笑意,伸手将她扶起:“当年我帮你父亲,是奉了师命;救了朝君,也是出于不能见死不救的基本道义,更何况朝君这些年帮我不少忙,我也获益良多。对我,你不必如此。”
激亢的心情被这三言两语一遣而光,再大的恩情,到了他这里,都似乎无足轻重一般。如同初遇时的磊落,如同战乱时的镇定,此刻想来,萧靖垣似乎从来就是如此荣辱不惊的平和,却是润物细无声般的教人心安。
沈席君低头一笑,退后一步,敛目道:“你不必自谦,以一己之力救我宁家起死回生,这份恩典有多重,惜君心里有数。的确不必多言,这一生,我姐弟二人都还不清你的大恩。”
萧靖垣皱起了眉,无奈地一叹,看向一旁的宁朝君。
宁朝君笑着揽上沈席君道:“姐,要像你这样千恩万谢起来,我这些年见着五爷就不干别的,光磕头谢恩了。何况,咱爹当年可给了五爷一个天大的好处呢。”
沈席君一愣,看向他道:“什么好处?”
“嗯……”眼看萧靖垣赶忙挥手制止,宁超君笑着道凑近沈席君道,“爹那时候保了媒,把你许配给他了。”
“什么?!”两声惊呼一同出口,另一人却是身后的翠儿。沈席君惊讶地看一眼萧靖垣,“这么说……你们要找的那个人,是我?”
萧靖垣尴尬地扶了扶额头,宁朝君忍俊不禁道:“可不就是你,新皇后姓苏,那是随了我姓哪。”
难怪说起立后萧靖垣就每每推脱,难怪立了新后人却迟迟不能出现……
沈席君一口气几乎提不上来,半天才道:“可从头到尾我都不知情,你们怎么可以就这样拿我顶替上去了。”
宁朝君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姐,这可不能赖我们。还不是你整天逼着五爷立后,动不动拿出祖制啊朝规啊来压他。五爷明明有你这个正房了,总不得又去娶一个吧。为了随你的愿,册封了那么多妃子,五爷已经觉得很对不住你了,结果你还逼着他立后,没办法啊,只好把你推出来顶着了……哎哟,说得我自个儿都乱了,谁知道你会是太后呀。”
宁朝君说得混乱,可这一番纠葛,在场四人心里皆是清明如镜。皇帝一番大阵仗要寻得皇后,到头来竟是太后,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无怪萧靖垣和宁朝君坚持来此密谈,这事,断不可让第五个人知晓。
沈席君一时心乱如麻,怔怔的说不出话来,然而萧靖垣却一脸释怀,仿佛说出这事反让他卸下了重担。他转身坐到方桌前,自斟一盏清茶,抬头道:“说吧,你怎么会变成太后的?”
沈席君定一定心神,和宁朝君一起围坐在一侧,缓缓道:“当年我从天山回来后,宁家已被查抄,只打听到说爹被发配西北,再往细了就什么都问不到了。无奈之下,我和翠儿两个人一直往西追到徽州,就完全没了线索。回乡后找到了几家没被牵连的远亲,才知道父亲得罪的是宫家,可惜那时早就无力回天。”
重听旧事,宁朝君也不由得有些黯然,沈席君叹一声,一只手握上了他的手继续道:“朝君你还不知道,如今我名义上的父亲沈穆之时任杭州府参将,他夫人是娘的远方表妹,我幼时曾随娘见过几次。那年我去他家求助时,恰逢先帝时隔十年重开选秀,他们正在为女儿准备选秀。我想天下能灭宫家的,只有皇帝了。于是沈将军设法为我谋得了秀女之位送我进了宫。后面的事情,机缘巧合,你们也都知道了。”
宁朝君叹道:“难怪那时我们总想,太后怎么这么恨宫家,原来竟是这般机巧。姐,其实我们早该在京中相遇了。”
忆起了曾经在太子府里的些许片段,沈席君抚了抚宁朝君略带凌乱的鬓角,温婉笑道:“或许我们早就擦肩好多次了,只是爹娘要我们在家乡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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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日头已近西斜,明艳的流霞照进窗扉,流泻下一片温润的暖色。
许是怕了沈席君的回忆徒增感伤,宁朝君看着夕阳,起身笑道:“都到这个时辰,还没人过来管饭,看来庄中的确有事,浩劫兄都没空搭理我们了。”
暖光中的二人默然相对,似有尴尬,又似有言欲诉,宁朝君转头对翠儿道:“翠儿姐是第一次来这水庄吧,走,我带你去四处转转,顺便去厨房把咱们的晚饭给置办咯。”
翠儿心领神会地起身,在经过萧靖垣身边时对他福身见礼,随后跟着宁朝君上了岸头一叶小舟离去。
水声摇曳,回荡在耳边清泠而空旷,更提醒着岛上只余下他们二人。
沈席君低了头,只看着眼前的茶盏,萧靖垣斜眼看她许久,突然伸手取过茶盏斟上一杯,放在她身前,缓缓道:“这么说来,其实很多年前我见过你。”
沈席君心中一惊,立即看向他:“是在何处?”
萧靖垣斯里慢条地自斟一杯,将茶盏抵在唇口,斟酌道:“该是七八年前吧,我替师父来江南送信帖,曾得令尊照料数日。那时我刚投入师父门下,江湖履历不深,多亏他不吝接纳,才不致惊慌失措。”
七八年前,算来萧靖垣离宫出逃已有几年,确是开始行走江湖的时日。沈席君眉心微蹙回忆道:“七八年前我还住在家里,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我被安置在你家孤山别业里,那时候你那么小,自然不用知道。”萧靖垣似是想起了什么,跟着会心一笑,“只是在初次登门时,正与宁老相叙甚欢,却看见你与仍是孩童的朝君追闹至前厅,我记得你那时候见了我,是在门楣前跌了一跤的。”
模糊的记忆似有些许袭上,然而却似一团乱麻般找不到清楚的脉络。沈席君有些迷惑道:“这么久远的小事,你那时也不过是少年郎,竟还记得?”
萧靖垣抬眼看着沈席君皱紧了眉的迷茫模样,嗤笑之意渐渐淡了下来:“惊鸿一瞥,也足以铭记。”
沈席君倏然抬眼,有些震惊地凝望向萧靖垣,却见他漫不经心地转开了眼,复又自斟自饮起来。心头涌上些许道不明的情愫,沈席君重新敛了目,幽幽道:“因为那一瞥,你就允了我爹的亲事?”
“允婚是事出突然,若不能托付你姐弟二人,你爹走得无法安心。”萧靖垣叹口气道,“我别无选择。”
说不上是安心,抑或落寞,沈席君咬了咬唇,点头道:“我明白。”
然而一抹促狭的笑意重新上了萧靖垣的脸颊,他突然笑着凑近道:“所以说,在嫁父皇之前,你是已经许给了我的。”
有略微的失神,所幸夜色适时降临,昏暗的烛光中,他看不清她瞬间红透了脸。
萧靖垣站起了身,取出火捻子将附近的几个烛台都点燃,背对着沈席君静默了片刻,突然道:“说来也不怕你笑话,虽然是为慰藉你爹,但这些年我真把你当做了妻子,想找到你,照顾你。”
沈席君默然垂目,听他的声音自不远处絮絮传来:“我想,如果找不到你,那就可以一直把这当做借口,不用立后。若是找到你也行,你愿嫁则嫁,不愿嫁,横竖我就回去告诉太后,说是你在民间已有婚配,毕竟这战祸家亡的,生逢乱世也是不得已。”
说到此处,他终于转过身看她,嘴角噙着笑意:“我想当今太后宅心仁厚,一定不会追究。”
沈席君低头一哂,听他继续道:“可谁知道,绕来绕去,到头来,我和朝君心心念念要找的人,却端坐在慈宁宫里母仪天下了。”
萧靖垣带着戏谑的调侃,让沈席君无端觉得心头萦绕着道不明的感伤,只得应道:“因为那时,有了不得不做太后的原因。”
“难为的是你这些年。无依无靠的,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朝君以前总和我说你厉害,如今我是真信了。”萧靖垣拎起茶盏微抿一口,掩下了声线中些许不自然的异动,“只是你爹娘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不会让你做这拼上一辈子也未必能报仇的傻事。太冒险了。”
他的音色低沉,能听到叹息之下的关切。沈席君垂目一笑,转开话题道:“等到案子一了,我想让朝君留在这里重新经营家业,朝廷里的事以后让他少参与吧。翠儿也留下帮他,得给翠儿找个婆家……”
她絮絮地念叨着,却被他直言打断:“你给每个人安排好了出路,可我的苏家小姐已经嫁人,怎么办?”
最棘手的问题,终于摆了出来。她有些无措地抬起头,却见他正望着她眯起了眼笑。
烛光摇曳中那样的笑容,让她的心跳忽然漏了几拍。她低下头,抚着赧红的脸,掩不住心里生出了一阵一阵的慌乱。
然而这样的慌乱不过一瞬,萧靖垣的面色陡然一紧,却冲着她直扑而来。沈席君躲闪不及,被他带着滚了几圈倒在了地上,便闻耳边簌簌簌三声作响,几只竹箭砰的一声射入脑边几尺之处。
昔年习武的本能让她倏然警醒,这时萧靖垣已然放开她起身,迅速熄灭所有灯烛。他猫着腰蹿至门侧,向外观察片刻道:“庄外突袭,来人不下十人,不知道冲着谁来的。”
来不及奇怪这偏荒郊外哪里来的突袭,沈席君绑紧袖口和裙摆,一身利落地伏腰隐蔽起身形,低声道:“朝君和翠儿还在外面,怎么办?”
岛上没了亮光,外面攻势的立刻停了,隐约还有小船摇开的水声。萧靖垣盯着远处有人影的方向道:“朝君对这里水路熟悉,又最擅长逃脱,应该没问题。看情形,这些人对我们杀意不重,我们去主屋找宣劫。”言语间顿了一顿,萧靖垣转过头看她,眸光微亮:“能自保吗?”
沈席君敛目一笑,跟上他靠着门出了屋外,夜色初临的时分,阴云密布,月色昏沉,临近的码头还靠着几艘小舫。远处船桨摇曳之声渐停,随着萧靖垣一声低喝,二人向着码头疾奔而去。
宁朝君留下的这几艘小船舫都有乌篷遮盖,只要躲进舱内就可避竹箭侵袭。所幸出门一路都有灌木丛,只有码头前一片略显开阔之势,沈席君步伐稍慢,盯着萧靖垣的侧前方,只待过了这片空地。
然而刚刚进入岸口开阔处,就听见一阵箭啸夹杂着风势袭来,萧靖垣猛地停步,将沈席君掩护在身后,右手利剑出鞘,即刻斩断了呼啸而来的数枝竹箭。
却见遥远处芦苇剧烈摇动,竟是藏了人的。沈席君心中焦急,将萧靖垣向着船舱方向一推道:“你先过去,不用顾着我。”眼见萧靖垣就着这一推之势向前急行了几步,沈席君定下心,傍身的匕首随即落入掌中。
又一拨竹箭密密地从芦苇中袭来,沈席君挥舞匕首一边退守,一边奋力阻挡。竹箭的攻势渐猛,沈席君无暇他顾,就在力渐不支时,却听箭啸之声陡然生变。
沈席君心中一慌,知道其中已经加入了铁箭。然而突然间一阵天旋地转,沈席君只觉得被一股大力带倒,待得定下神时,已被萧靖垣紧紧抱在怀里,滚进船舱之中。她竟没有发现,他何时绕回了她身后。
重重跌入的二人的身躯,引得舱身一阵摇曳,呼啸之声却随之轻了。小小方寸之间,转瞬安静得只剩下两人。
沈席君被他压在身下,只觉得热气呼呼地喷在头顶,慌乱间向上看去,萧靖垣英挺的五官近在咫尺,目若黑曜,让她羞赧得几乎不能言语。
如斯静默许久,萧靖垣才突然惊醒般地放开她,他的心跳和她一般,如擂鼓作响。
来不及有所反应,就听见砰砰几声,几只铁制的箭头戳穿篷顶,重重地扎进舱壁。萧靖垣暗骂一声,伏身出了舱,船桨带了内力向着岸头用力一送,船逆流飞驰,立即离了小岛而去。
沈席君支起身,微喘着平息了好久,终于等到萧靖垣背对着她,退进了船舱。
沈席君小心翼翼地向外探望,问道:“怎么样,甩开了吗?”
萧靖垣坐在舱口摇动着船桨,点点头道:“看起来那些人对水庄并不熟悉,三两个弯口一过就被甩开了。”
因为刚才之事,两人之间似乎略有尴尬,沈席君沉默了半晌,才又打破平静:“来袭的人居然带有铁箭,肯定不是寻常水贼。我估计现在的主屋也不安全了。”
萧靖垣摇了摇头,侧面看去似乎嘴角略有笑意:“围攻我们的只是些散兵游勇,若我所料不错,这次袭击冲着宣劫而去,咱们去了主屋,才能真相大白。”
沈席君放下了心,抱着腿坐到船舱另一侧静静调息,没过一会儿,就听萧靖垣招呼她道:“快来看,朝君也到主屋了。”
沈席君一怔之下,立即伏了身子攀至船舱外,一时间一片耀眼的火光晃眼,定睛看去,却见水庄主岛上一片通明,主屋附近站满了手持火把的帮派人士,主码头上赫然便是被人挟持着的宁朝君和翠儿二人。
到了这时,沈席君反倒安下心来,袭击看来是冲着主人宣劫而去,江湖纷争,百年来还没轩辕家了断不了的。
看到了小船靠近,码头上有人遥遥抱拳,高声道:“来人可是袁五爷?我家门主等候已久,还请五爷登岸一叙。”
萧靖垣嗤笑一声,低声对立到身侧的沈席君道:“果然不出所料,敢在江南地界对轩辕家动粗的,非东海门莫属。”
东海门数十年前由江南第一镖局东海镖局演变而成,横霸江南多时,漕、盐两帮对其都敬而远之。只是轩辕家威名震慑武林,东海门再横,却也不足以与其抗衡,却不知今日是何缘由。
沈席君跟着萧靖垣上了岸,与等候在旁的宁朝君一同迈进主屋,一进门,便见宣劫安坐于主座上,身前围立着几个手持武器的江湖人。
为首之人形容消瘦、面目阴郁,面目苍白得近乎病态,想来该是东海门主闻伯英。一看见萧靖垣,就见他拱手道:“袁五爷,醉郎君,闻某有礼。手下的不知轻重,这样请二位过来实属唐突,不知可有伤到二位?”话是对二人说,可眼神却盯住了沈席君和翠儿,不客气地上下打量起来,“这二位姑娘却是眼生,不知……”
看人的眼神过于阴狠,宁朝君立感不悦,站到了沈席君身前道:“我姐是大家闺秀,没见过世面,闻门主这幅尊容别吓着她。”
闻伯英微微仰首,似有些失望:“哦,原来是袁夫人,失敬失敬。”
沈席君收起暗藏于掌中的匕首,与翠儿站至萧靖垣身侧,却见那闻伯英又转过身,对上了正悠然饮茶的宣劫:“少当家,袁五这一家老小都是不相干的人,您何必为了个为祸武林的妖女,连累他一家性命。”言下之意,倒是将他们几人当做了人质。
宣劫奚笑一声,敛了眉斜睨向他,俊美的面容别有一股迫人的气势:“且别说你留不住袁五,就算能留,冷忻又不在这里。她若在我自会绑了送上盟主府去,哪还轮得到你?”
闻伯英仰头大笑,只是笑声过于尖刻,听着却似鸭鸣:“轩辕浩劫,谁都知道你和冷忻当初的恩断义绝是做给别人看的。她现在人就在钱塘,不可能不来你这里。若你还要包庇,闻某拼着对轩辕家列为先祖不敬,也要搜庄了。”
宣劫缓缓起身正对上闻伯英,闲适的神情不变:“我轩辕氏纵横江湖百年来,没听说有人敢上门搜庄的?闻门主,想要捏软柿子,是不是找错门了?”
宣劫此话一出,厅堂内东海门帮众即刻亮出兵器逼近了几步,气氛一下变得剑拔弩张,二人对峙而立,不见退缩。正在僵持之际,却见宁朝君笑着上前,一个转手,却把闻伯英始终执于手中的一柄折扇抄走。手法之快,连沈席君都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
闻伯英大惊之下未待发作,又见宁朝君双手过顶,嬉笑着将纸扇托上,道:“小小玩笑,门主切莫介意。其实门主要找那拜月魔女,和我们一家老小有什么关系?门主不知道,今天是我姐回娘家的日子,好容易等到我和姐夫回了钱塘,被门主这样拖着不让走,回头和爹娘不好交代啊。”
闻伯英见他这一招先兵后礼,不好发作,只好就势接过纸扇冷哼道:“可是醉郎君你知道,你家老小此刻对在下很有用,五爷和您的功夫再厉害,怕是也寡不敌众呢。”
萧靖垣与宣劫远远对视一眼,微微颔首,随即上前一步道:“闻门主,你和轩辕的恩怨,在下今天不插手。不过苏北徐老爷子和在下有些交情,说不定有些事,在下能说上两句。以几句美言当做今天的买路钱,不知门主意下如何?”
闻伯英神色陡然大变,眼光看向手下帮众,显然人人都流露动摇之色。沈席君微微疑惑,却见宁朝君在他身侧幽幽摇头道:“若不是时局艰难,我想门主也不至于要抓冷忻来扬名立威。哎呀,徐老爷子的分量,是比不上冷忻一条命啦,不过至少撑过这一阵吧?啊?”
宣劫低头一笑,冷眼旁观闻伯英天人交战,片刻之后他便一咬牙,对手下一挥手道:“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