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至,天将亮未亮,迟风端着个陶罐子,坐在后山的树上拿竹签戳梅子吃。
味道自然是好的,手掌大小的深色陶罐里,全是去年后山上梅子林里收来的,经了细致挑选,留存了近一年的时间。
那日,穆席云走后许久,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桌上不知何时摆了个小陶罐,颜色无奇,式样朴素,就和现下手里拿着的一模一样。
开始的时候,一天能在屋里桌上找到好几罐,后来被多嘴的苏方寒“好心劝阻”,少了许多。不过,也够吃就是,倒是不用再往后山上的梅子林里凑了。
但这山,他还是喜欢来的。山庄里其他的暗卫,皆自小就生活在山庄中,武功虽各有所长,但不难看出是同出一源,唯独他是个例外。暂且不说杀手没有与人同在一处练功习武的习惯,单就四年前突然做了穆席云暗卫这点,便足够叫其他五人对他暗生猜测。
所以,那专为庄主暗卫准备的练功场地,他没去过几回便往后山跑顺了腿。而且比起其他的五个人,他每日花在练功上的时间要多许多,早上往往不到吃饭时间是见不着人的。
这些穆席云都不知晓,于是当他在迟风住的小院里等得有些不耐烦后,也没能如愿在暗卫练功的地方寻着人。
暗卫的地位与职责有些特殊,走动范围在山庄中几乎不受限制。这会儿要找人,就显得不怎么容易。穆席云叫来管事的问了问,才大体知晓了那人有往后山跑的习惯,便也就随之往后山上去了。
后山不是个小地方,且又古树居多,穆席云走了会儿,干脆腾身掠走,一路只借老树枝叶落脚。如此没过多久,便看到了抹极为显眼的白色。
山庄中的暗卫不会穿白衣,是以穆席云转眼便发现了那抹白色旁的另一个身影。
“苏方寒,你是闲得没事做了不成?”旁边的当然是迟风,不过这会儿有些恼,说话都有些咬牙切齿,直教暗处某人看得蹙眉频频。
被叫到名字的人不急不慢,把剑从咬牙切齿的人手边抽回,顺便切断一截挂果的树枝。
噗通一声响,缀着几颗沉甸甸野果的树枝掉在了地上。迟风越发有些恼,沉声一哼,转手去摘旁边枝上的果子。
“噌。”又是一声利剑断枝,苏方寒概是玩上了瘾,乐此不疲地折腾着武功不及他的人。
“滚。”这字吐得冷冰冰,只差掉落一地冰碴子。迟风恼得厉害,若非技不如人,他早就把快削光半棵树的那柄剑给折断了。
“闲云山庄的山,何时归你所有了?”明明是极无赖的行径,可搭上苏方寒那好看的面皮,就显得天经地义一样。
“噌。”又一声。
自然而然,另一个更加火上一层。
这情景无疑是诡异的,气氛也无疑是骇人的,但远处的穆席云看得却不免有些汗颜。闲云山庄何时缺人吃与喝了?倘他没有看错,两人似乎是为了树上的几颗野果子纠缠不休?
准确点说,是只有一个人为了摘不到那野果子恼火。
看惯了温顺十分,总是把“是”挂在嘴边的人,穆席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两人间是如何一回事。不说苏方寒究竟何等居心,要在大清早跑到山上来和个怀了他孩子的人抢东西,有一点他可记在了心里――怀了胎儿忌生气。
于是穆席云即便知道现在出现会弄得某人尴尬窘迫,也还是走了出去。苏方寒分明没有罢休的意思,而那人肚子里,好歹也是他的孩子。
于穆席云,苏方寒自然早就察觉到了。因此这会儿穆席云走近,惊讶的只有迟风一人。
“庄主……”极为理亏一般,迟风把还举在半空中随时准备去摘果子的手收回,尴尬得不知放回哪里。
“先回去,过会儿去吃早饭。”这话算得上体贴入微,穆席云见人窘迫得厉害,只得好心上这么一回。
“是。”借这吩咐,迟风浅应一声,立刻就没了踪影。
苏方寒笑笑,收起剑倚在棵树上看热闹。
“心疼了?”
明显的戏谑与调侃,穆席云必然不会搭理。
“我这当大夫的人微言轻,还得劳烦穆庄主去警告一番,酸的东西吃多了,遭罪的可是他自己。”苏方寒还是笑着,眼底难得也染了笑意。
无意再把自己晾给别人戏弄,穆席云顺口将话转到别的事上。
“明日沈逸卿会来。”
“沈逸卿?”苏方寒当然不会不知道沈逸卿是何许人士,但却没想到,就在武林大会即将开始的半个月前,最受盟主沈祟易器重的幺子会在晓阳城,甚至会前来闲云山庄。这是,急着把自己往虎口里送么?
“你若不想在山庄里待,可以到城中分堂暂住。”沈逸卿和苏方寒有点旧怨,这点两人都不曾遮掩过。且苏方寒明显也未对从迟风身上打探消息的事死心,若将人支去别处,也算一石二鸟。
“不必。”苏方寒收了笑,答得随意:“只是穆庄主得费些心,免得人撞到我手里吃了亏,真正叫你心疼。”
苏方寒的嘴,在他面前向来吐不出好话,这点穆席云早就已经习惯。可今日这无意的一句,却硬是叫他听出了别的味道。无来由,便觉得刚刚离开的某人倒楣得厉害,被牵连得无辜。
这零星的心思,毫无疑问影响了穆席云的情绪。于是直至这会儿,惯常的淡定表情下,仍是谁也窥视不去的心烦意乱。
孩子,毕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降生的,而且降生之后呢?杀,显然……已经不好下手了;不杀,放在庄子里?赶到山庄外?关去个什么地方?
明明想不出个叫自己满意的,可又静不下心去干别的。
迟风则在一边坐得老实,从进门就没再弄出过一点声响。不是没看见穆席云已经捧着某处分堂传来的,仅有一张纸的急件看了一个多时辰,但那不关他的事。闲云山庄里穆席云最大,他就是要把一个字看上十天十夜,他也没什么意见。
“庄主。”
就在迟风这么想的时候,厅殿外有人吭了声。不过,连门都没敢敲?
“何事?”穆席云也察觉到门外人语气里的畏缩,不禁放下手里的东西询问。
“庄主,司徒大夫说……”窗纸上的黑影不安地动了下,继续道:“司徒大夫说……孙侍人有了。”
“咳――咳咳――”谁知,抢在穆席云前的,是迟风的声音,直吓得那黑影一哆嗦。
门外人说话的时候,迟风正在不声不响地喝茶,被话里内容一惊,呛得很是厉害。任谁都知道,穆席云不许庄中侍妾在子嗣一事上动脑子,更不要说是在其喜欢上了沈逸卿之后。也所以,门外那倒楣之人害怕得很,别说不敢提“恭喜庄主”四字,连大点声说话都不敢。
毋庸置疑,穆席云在听到那话后是绝对高兴不起来的,且恼怒还占了多数。旁人兴许不知,庄中侍妾侍寝后服药是一贯的规矩,所以要想怀上他的孩子,可不是什么容易事。虽然,此刻这屋里就坐着个――意外中的意外。
隐隐就要发作的不悦被咳嗽声一震,穆席云顺势看过去一眼。
立刻,叫某人不敢再出声了。偏偏,嗓子里难受得厉害,憋红了一张脸。迟风规规矩矩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他知道,自己呛水的万分不是时候,怎么看都有嘲笑自家主子的嫌疑……
“多久了?”不带多少怒意地哼了声,穆席云继续看回窗纸上的黑影。
“司徒大夫说……将要两个月了。”黑影惧怕得紧,生怕这事自己跟着倒楣,一口一个司徒大夫给自己挡罪。
“告诉司徒成,把孩子清理干净,将人赶出山庄。”
“是、是……”黑影的声音越发不清,好似怕这话吓着了自家主子。
迟风眨眨眼,倒真没想到屋里的人会做这吩咐。不过想及沈逸卿三字,也就不再觉得奇怪。
“恭喜穆庄主。”
不多会儿,又一个黑影出现在窗纸上,且还十分不识时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