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过后,苏方寒并没有离开,而是同穆席云坐到了闲云山庄某处的园子里。
“隐门的杀手,为何会在山庄里?”
穆席云端起茶,随意地答道:“四年前失手被隐门下了追杀令,自己找上门来的。”
“原来如此。”苏方寒点头,没再追问。
浅浅地抿了口,穆席云将视线放在远处的一丛新绿上:“你与他,是旧识?”早上的那一会儿,或许还不足以想清什么,可放在事后想想,却是可以明白的。何况这事的背后,还有许多经由他手,由他亲自遮瞒下的瓜葛。
苏方寒自没有想到那许多,只是自然而然地答道:“有过几面之缘,烟雨楼与隐门,暗地里总归还是知己知彼。况且有素雨的事在,结识之后逼迫过几回。”
“嗯?”示意说话的人继续,穆席云神色如常地继续喝茶。
似是没料到穆席云还要继续听,苏方寒愣了一愣,边回想,边道:“厉害得很,逮到过几次,都给他溜了。”
“溜了?”闻言,穆席云来了兴味。烟雨楼的楼主,无论武功还是心计与手段,都非寻常人可以对付,若能从其手中溜掉,且还是几次,传到江湖中也该是件叫人唏嘘不已的事了。
“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东西。”语气有些不满,苏方寒悻悻地给话结尾:“那脑子里的东西,多得很。”
见友人这明显是着过道的意思,穆席云不禁挑眉,苏方寒的性子他了解,绝非是任人随意耍弄的。
似是想起了什么有损面子的事,苏方寒冷哼一声,不再继续解释。
穆席云略略一笑,眼里带了戏谑。“无事不出剑,出剑不活人”的名号,是在苏方寒未接掌下烟雨楼就有的。想从这么个人手下活命甚至溜走,难度可想而知。他还真不知,那个单被他握住手掌就开始手心冒汗的人,会有此般本事。
知道了想要知道的,苏方寒也没了久待的心思,简简单单交代几句将为人父该注意的,便离开了。只不过离开得有点特别,既不是去山庄中常年为他留出的小院,也不是到庄外寻觅客栈。
“隐门里排在第二的杀手,也会失手?”
迟风坐在桌边,苏方寒站在屋里。一个没有待客的意思,另一个也没有见外的意思。
“是人,就有失手的时候。”猜到问话的人从穆席云那里知道了什么,迟风也就承认得大大方方。
这话不过是个引子,苏方寒恰好借此机会问下去。
“我给你的玉佩呢?”
“扔了。”
沉默,良久。
“扔了?”
“扔了。”
挂了一天的笑脸终于维持不住,苏方寒眯起眼,神情阴寒地在迟风身上来回扫视。
迟风不说话,随站在一边的人从头打量到尾,自顾自地端起茶盏喝茶。
五年前,苏方寒为温素雨之事找到他的时候,给过一块玉佩。其下藏的当然不是赠物之心,只不过软的硬的都试过了,也没能从他嘴里得到一点消息,才折腾出这么一招。道是日后想通了,可凭玉佩联络烟雨楼,到时,对烟雨楼楼主有恩的人,就是整个烟雨楼的恩人。
什么想通不想通,迟风再清楚不过,仅是说在嘴上好听而已。杀手便是如此,杀的人多了,就会有被杀的一天,等那天到了,他就可以按苏方寒说的,带着玉佩与其所要的消息,到烟雨楼去寻求庇护。只不过之后苏方寒是要多杀个隐门的人泄泄恨,还是真把人藏到个地方去避难,就不得而知。
那年,也不过是他做杀手的第三个年头,狠绝里还透着点傲气,所以一转身,就把玉佩给扔进了一条无名河里。
温素雨,是他杀的。就算哪天真的走投无路了,也绝对不会去求苏方寒。
只是造化弄人,任他当年如何也想不到的是,日后他不仅会想去求苏方寒,甚至不介意将性命和温素雨之事的内情一齐送上,只为换家人日后安好。可历来隐秘为先的烟雨楼,又怎会随意将个外人带到自家楼主跟前。
追杀,逃亡,一人牵系全家人性命,随时随地,都会被暗处涌来的危险残杀致死。
就在那种骨肉里都透着绝望的时候,他去了闲云山庄。根本不报任何希望,但叫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不仅从山庄管事的口中听出了玄机,甚至在夜闯山庄后,等到了庄主穆席云。
没人知道那是如何一种绝望,当他强撑着镇定,狼狈不堪地去与穆席云谈条件时,手里握着的,是毫无用处的筹码,甚至连自己都觉得是在疯言疯语。
所以也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当年在那间牢房里,当穆席云亲口应下会保他全家性命时,他是何等的感激。
于是之后的四年,他摒弃了一切私心杂念,废寝忘食地练武。
也于是,当流云轩中穆席云将他压在身下时,他几乎不曾真的抵抗。
苏方寒和穆席云,都是人上之人。苏方寒如他亲口所说,嗜杀。因此当年就算杀温素雨的是别人,迟风也没有把握在向苏方寒坦言之后不会丢了性命。
但穆席云不同,前年,就在穆席云喜欢上沈逸卿的时候,曾暗中调查过沈家不少事。之后下过一道令,暗杀隐门中所有知晓当年温素雨一事的人。
还是那句话,没有人会希望无伤无病就被夺了性命。当庄中管事回报温素雨一事动手的杀手就在山庄里,是六名暗卫之一时,迟风是真正惊了心,甚至也觉察到了穆席云闻言后眼里毫不掩饰的寒意。可最后,却也只是摆了摆手,要回报的人退下了。
当天值守的暗卫,恐怕连穆席云自己也没有料到,正是被他放过了性命的人。
苏方寒和穆席云的区别,迟风一直都很清楚,只是藏在了心里,从来不会拿到嘴上去说。
是以当送走了神情复杂的苏方寒又迎来了神情同样复杂的庄主穆席云时,他既懂得了待客之道,也学会了柔顺和服从。
穆席云拿起刚刚被倒满,温度也正好的茶水,不急不慢地喝了口。
迟风放回茶壶,退后半步,跪在了地上。穆席云来是有话要说,这点察言观色的功夫,他还有。
“跪着做什么?”穆席云随口问着,话里却没有真要人起来的意思。
迟风把头又低了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五年前,温素雨是你杀的?”
“是。”对穆席云,迟风从来没打算隐瞒过什么,何况这事早就不是秘密了。
“忘了它。”有可能的话,穆席云希望温素雨的事成为永久的秘密。
“属下明白。”
屋里静了一会儿,过后响起的,还是穆席云的声音:“那梅子糕不好吃?”
梅子糕?脑子里一时有些懵,迟风蹙了眉,带着点疑问看向穆席云所在。
“喜欢后山上的那些?”
终于,迟风听懂了,心底不免有些惶惶:“庄主……”
穆席云把茶盏放回桌上,垂手抬起跪着的人下颚。还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比平时苍白了点,因为之前的那句问话。不过,耳根好像有些红?
“属下知罪。”迟风知道问题不出在梅子上,穆席云最见不得的,是不守规矩的人,这是山庄上下所有人都唯恐触及的忌讳。鬼知道他那时是怎的一时冲动……
穆席云默默看着,没作表示。眼前的人,脸色不怎好看,虽非被吓得没了血色,可却叫人看不下去。明显是后悔的表情,还带着局促与不安,似乎只要再给他一次机会,就算是死,也不会再去肖想后山上的梅子。
至于么……
在他用话吓唬人之前,自然是至于的;可在人真的被吓到之后,穆席云又觉得有些没必要。不过是几颗梅子,后山上还有一模一样的一大片。再或者,该说是从整整一片梅子林里摘了无足轻重的几颗,给了他以后的孩子?
“下次别去了。”没了来之前的不悦,穆席云手上略微用点力,不会让人疼,只不过是把微低着的脑袋弄得明显晃动了下,平添几许作弄人的意味。
大概这时迟风也发现了说话的人没有责怪的意思,轻轻地抵着下颚上的手指往下压了压,将头又垂了点:“是,绝无下次。”
“起来,解了衣服我看看。”指腹在略有紧绷的下颚上磨蹭了会儿,穆席云放轻声音。这事来之前就打算过,但自觉有些不好开口,毕竟逼个男人几次三番宽衣解带不是什么正常事,而且对方又不是小倌娈童一类。只是眼前之人的样子实在很顺从,叫他少了该有的为难。
如穆席云所想,没个男人会喜欢这样,但迟风还是起身散开衣带,忍下羞耻往前站了一步。
本来只看看,也是可以的,但此情此景,饶是穆席云心里还装着个沈逸卿,也不免有些意马心猿。于是只琢磨一会儿,就伸出手去。
手之所触,依旧平坦结实,不见任何变化,肌肤下也还是紧张而有力的肌理。只是比起上次,手上动作温柔了不少。
迟风很安静,虽然难掩心底尴尬和紧张,贴在身上的手指有些热,兴许是方才茶水传过去的温度。
半晌有余,穆席云死心。司徒成说过,想看出什么还得再等等,他也不是着急,只不过还是会忍不住要想隔几日就确认一回。具体何种心境,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眼前的人,的确只是早上吃多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