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戴荣是员老将,曾有平定西川之功,年过六旬,精神矍铄。陆宗沅一听皇帝起用了戴荣,便知自萧泽退隐,朝中实际已无人可用。如今石卿让之乱已被镇压,西羌八部残余远退戈壁深处,皇帝已无外忧,只余内患,这一仗只求稳,不求快。戴荣率军自南而来,一路跋山涉水,便是到了九门之外,恐怕也是许久之后的事了。因此陆宗沅也不慌乱,将戴荣帐下前军是谁,中军是谁,押后是谁,一一问来。说到最后,睡意全消,将靴子重新上脚,与虞韶一道往延润堂去了。
翌日,望儿来回寄柔,说偃武如今无人管束,因此一早便出府去了,只留忆芳在房里。寄柔便往旁边这一间暂时充作喜房的耳房里来了,见虽是喜房,实际陈设器用,一如寻常,毫无喜气,忆芳身上仍穿的素色的衣裳,正对着镜子凝望。镜子里那张少女的脸庞,含着几分清愁,几分娇羞。
见着寄柔,忆芳如海里遇见了浮木,忙紧紧将寄柔两手一抓,问道:“姐姐,大哥去哪了?还回来吗?”看她那欲哭无泪的样子,想是以为偃武大怒之下,抛下她离去了。
寄柔安抚地在忆芳肩头一按,说道:“别急。偃武有几个亲信还在牢里,因此他一早去兵营找人放他们出来了。”
忆芳半信半疑地,问道:“那他以后就跟随王爷了吗?”
寄柔道:“王爷把你许给了他,他为了你,也会留在此地,哪都不去了。”
忆芳孩子心性,对寄柔从来都是言听计从,因此破涕为笑,也顾不得害羞的,立起身,对着天双手合十,拜了几拜。寄柔离她甚近,听忆芳嘴里喃喃的,是在告慰她父母在天之灵,说女儿终身有靠,叫他们不必挂怀云云。寄柔听着,只余微笑,不去打断她。
忆芳拜过菩萨,喜笑颜开,对寄柔道:“大哥跟着王爷,若是能得王爷赏识,兴许请他跟王爷求个情,三哥就放出来。”
寄柔笑道:“说的也是。”
忆芳这下便全然没了心事,一时娇羞无限,对着镜子,把鬓发抿了又抿,只盼着偃武回来,能多看她两眼,又说道王府虽好,她却不喜欢,只等偃武回来商议定了,去外头赁一个小院子去住,这么一番唠叨忙碌,果真有个新嫁娘的样子了。寄柔这时还哪忍心告诉她,自己方才进来的时候,分明看见两名陌生的丫头在门外守着,必是陆宗沅派来看守忆芳的,所谓要出去单住,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
两个人各怀心事,词不达意,闲话几句,寄柔便告辞了,走在院子里,正见偃武穿着一身芒鞋短打,大汗淋漓地走了进来,两人视线一对,偃武略一犹豫,便往旁边走了几步。寄柔心知,他是为了避着忆芳说话,便也跟了过来。
偃武虽然被良王设计,但他不是矫揉造作之辈,如今木已成舟,难道还去抱怨忆芳不成?于是一早去兵营,让人把自己曾经两个亲随放了出来,又练了几路拳,发泄了一通,见着寄柔,心情平静不少。他把袖子一放,斟酌许久,说道:“姑娘,忆芳毕竟是你妹子,你不该这样利用她。”
寄柔见他这样直白,一时无从辩解,沉默片刻,说道:“我把忆芳当亲妹妹,有朝一日,拼着自己的命不要,我也会护着她周全的。”
偃武正色对着寄柔作了一揖,说道:“当日校场上多谢姑娘以命相护,偃武感激不尽。至于忆芳,她既然许了我,日后我自然会护着自己的妻子,不劳姑娘费心了。”
寄柔一听他这话,虽然说的客气,却是摆明车马,不肯再信任她了,寄柔除了苦笑,还能怎样?难道她能对天赌咒,在看到忆芳欢喜地告慰父母在天之灵时,自己也有一丝感同身受的欣慰?
两人话不投机,各自都无言了。寄柔举步要走时,被偃武又叫住了。偃武深深地看了寄柔一眼,说道:“姑娘,伴君如伴虎,你好自为之。冯大人在天有灵,也只会盼着你这一生平平安安的……我欠姑娘一条命,日后自会图报,只是偃武一旦奉了良王为主,那等背主弃义的行径,就绝不会再做了。”
寄柔毫无异色,只点头道:“说的极是。如今朝廷大军要围攻燕京,你有这样的忠心,就早日去跟王爷表明,若能在此战中立了功勋,日后还怕谁对忆芳不利?”
偃武称是,与寄柔告辞,便往房里去了。寄柔在院子里站着,听见忆芳“啊”地叫了一声,欢喜不已,两人徐徐说着话,真有几分新婚夫妇的亲密无间。寄柔听着他们在那里说些家长里短,恍如隔世,忽的回过神来,心想,人家一对儿说私房话,自己在墙根听着,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忙不迭地走了。
余后几日,陆宗沅像把偃武这个人忘了似的,也不叫他。偃武得闲便去校场上练练拳,忆芳闲来无事,只和寄柔一处坐着,因她也不乱走动,是以还不知道自己那两名丫头是来奉命看守自己的,寄柔也不去提醒她。这一日,忆芳急急地往寄柔这里来了,一放下帘子,便说道:“我看见秀姐姐了。”只是脸上殊无喜色,只是忧虑。
寄柔心里自然是一清二楚的,她也不惊讶,只全神贯注地描着花样子,随口道:“哦,在哪里看见她了?”
忆芳道:“在园子里看见的,她也没跟我说几句,说太妃要叫她去问话,就急忙地走了。”忆芳本来与念秀也不很亲近,后来得知她与愍王之事,私下里对念秀尚有几分鄙夷,只是如今一见她那副落魄情状,也不忍苛责了。忆芳叹息道:“秀姐姐,也可怜。原本做了太后的人,如今要沦落到做个丫头,我若是她,恐怕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寄柔道:“活着,兴许还能做回太后,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忆芳不以为意,念秀再做回太后,那是绝无可能了,然而一想,寄柔不也是闺秀小姐,如今还不是在良王身边做个无名无分的侍妾?恐怕自己方才那番话,也得罪寄柔了。于是脸上一热,后悔不迭,用别的话头岔开了。
她们女流之辈,在府里悠闲度日,不知府外已然天翻地覆。戴荣一路向北,每日里延润堂急报频传,得知戴荣的前锋秦耘已率先头部队逼近河北。彼时程菘已奉命回援,在延润堂与陆宗沅商议军情,依程菘之意,燕京城墙稳固,九门守卫严密,足以抵御敌军,合该守城,虞韶却和他大唱反调,说道:“戴荣又不急攻城,若是他率军围城,一围数月,难道我们也守城不出?燕京方圆百里内的城池,还有才刚打下来的蓟辽,又如何是好?眼看着它得而复失吗?若是戴荣一步步蚕食,将周围尽数攻克,我们岂不是要被瓮中捉鳖了?”
他一连串反问,程菘也答不上来,只是燕京乃良王所在,又万万不可有失,要主动出击,城中空虚,被破了燕京,岂不伤了根基?两人一时争执不下,陆宗沅听了一阵,不置可否,这时外头侍卫进来称道:“偃武求见。”
陆宗沅眉头微挑,与程菘等交换一个含笑的眼神,说道:“叫他进来。”
偃武便大步走了进来,见过礼,不卑不亢地说道:“听说王爷正在筹划御敌,我有一计,兴许可以供王爷参详。”
陆宗沅颔首道:“说。”
偃武道:“敌军势众,三军人马,有我军两倍还多,若是等戴荣全军聚集在燕京城下,就是铁打的城墙,围个三五个月,也该破了。因此以主动出击为上策。如今戴荣中军尚在河南以南,秦耘急行军,已抵河南,不日便要渡河。如今之计,正可趁机将两军从中截断,在河岸设伏,趁秦耘上岸不备,一举破敌。”
陆宗沅笑道:“既要设伏,须得掩人耳目,如今河北岸的诸城尚在敌军之手,如何不知不觉地率几千大军在河岸设伏?”
偃武道:“先攻克一城,在城中屯军。”
陆宗沅道:“攻哪一城呢?”
偃武道:“可攻真定。真定城守姓贺,与我有旧。贺夫人每年这个季节都要携儿女到城外娘家小住,只要在路上劫了贺氏几口,以性命相逼,不怕真定城不悄悄转手。”
陆宗沅哈哈大笑,说道:“果然妙计。贺氏可由你去劫。”
偃武道:“是。”
陆宗沅因有忆芳在手,深知偃武的性情,绝不会私自逃脱,于是放心叫他去劫人。偃武单枪匹马,趁夜急行,不过数日,已将贺氏及一双子女手到擒来。陆宗沅大喜,传令程菘,前往真定设伏。程菘奉命而去,不过片刻,虞韶闻讯赶来,见陆宗沅正把印信收回匣中,虞韶面上一黯,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道:“王爷,当初程菘主张守城,我主张出击,既然如此,为什么王爷要派程菘去真定设伏?”
陆宗沅把锦匣往旁边一推,平和的目光在虞韶略显焦急的脸上停留片刻,说道:“此战至关重要,若是得胜,可大伤戴荣元气,若是不胜,便会打草惊蛇。程菘征战数十年,于对敌经验上胜过你数倍。再者,你和偃武是一路,善用巧兵,虽然可以出奇制胜,却不稳妥。程菘最是老成,他和偃武一道,也可互相补足了。”
虞韶闷不吭声地听着,眉头紧蹙,只不应声。
陆宗沅近来一见他这幅桀骜不驯的样子,便觉头疼,问道:“你不服?”
“我不服!”虞韶忽道,一脸倔强,不躲不闪地直视着陆宗沅。
陆宗沅面色微厉,说道:“不服,就再回去反思。我可不是萧泽,你敢违抗军令,背着我乱来,别怪我不顾情面!”
虞韶立时起身,将凳子“哐”地带翻,他理也不理,头也不回地出殿去了。
这一路脚步不停,风一般地到了四神祠的马厩,那马奴不懂看眼色,一口异族腔调,还要上来寒暄,被虞韶劈头赏了一顿鞭子,抱头鼠窜了。虞韶手上挽着鞭子,立住脚,只觉胸口窒闷,快要爆炸了一般。四下里寂静的可怕,唯有自己的心,控制不住的急跳着。那匹夜照白,用一双温顺怜悯的大眼睛,眷恋而信赖地看着他。虞韶用脸在夜照白的颈子上温存地贴了贴,一闭眼,任自己重重地倒在软软的干草堆上。
不知多久,忽听一阵马蹄得得,虞韶迷蒙睁眼,见寄柔高踞马上,在几步远外的院子里,无声地看着他。从低处看,她那眉如弯月,颊如桃花的脸上,有种和陆宗沅类似的睥睨的神气。见他睁眼,寄柔点了点头,便下马来,牵着赤兔进了马厩。虞韶看着她拴马,忽然说道:“如果是我去,会比程崧要厉害得多。”
他这句话,没头没脑,寄柔却莫名地听懂了。她侧首一看,见虞韶坐在草堆上,头发上还挂着一根干草,满脸的怔忪,却显得有些滑稽稚气。她便微微一笑,说道:“王爷既然定了程将军,自有他的道理。”
王爷两个字,顿时激起了虞韶的怒火,他慢慢坐直了身子,恍然大悟似的,说道:“我差点忘了,你心里只有王爷,自然王爷说什么都是对的。”
寄柔嗤一声,道:“难道你心里不是只有王爷吗?”
说完,也不看虞韶,便要转身离去。脚底才动,忽的胳膊被他一拽,如天旋地转般,倒在草堆上。寄柔一阵昏头昏脑,虽然被来了个措手不及,也知道虞韶的举动有异,忙去推他。一推之下,全无反应。他箍着她的腰身,纹丝不动,两只眼睛热烈地看着她,“我心里也有你,你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