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谢长渝向后直接倒下, 背咯在了几颗小石头上, 这地方并不算平整，不过杂草丛生，加上不远的四周都是缓慢向上或向下的坡度，把这处围成一个多面体的凹陷，唯一的缺口, 便是那条来路，然而无论被衬托得多平整, 被草木遮掩下的石头树枝腐烂的叶子, 依旧安静的躺在那里。

他动也没动一下，不知道是石头的威力太小，还是他完全懒得动弹。

入目的是一块幽黑的天幕, 点点星光点缀其中，月亮保持距离般的屹立在另一端, 几朵云在它身边折腾了几个来回, 或遮掩, 又慢慢离开, 然后再次遮掩。他无聊的盯着那几片云, 想着原来云流动的速度如此之快，以往竟然觉得它缓慢到肉眼几乎无法发现。

一堆火就在他身后左边的位置, 火影丛丛，有人过去添了几把柴，火焰稍息，一会儿后又绽放更大。

旁边则传来一阵阵笑声。

酒过多巡, 大家都染上了几分醉意，说话就不如原先那么客气，也可以说是不再掩饰内心所想。

一名知青开始幻想着大学时光，除了未知的学业外，便是毕业后的工作，以及对另一半的要求，然后是可以想见的美好前途，原本这些都没错，大家也都尽力附和，偏偏他还多加了一句——我未来的老婆必须也是个大学生。

“哟，你还瞧不起没有上大学的人？”

“不是，就是大家都是大学生，以后工作啊说话什么的方便……”

原本自然的对话，三言两语后，变成了两个群体的辩论。

“行了，你们这些大学生，傲娇个什么劲儿？我们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这些人出来工作的那点工资，更何况你们还得读书耽误个好几年，信不信，你们这些人出来还得给我们这样的人打工？”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凭什么读书出来给你们这些人打工？”

“不知道了吧，有些地方已经可以明目张胆的做生意，国家都不管，再过段时间，我们这里肯定也这样。”

“那是投机倒把，会被抓起来。”

“读书读傻了……”

……

那些人声隐隐约约传来，就在身边，又感觉离得老远，如同那些挂在天幕的星子，感觉离得如此近，伸手一抓，却无半点影子，让人怀疑那不真实，是眼睛欺骗了自己。

谢长渝伸手抹了把脸。

他不愿意矫情的去问她，自己是不是哪里不够好，或者说自己做过什么让她不满的事，毕竟他自己也清楚，有些人不是好与不好的问题，仅仅只是她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人。

而他也不是那个她想要的人。

道理如此简单，他抓住了这个道理，于是更显感伤。

过去总是幻想，满十八岁后，一定要干一番大事业，让自己拥有另一番不同人生，那轰轰烈烈的字体和火红的向往热情，依稀还停留在脑海，然而一脚还未迈出，他已经被什么东西打击到了。

那些过往的岁月，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滑过，而某个人在那些画面中越发清晰，他伸手擦了擦，仿佛希望那个身影能因此浅淡模糊下去，自欺欺人到让他嘲笑了一声。

旁边的人还在争吵，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谢长渝赚的钱比那些工人多多了，我真不觉得你们读书出来的有什么大不了……”

“他那是投机倒把……”

谢长渝轻轻的扯了下嘴角，到不同不相为谋。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慢慢荡开。

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不同……

他这时才伸手，把压在身下的石头一颗一颗拣出来，地面恢复平整，只留下些许杂草，但有它们的存在，反而中和了地面的坚硬，只有被咯着的地方，提醒着之前的遭遇。

但那处地方，即使被咯红感到疼痛，感觉会消失，皮肤上的印子也会消散。

四周的人声渐渐消散，那些火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甚至在燃烧后倒下，火焰变成火光，然后是微光，最后是点点火星，然后和四周的安静一同静默。

无声无光，蝉鸣的声响变得清晰，不远的溪流声也被呈现出来，他听着这些声音，幽幽看着天空，心里想着，这就是我十八岁的人生，它即将用另一种方式被开启。

他起身，在黑暗中摸了一会儿，拿出了张成安的烟，夹在手指之间，用火柴点燃。

青烟映入黑暗，只余点点火星。

一夜无眠，在凌晨时分，黑暗被敲碎，白天强势的展现它绝对权威，亮光随着阳光一同穿梭而至。

他站起身，把身边躺得横七竖八的人踢醒。

“我靠，谢长渝，你把我烟都抽完了，劳资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

谢长渝眉目淡然，神色平静，冲张成安笑了下：“那又怎样？”

那姿态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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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素美进城去看望怀孕了的林海燕，除了一些地瓜等野果外，她那背篓里还放着一些梨子。

这梨子是自家种的，说来也怪，这梨子一般分两个品种，大家都喊为黄皮梨和青皮梨，通常情况下，黄皮梨的果肉会比青皮梨要粗糙几分，因此大家都爱青皮梨一些，果肉细腻不说，水分也更多。

然而林素美家的一棵梨子树偏偏不走寻常路，那果肉不仅比青皮梨的果肉更细腻，还个大味甜，和别的黄皮梨粗糙无味的果肉相比，简直是不同的品种。

林素美家也就这么一棵梨子树，她就把这课梨子树上结的梨子拿了些，一同带给林海燕。

林建业把这背篓细细的绑在自行车后面，提醒了女儿几句，这才让女儿把自行车给推走，要推到大路上时，才能骑上去。

到了大路，林素美便坐在自行车上，有了个背篓，她显得吃力了些，但长期奔走于这条路，也找到了这条路的规律，很快就按着那长期形成的足迹进了城。

林海燕今天轮休，于是她自己去的林海燕家里。

林海燕一看到林素美，照样热情的拉她进去，赶紧推着林素美去洗把脸，她则去厨房拿刀，把一个西瓜划破，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西瓜只用了一半，另一半被林海燕放进厨房，用水镇着，这个天气西瓜容易坏。

林素美洗了把脸，感觉舒服多了，这才仔仔细细的打量林海燕，和以前相比，丰腴多了。

沙发前的矮桌上放着不少水果和瓜子花生等坚果，可以看得出陶父陶母对林海燕现在的态度了。

“大婶可担心你了，要不是走不开，都想亲自来看你了，不过她说过两天让大哥送她来你这里。”林素美走过去坐在林海燕身边，下意识的摸了摸林海燕的肚子，只觉得好神奇，一个小小的生命就这样在肚子里慢慢成长了。

林海燕看着她的动作，只觉得好笑：“你在家看你二嫂的肚子还没有看够？”

林素美摸摸鼻子：“我二嫂的肚子没有你大。”

“原来是这样才想摸我肚子的？”

“讨厌，你明明知道，我是为了和我侄子打招呼，这么久不见，我怕他把我给忘记了。”

“他能知道什么……”

林海燕笑着点点林素美的额头，然后把切好的西瓜往她怀里塞，让林素美赶紧吃。

村里还真没有这玩意，林素美过去虽然常吃，也不觉得西瓜有什么了不起，但在这么长时间没有接触到后，竟然真的有点嘴馋。

吃的第一口，那甜滋滋的味道进入嘴里后，她一阵满足，随即就有点遗憾，如果能够在冰箱里冰一冰的话，那滋味肯定会爽得不行。

“姐，你也吃呀!”

林海燕想了想，也拿起一块吃了起来，但却不敢多吃，怕肚子里的孩子太大以后不好生下来。

林海燕每天面对如此多水果食物，对她来说那也是一种折磨。

林素美听了林海燕的担心，下意识的出声：“不是有剖腹产吗？”

林海燕一听，简直吓了一跳：“那要把肚子划开，那得多吓人。”

林海燕在自己肚子上比划了一下，感觉那和开膛破肚差不多，简直无法想象，反正她是不可能选择那种生孩子的方式。

林素美一愣，随即想到现在剖腹产大概还没有完全推广开来，大家也不适应这种生孩子方式，不能接受也属于正常，便不再多说。更何况，她也不了解现在的剖腹产水平达到了什么程度，但肯定比不上后来，于是也不会去劝林海燕。

林海燕把切成块的西瓜全往林素美面前推：“你赶紧吃完，吃完了我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那我就要慢慢吃，让你看着嘴馋。”

林海燕作势要打她，被林素美给躲过了，但她吃了四五块后，到底吃不下了，不仅如此，感觉自己肚子里都放着一袋水，这感觉也是微妙。

林海燕和林素美说着自己的事，她一怀孕，多少人都来打探她的想法，就希望她能辞职，把那工作岗位给空出来，然后顶上去，她哼哼了两声，就是不能让那些人如意。

商场里面也是八卦多的地方，反正林海燕在那里工作，就能够接触到各种不同的大大小小八卦。

林素美也说了自己的事，提了几句关于杨春妮的事，但涉及到谢长渝的就全都给省掉了。

林海燕一听，又是愤怒又是叹气，最后摸了摸林素美的头：“哎，这种事你得习惯，谁让我们家小美长得这么漂亮？”

“连你都来打趣我。”

“我说的是事实。”

林海燕呵呵笑起来：“别在意这些破事，被人嫉妒，才说明你优秀，否则谁愿意往你身上花费功夫？”

“那我优秀的姐姐是不是经常被嫉妒？”

林海燕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丫头怎么越来越会说话了。

屋子的门被打开，只见陶金峰又提着一个西瓜还有一些菜回来，他往屋子里看了眼：“老远都听到了你的笑声，就猜想着肯定是小美来了，果然是这样。”

林海燕见自己老公一脑门的汗水，赶紧去打湿了一块帕子，给陶金峰递过去他擦脸。

陶金峰笑眯眯的看着林海燕，拿过帕子随意抹了下脸：“赶紧去坐着，过来干什么？也少碰有水的东西，水沾到地上，你踩着了怎么办？”

林海燕真的听话的过去休息了，然后招呼着陶金峰过去吃西瓜。

陶金峰先是招呼了林素美，知道她吃过后，才大口的吃着西瓜，男人的胃口就是和女人不同，一会儿后就把西瓜给解决了：“哎，真是甜蜜的烦恼，别人家是吃不够，我家是被逼着吃。”

“你这是对我有意见？”

“不敢不敢，就是你别嫌弃我长胖，我这都是因为你。”

每次林海燕被安排吃什么烫和别的营养品，她吃不下，又觉得浪费，全都一股儿脑的让陶金峰吃。

林素美打量了陶金峰几眼，感觉好像是胖了些。

他们夫妻二人打趣说笑，林素美摸摸自己鼻子，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几百瓦的大灯泡，就主动提出离开，但林海燕怎么可能让她就这么走，于是林素美还是被要求留下来吃中午饭。

但她也没有就坐在林海燕家看两人秀恩爱，而是决定去找蒋春叶说说话，自从蒋春叶进城后，她们已经很久都没怎么见面，更别说聊天了。

蒋春叶是在一家裁缝店里工作，一开始只是学徒性质，几块钱的工资，但现在工资似乎便高了，给人做衣服，也有提成了。

蒋春叶走的蒋春花的门路，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份工作，当然做得格外的认真。

林素美去到那家裁缝店时，蒋春叶正好忙完了一件衣服。

蒋春叶抬头看到了林素美，先是愣了愣，随即身体向后缩了缩，那是本能排斥的动作。

这个动作，让林素美也是晃了下神。

“这位姑娘，你是来做衣服吗？”

林素美摇摇头：“我来找人……”

大家看林素美盯着蒋春叶，立即就知道找的谁了，都是些小姑娘，也爱热闹，全都拉着蒋春叶问这是谁，长得可真漂亮。

蒋春叶反应过来，这才上前拉了拉林素美：“小美，你怎么来了？”

“一直都说要来看你的呀，就是没有机会，今天我给我姐送东西来，也就顺便来看看你。你在这里适应得还不错。”

蒋春叶点点头：“大家都很好，我有什么不会的，都会她们，她们都会告诉我。”

林素美给蒋春叶也带了点地瓜和梨子，蒋春叶把梨子拿起来，地瓜分了一半出来，洗了洗，让大家都分着吃，虽然不多，但本就吃个有趣。

还真有城里人没有吃过这东西，别说城里了，另外一些村里的人都没见过这东西，所以大家对这野地瓜还是非常感兴趣。

于是蒋春叶得了个可以和林素美单独说话的机会，毕竟吃人嘴软，蒋春叶的好朋友来了，让人家休息一会儿也没啥。

在城里待了不短的时间，蒋春叶也健谈了许多，提起了另外一家裁缝店，那家裁缝店的生意不如这家，里面的员工三天两头闹事，让老顾客都跑差不多了。

林素美听着觉得好笑：“我们春叶也会讲八卦了。”

蒋春叶害羞的笑笑：“小美，你什么时候回家？”

“下午吧！”

“那你帮我爸妈带个西瓜回去吧，他们肯定没得吃，给钱的话也舍不得买，干脆给他们买回去，这段时间家里肯定忙，他们也非常累，我又帮不了他们什么。”

“好啊。”林素美直接答应，“西瓜你买好了吗？”

“还没有，等会儿我就去买。”

林素美眼睛亮了下：“你带我去买吧，我也想买两个回家。”

两人立即和店里的人打了招呼，然后向卖西瓜的地方走去，卖西瓜的是一个农民，悄悄摸摸的在山里种了点，然后每天拿到城里来卖，生意很不错。

“春叶，我来这里看你是不是会打扰你工作？”

“不是。”

林素美目光平静的在蒋春叶身上打量了一圈，然后把和杨春妮之间的那点事说了。

“杨春妮怎么这样，我们对她那么好，她竟然这么想我们。”蒋春叶一脸的气愤。

林素美眉头忍不住皱了下：“春叶，我告诉你这个，不是想说杨春妮多坏，她既然那么做，那么想我，我也已经不把她当成朋友了，她如何我也不会在意。但我把你和长萍都当作了朋友，如果你们对我有什么不满的地方，我希望你们能够老实和我说，我真的哪里做的不好，我就改正。”

“小美你怎么这么说，你很好呀。”

林素美抿了下唇：“那我来找你，你看到我时，我怎么感觉你一点都不开心？”

蒋春叶神色闪烁，脸色微微变了变，然后她看到林素美眼里闪过了一丝失望，于是变得急切了起来：“小美，你别误会，我不是不想看到你……我……我是……我……”

蒋春叶慌得汗水一阵一阵的往外冒。

“你别急，慢慢说。”林素美拿出自己带的帕子，给蒋春叶擦汗。

蒋春叶看到林素美那双水盈盈的眸子，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姐姐的话，那些事自己知道了都那么生气难过，如果小美知道了，肯定会比自己纠结难过，那又何必呢？

蒋春叶深呼吸一口气：“我这些天心情不太好。”

“怎么了？”

“我到城里后，交了一个好朋友，我们两个关系还可以。她有一个喜欢的男生，我也见过，我觉得那个男生也不错，然后他们就交往了。但是，我最近看到那个男的和别的女生好像有来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那个男的和另外那个女生究竟是什么关系，没办法确定，但是看到我朋友和那个男生继续交往着，我心里又不舒坦。小美，你说我该不该告诉我朋友？”

林素美也被问得蒙了。

“这个……我觉得首先应该得确定那个男生究竟有没有背叛你的朋友，否则你没有告诉你朋友，结果那个男的是真的背叛了，你肯定也会不舒服。但如果那个男的没有背叛，你告诉了你朋友，又会给他们的感情带去不好的后果。所以还是弄清楚那个男的有没有背叛你朋友吧！”

蒋春叶似乎想了想，然后点点头：“如果是真的背叛了，那应不应该告诉对方？”

林素美眼眸睁大了一些：“你……你确定了？”

蒋春叶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

林素美也苦恼了，这事真的很难说。

“我觉得还是说吧，把决定交给你那个朋友。”

蒋春叶激动的抓着林素美的手：“你也觉得我应该说？”

林素美赞同的点点头，想来蒋春叶也是觉得应该说的：“现在你朋友和那个男的还没有结婚，在这个时候知道了他的真面目，也是一种幸运，免得以后结婚了才知道，带来更多麻烦。你可以把真相告诉你朋友，至于她选不选择继续和那个男生在一起，那就是她的事了。”

“没有结婚就应该告诉，结婚了就不能说？”

“也不是，得看有没有孩子吧，通常情况下，有了孩子的家庭就有些不一样了……哎，我也不是很清楚。”

“这样呀，有了孩子就不一样了，我姐也那么说。”蒋春叶笑了笑，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小美，我们先买西瓜吧，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嗯。”

林素美见蒋春叶不愿意多提这事，也就不再开口了，因为她也觉得有些尴尬。

林素美买了两个西瓜，蒋春叶买了一个，她们一起提着西瓜回去，蒋春叶一直送林素美到了林海燕家的楼下才离开。

林素美转身和蒋春叶挥手。

林素美突然心里咯噔了一下，蒋春叶说她心情不好所以看到自己那么表现，但那些事和自己没有关系，为何想躲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