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刚过七点半, 张既白囫囵吃了几口早点,接着抽了几张纸巾擦了擦嘴, 顺便招呼小桃打开诊所大门, 准备开张。
结果卷帘门刚升起, 就听见了小桃的惊呼:“苏长官?!”
原本正心不在焉擦着眼镜的张既白冷不丁听到这三个字,一不留神把手里的眼镜给摔了,他也无心去捡, 直接起身,疾步向门边走去。
果然是苏闲, 明明只消失了一晚, 却硬生生弄出了一身的风尘仆仆, 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儿。
张既白这几天忙着进药, 他的渠道出了点问题,不得不亲自跑一趟, 这些日子都不在诊所里。
而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不在的这几天,竟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
他昨天晚上才回来, 还没坐下来歇口气喝口水,就听说苏闲命不久矣, 给他慌得, 直接往医院跑, 结果只见到了一脸蒙圈的郑飞,苏闲本人却是无影无踪。
他分明听说苏闲内脏破碎,呕血不止, 根本无法动弹,一开始还以为是被人劫走了,可郑飞的说法却是,他是自己离开的。
张既白觉着这跟天方夜谭差不多,他是医生,光听旁人的描述就知道苏闲的情况有多糟糕,说句难听的,那基本就是在等死了。
可现在的问题是,苏闲确实不见了,而且看样子,很可能是跳窗离开的。
要不是没在楼下发现尸体,他险些以为是那家伙想不开,跳楼去了。
后来他和郑飞在东城里转了一圈,还是没找到,郑飞差点给急哭了,张既白反而冷静了下来。
能让濒死之人一夜之间起死回生的东西么?说真的,就算是小桃的血也没那么厉害,何况苏闲受的是内伤,跟小桃血型也对不上。
所以,在“孤岛”之中,还有媲美小桃鲜血甚至有过之而不及的神奇异能或是药物吗?
张既白没能想出什么灵丹妙药,倒是记起了一种毒药。
他的心底没来由地涌起了强烈的不安。
事出反常必有妖。
找了一晚上仍是无果,早晨他回了诊所,然后等来了苏闲。
气血上涌的张既白只想揪着这家伙的衣领问个清楚,可苏闲背上还负了个半死不活的钟云从,在他发作之前,那人就抢到了话语权:“劳驾您帮忙看看吧,他情况很不好。”
张既白扫了眼不省人事的钟云从,愣是把火气给压了回去。
在指挥小桃把人弄进急救室的时候,他冷冰冰地撂下句话:“你给我等着。”
那家伙居然还笑得出来:“放心,我肯定等着。他这模样,我能走吗?”
张医生心气不顺,转身往前走了两步,一个没注意居然撞到了门框上,后边传来一声窃笑。
他简直要爆/炸,怒气冲冲地回过头:“眼镜!”
天大地大,医生最大,苏闲立时敛起了笑意,蹲到地上捡眼镜了。
把眼镜递过去的时候,他还是没憋住,特别诚实地对张既白说了一声:“医生,说真的,刚您没戴眼镜的时候,我差点以为自己走错地儿了。”
张既白:“……”
难道他全身上下加起来的辨识度都比不过一个眼镜?
苏闲在急救室的门帘放下来之后,面上的笑容便缓缓隐去。
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苏闲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正沿着血管脉络,从他的身体里逐渐离去。
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他通过“破茧”这个媒介,从死神那里赊欠来的生命力。
他像是一个破罐破摔的赌徒,肆意地挥霍着借来的巨款,眼里只有筹码和胜负,没有时间、没有心思去思考这场豪赌的后果。
事实上,这是一场他不得不参加的赌博,至于胜负——只要救出了钟云从,对他来说,就已经赢了。
至于巨额赌债及利息该怎么还,似乎也只剩下一个法子了。
苏闲抱着手臂,倚着墙,雕塑一般巍然不动,他的目光停留在对面的窗扇上,玻璃照映出的面容还沾着血迹,眼底却是意外的平和。
够本了。他对自己说。
张既白带着一身疲惫走出急救室的时候,发现那家伙果然还在,他看起来倒是挺悠哉,还偷了他的茶叶。
见他走出来,苏闲赶紧倒了杯新的茶水,殷勤地双手奉上,张既白不耐烦他这副狗腿样,无奈奔波了一晚上,又忙碌了一早上,缓过气来,还真是口干舌燥的,最后还是皱着眉头接了过来。
苏闲也没急着发问,一直到张既白喝完茶水才开了口:“怎么样?云从还好吧?”
张既白瞥了他一眼,顺手把空茶杯塞回他手里:“再来一杯!”
苏闲从善如流,又给他倒了一杯,张医生解完渴才长长地呼了口气:“说实话,挺糟糕的。”
苏闲的嘴唇动了一下,那个问题却始终问不出口。
“而且,我有预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既白继续雪上加霜,“他最凶险的时候还没到。”
见苏闲神色不对,他又加了一句:“但如果能熬过那一关的话,之后应该就没什么事了。”
苏闲面色苍白,缄默了许久,才低沉出声:“不管怎么样,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张既白愕然:“什么意思?你这就把人丢给我了?你自己呢?”
他黯然摇头:“我陪不了他了,待会儿就得走了。”
笼罩在张既白的阴云越来越重,他眼皮一跳,厉声问道:“去哪儿?”
苏闲低声告诉他:“回治管局。”
张既白咬了咬牙,那两个字徘徊在舌尖,最终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咽了回去,他重新站了起来:“我给你做个检查……”
“不用了,没时间了。”苏闲冲他笑了一下,“我必须马上走……宗局的事情,不能再发生一次了。”
他这话一出,张既白什么都明白了。
即使早有预感,听到的时候,张既白仍是眼前一黑:“……你真的用了‘破茧’?”
苏闲点了点头。
张既白怒不可遏,一把扯过他的衣领,破口大骂:“姓苏的,你他妈的疯了是不是?”
苏闲被拽的一个趔趄,闻言莞尔:“可能是吧。”
张既白觉得这人真的能把自己气死,他这辈子的涵养和风度都丢的干干净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又爆了个粗口:“去你妈的!这么想找死的话,还不如我来动手!”
苏闲一怔,而后阖上双目:“也好,记得找个没什么痛苦的方式。”
他的语气颇为认真,火上浇油一般,张既白被气狠了,真心实意地想揍歪他的鼻子,可一触到他那张无波无澜的脸,又跟卡了膛的枪杆儿似的,哑火了。
他颓然松开对方的衣领,失魂落魄地喃喃:“算了,你想活还是想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破茧”啊,如果给他时间,或许有朝一日能够研究出破解的方法,可苏闲等得到那时候吗?
苏闲微微睁眼,唇角微牵,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
他当然想活,如果能活下去,有谁会想死呢?
张既白跌坐在椅子上,也不再看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管不了你。”
苏闲沉默片刻,而后开口:“那云从就拜托你了。”
张既白置若罔闻。
苏闲倒是不担心,张既白这样的人,并不需要过多的言语,把钟云从留给他,他还是很放心的。
他转身要走,可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对了,我听他宗局提过,他的体质异于常人,体内携带的病毒,似乎跟常见的‘失乐园’也有所区别。请你给他做个详细的检查……尤其是血液方面的,得出来的结果很关键,说不定,”他回忆着宗正则的话,“能救很多人。”
张既白听了他这番提醒,终于有了反应,他皱起眉:“难怪,之前我就觉得他的症状跟一般人不大一样……你放心,血检是一定会做的。”
苏闲欣慰地点点头,倏然想起了什么,又急急说道:“对了,你还要提防一个女人……她叫宗沅淇,我怀疑她对云从有企图。”
张医生斜了他一眼:“怎么?你有情敌了?”
苏闲哭笑不得:“这种时候就别开玩笑了……其实那女人的真实身份是朱慈,‘破茧’就是她给我的。”
张既白眉梢一挑:“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让我去救云从。”苏闲皱起眉,“至于原因,我觉得跟肖隐有关系。”
张既白乍然又听到个死人的名字,眉头皱的更紧了:“肖隐?他不就老早就死了?”
“难说。”苏闲却是摇头,“朱慈都能活过来,说不定肖隐也……对了,有件事好像还没告诉你,云从应该跟肖隐有亲缘关系。”
张既白彻底被这七拐八弯的人物关系给搞晕了,索性直接立下保证:“要防着朱慈是吧?知道了,会看好他的。”
苏闲大大地松了口气:“那好,他就交给你了。”
他话音刚落,额角的青筋蓦地抽动了一下,他感觉到了,后背上登时爬满了凉意。
这么快就有了苗头……是因为他身体耗的太厉害了吗?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苏闲心想。
他急急地朝门边走去,身后传来张既白的声音:“你不再看他一眼吗?”
苏闲身形一晃,他伸手扶住门框,低声道:“不了,就这样吧。”
“那他如果有命活下来,向我问起你,我要怎么回答他?”
“就说我死了。”
张既白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