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壖拿着诏书走上殿,躬身对毓秀道,“不知陛下是想亲自落印,还是由臣代劳?”
毓秀默然看了姜壖一眼,并未回应,脸上也没有表情。
姜壖并不介意,微微一笑,对殿中的御林军吩咐一句,御林军便出殿而去。
片刻之后,御林军去而复返,手捧金盘,金盘上盖着一块红绸,一路奉到御前。
毓秀已经猜到金盘上摆的是什么,却仍不动声色。
姜壖将诏书放在御桌上,自取玉玺落印,印干之后,他便掀了金盘上的红绸,现出盘中的六枚九龙章。
银制的龙头章上刻“见龙在田”,是她当初赐给贺枚的;砚制的龙心章上刻“飞龙在天”,是她亲手送给华砚的;铜制的龙尾章上刻“潜龙勿用”,自是舒娴从舒雅处夺来的;寒铁所制的龙身章上刻“亢龙有悔”,大约是姜壖从纪诗处得来的;坚钢所制的龙身章上刻“或跃在渊”,是她在刑部大牢中赐予迟朗的;紫檀所制的龙尾章上刻“朝乾夕惕”,是她亲去侍郎府赐予阮悠的。
姜壖按照龙章摆放的次序在诏书上落印,笑道,“陛下现在知道为何方才你的心腹除程棉之外,都不曾为你说话。”
一句说完,他又对御林军吩咐一句,“带人护送皇后殿下来仁和殿,传陛下吩咐,请他携龙头金章前来;再到永福宫请凌殿下,也说是陛下的吩咐,请他带龙尾章前来。”
御林军看也不看毓秀,对姜壖躬身一拜,出殿而去。
毓秀盯着摆在御桌的诏书看了半晌,冷笑道,“皇后既然一早已将承接龙头章一事告知姜相,为何不曾一并将龙章交于姜相?”
姜壖冷笑道,“陛下与臣之庶子大婚已一年有余,他是何等谨慎多疑的秉性,你不会不知,在万事没有定论之前,他怎么肯将致胜的棋子交到别人手中。”
言下之意,姜郁并未全身心在此番筹谋之中?
若姜郁与姜壖面和心离,彼此并未交心,怎么做得了姜家的布局人?
毓秀陷入沉思,面上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微妙。
姜壖笑道,“臣对此子的态度一直颇为保留,用心远不如我另一对子女。小女临产在即,无法进宫面圣,心中甚憾;臣之嫡子却执意要送陛下最后一程,我已命人去请他进宫,请陛下暂侯。”
毓秀一皱眉头,看似不明所以,实则心中自有滋味。
姜壖自以为毓秀未解其意,也不再纠结,命侍从在殿中摆椅。
几个小侍墨齐齐看向毓秀求示下,见毓秀点头,才各自动作。
姜壖等人在殿中落座,直等到御林军带姜郁前来,他才复又起身。
姜郁进殿时已知觉到殿中微妙的气氛,又见南宫羽毫无顾忌地坐在殿中,他看向毓秀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忧虑。
毓秀的心又生动摇,姜郁面上略带惊诧的表情不像是装的,莫非在此之前,他当真不知姜壖筹谋?
思来想去,毓秀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姜郁走到殿中对毓秀一拜,无视旁人,顾自上殿走到她身边,屈身问一句,“陛下面色憔悴,可是龙体不适?”
他眼中的担忧焦虑骗不了人,对她的恭敬也并不刻意,毓秀对姜郁微微一笑,回一句,“不碍事。”
一句说完,她就反问一句,“内宫状况如何?”
姜郁面色凝重,斟酌回话道,“永喜宫是尸毒爆发的源头,除了思齐与几个侍书,宫人尽数染疫,除此之外,其余各宫也各有扩散,后宫之中只有永乐宫不曾有人受波及。因最初疫情爆发突然,内宫一度陷入混乱,御林军受噬之人也不少,直到西疆军进宫,才渐渐将染疫之人尽数控制。”
毓秀面色沉郁,“尽数控制的意思是?”
她明知自己多此一问,却控制不住不问。
姜郁一声轻叹,“或斩杀,或囚禁。”
毓秀眼中闪过一丝哀痛,“死伤如何?”
姜郁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隐瞒实情,“死伤惨重。”
毓秀听了这一句,心已凉了大半,咬牙道,“为谋一己私利,何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姜郁听毓秀的话说的意有所指,蓝眸闪了两闪,正想着如何体面回话,姜壖就走上殿说一句,“陛下吩咐皇后殿下携九龙章前来,不知殿下可遵圣旨?”
姜郁莫名松了一口气,若有深意地看一眼姜壖,试探着对毓秀问一句,“当真是陛下吩咐臣取龙章前来?”
毓秀发出轻轻一声嗤笑,“伯良以为呢?”
姜郁听出毓秀笑中的嘲讽,心中自有滋味,“陛下有难言之隐?”
毓秀笑道,“伯良一进门不就应该猜到了吗。”
姜郁瞥见御桌上的传位诏书和上面空缺的三处章位,脸色在一瞬变得十分难堪,半晌凝眉问一句,“莫非今日内宫之乱,是有人一手操纵?”
毓秀笑而不语。
姜壖冷冷望着姜郁,发出一声冷嗤,“皇后殿下可将龙头章带到仁和殿?”
姜郁听而不闻,一双眼只看着毓秀。
毓秀冷眼看二人你来我往,若姜郁当真为姜壖谋策,他们不必在这种时候还要撇清关系,但若说今日之事与姜郁毫无关联,毓秀又不敢十分确信。
姜壖等了半晌,并未等到姜郁的回话,耐心也渐渐被耗尽,“事到如今,皇后莫非还想沽名钓誉?”
姜郁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与姜壖对面而立,用极度冷清平静的语气问一句,“姜相为谋权位,机关算计,甚至不惜在内宫引发尸毒杀戒,若你篡夺皇位之事败露,不怕会被世人唾弃,遗臭万年?”
姜壖闻言,陡然变色,伸手重重打了姜郁一耳光,“龙头金章在何处?”
姜郁一边脸红如血,面上却一派凌然。
姜壖才要再发作,御林军却进殿禀报,称未在永福宫寻到凌音。
姜壖顾自平息半晌,沉声对姜郁问道,“凌音人在何处?”
姜郁微微冷笑,半侧了身子斜对姜壖,似乎没有要回话的意思。
众人在一旁冷眼旁观,心中各有所想。
南宫茂见姜壖怒火升腾,禁不住出言规劝一句,“姜相息怒。”
姜壖的表情越来越难看,显然没料到今日遇到的第一个阻力,竟来自他这个庶子。
南宫羽反倒在一旁冷笑,“皇后殿下既然打定主意与陛下共进退,何不用心将陛下劝服,殿下戒防自解。”
姜郁冷颜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南宫羽笑道,“若姜相将陛下交给我处置,我自然有办法让殿下开口。”
姜郁听南宫羽言辞威胁,心中已生杀意,屈身问毓秀一句,“西疆军受抚远将军掌控倒也罢了,御林军为何也听命于姜相?”
毓秀指了指金盘中的寒铁龙章一声轻叹,“纪诗人已倒戈。”
姜郁不可置信,“纪子言忠君不二,几番不顾生死回护陛下,怎会轻易倒戈?”
毓秀摇头苦笑,“大约是姜相以文华君及其兄要挟他就范。”
姜郁沉默半晌,伏在毓秀耳边轻声问一句,“陛下预备如何行事?”
毓秀苦笑道,“事到如今,还能如何,只求不牵连无辜,不愧对天下。”
姜郁眼中闪过一丝哀色,“龙章之事……”
毓秀淡然笑道,“伯良自保为上,不必顾念我。”
姜郁连连摇头,“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询问陛下心意,若陛下不愿妥协,臣自然唯陛下马首是瞻。”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着姜郁,反问一句,“伯良以为朕对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该有什么样的态度?”
姜郁自解其意,起身对姜壖道,“九龙章姜相已得其六,又何必在乎其余之三。”
姜壖见姜郁神情倨傲,心中怒到极致,面上反倒没了表情,“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把你怎么样?”
姜郁冷笑道,“我虽是逆子,父相却是逆臣,逆子自知在父相眼中只是一枚棋子,父相倒行逆施,我虽无力阻止,却也仍要劝你三思后行。”
姜壖冷笑道,“这场筹谋过后,前朝后宫本就再也没有你的位置,你若顺从,我自可做主放你出宫,容你科举入仕,至于你来日能否封侯拜相,位极人臣,看你自己的造化,若你冥顽不灵,不识时务,就不要怪我不顾念父子情义。”
二人僵持半晌,彼此都不肯让步。
正当南宫茂犹豫着要不要出言解围之时,毓秀在一旁一声轻叹,“伯良将龙头金章交给姜相吧。”
姜郁如何肯应,“陛下!”
毓秀哀哀望着姜郁,摇头叹道,“伯良若有心背叛,之前就可将龙头金章交出,你虽是我的皇后,又何尝不是无辜,我不想连累无辜,事已至此,已无力回天,我又何必要你跟着我前程尽毁。”ωWW.166xs.cc
姜郁心中大恸,恍惚间竟错觉他与她十几年的博弈与纠葛,都不如这一句“不可连累”动心动情。
毓秀何尝不觉得悲哀,即便在这种时候,她面对眼前的这个人,仍不能且不敢以真心示之。
这一张她厌恶的面具,不知又要戴到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