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郁蓝眸一闪,沉默半晌,沉声问一句,“所以陛下以为,是何人兴风作浪,欲陷你于万劫不复之地?”
毓秀用探寻的目光看了姜郁半晌,冷笑着问一句,“伯良以为呢?”
姜郁淡然回道,“猜测是陛下的猜测,朕如何知晓陛下的心意。”
二人对面相望,脸上的表情都有些耐人寻味。姜郁一双平湖般的眸子之后隐藏惊涛骇浪,似是要极力压抑,才不会透露情绪;而毓秀的一双金眸却如寒刀利剑,毫不掩饰地展露凌厉。
恍惚之间,姜郁错觉自己听到了凌寒之处的风声,而站在绝崖之上,迫使他下出一招生死棋的,正是眼前这个让他爱恨不能,求而不得的女子。
毓秀眼看着姜郁一双蓝眸寸寸染遍悲凉,心中也莫名生出几分哀意。
两人对视的时间如此之长,长到姜郁在脑中忆遍他与她从初识到如今的一轮回,长到毓秀也想起她已遗忘许久的锦鲤池。那一日阳光正好,水波粼粼,满是暖意,她跳下去的一刹那,看到了一群结伴觅食的红锦鲤,和姜郁迟慢一步未能拉住她的那只手臂。
被华砚救上岸之后,毓秀曾回头看过姜郁,却只记得他长身矗立站在亭子里,手里拿着刚脱的外袍,一张脸陷在阴影里,看不清楚情绪。
那一日阳光正好,所以站在阳光里的人看不清站在阴影里的人的表情。
所以毓秀只记得华砚的表情。
虽然当时的她不甚解也未曾懂,但那个水鬼一般狼狈站在她面前的少年,眼神虽脆弱不堪,绝望无比,却似锋利无比的尖刀,直直插进她心里。
那一刻她就知道,年少荒唐不再,她对姜郁的执念已到尽头。
一阵风吹开虚掩的殿窗,在漫长的对峙之后,仍无人主动打破僵局,直到殿外有侍从禀报,说华殿下驾到,毓秀才顺势从姜郁身上收回目光。
姜郁却立在原地,一双眼死死盯着毓秀,直到华砚进殿,他的神情也与之前一般无二。
华砚感受到毓秀与姜郁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便没有急着开口,垂手立在一旁,默然不语。
毓秀无视姜郁冰冷的目光,笑着对华砚点点头,问一句,“惜墨这般时辰前来,是有事?”
华砚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姜郁,对毓秀笑道,“臣听说陛下还未回宫休息,心中担忧,所以来接你。”
毓秀微微一笑,“朕许久没去永福宫了,今日不回金麟殿,随你同去。”
华砚点头笑道,“那是最好不过。”
二人旁若无人地闲谈几句,毓秀走到华砚身边,与他并肩出了勤政殿,徒留姜郁一人尴尬地站在殿中,走留不得。
下殿之后走了半晌,毓秀回头看了一眼远远跟随的宫人,低声问华砚说一句,“是悦声请你来的?”
华砚点头笑道,“悦声出面唯恐惹人生疑,所以才叫臣前来。”
毓秀冷笑,“皇后一直怀疑修罗堂主是惜墨,只是今日他也分不清你来寻我是为公事,还是为私情。”
华砚沉默半晌,试探着问一句,“陛下为何欺骗皇后,说你腹中龙嗣是我的骨肉?”
毓秀扭头看了华砚一眼,眼神有些飘忽,“惜墨介意?”
华砚忙摇头否认,“陛下之女就是臣之女,臣自会对其视为己出,竭尽所能教养爱护,臣只是好奇陛下为何要隐瞒其生父的身份。”
毓秀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朕之所以隐瞒他的身份,不仅是因为他行将就木,时日不多,除此以外,还有一个不可说的理由。”
华砚一皱眉头,“陛下是说陶菁如今是前朝之臣,不便再以后宫身份束之?”
毓秀似笑非笑地摇摇头。
华砚见毓秀讳莫如深,便知情识趣地不再多说。
二人后半程一路无话,到永福宫后便直奔华砚寝殿。
凌音一早已在韶光殿等候,见二人进门,忙迎上前对毓秀行礼。
毓秀屏退宫人,在内殿与二人同坐,低声问凌音道,“今日之事,修罗堂可查出一个结果?”
凌音一声轻叹,凝眉回道,“修罗堂活捉了几个伤人者,证实的确是中了尸蛊毒的行尸,只是暂时还未查清这些活人蛊是从何处流出。”
毓秀面上风云变幻,“若此事当真是对面布局人所为,他们又是从何处觅得活人蛊的制法?”
凌音道,“罗青云人在安全隐秘之处,身边有修罗使护卫,万无一失,蛊毒绝非从她处泄露。”
华砚思索半晌,猜测道,“三朝之前那一场动乱后,朝廷曾多次派人查抄在民间私行活人蛊术之人,兴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人获取了活人蛊术的制法,收藏尸毒以备今日之用。”
毓秀望向凌音问道,“悦声以为呢?”
凌音目光闪烁,谨慎回一句,“臣以为惜墨的推断不无道理。”
毓秀冷笑道,“朕万万没想到姜氏会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只为陷对手于不义,便不惜放出尸蛊毒,扩散疫情,引发恐慌,冒着生灵涂炭的风险,只为来□□宫正名。”
华砚与凌音对望一眼,面上皆有担忧之色,“臣等之前也没料到姜相出手会如此决绝。”
毓秀扶着额头一声轻叹,“此事的棘手之处在于,活人蛊本是朕放给姜家的诱饵,不想却成了他们制造动乱的一把刀。若我猜的不错,对面布局人就要落下那枚生死棋了。”
华砚凝眉道,“陛下预备如何应对?”
毓秀没有立时回话,沉默半晌,才沉声答一句,“朕明日会同思齐商议对策。”
华砚金眸一闪,欲言又止,毓秀猜到他心存犹疑,却没有顺势追问。
反倒是凌音沉不住气,“活人蛊这一计是思齐一手筹划,如今横生枝节,弄巧成拙,反被对手抢占先机反制,在内污名陛下,在外连累无辜百姓,陛下难道不怀疑……”
他这一句话刻意停顿半句,毓秀猜到他想说的是什么,却没有顺着他的话说。
凌音见毓秀沉思不语,心中怒火升腾,明明看到华砚对他摇头,却还是忍不住说一句,“陛下难道不怀疑思齐倒戈?”
华砚见毓秀面生焦虑之色,忙出言申斥凌音,“无凭无据,悦声怎可恶意揣测与你同为一部司长的洛氏族人,妄言胡断让陛下担忧。”
凌音攥了攥拳,咬牙道,“舒娴与洛琦师出同门,人所共知,他二人在人前虽处处避嫌,私下却关系亲密。舒娴在宫中时曾多次堂而皇之地出入永喜宫,与洛琦独处,陛下难道真的不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
华砚摇头道,“洛家世代忠爵,从未有一人反骨,洛琦是九宫侯亲自为陛下挑选的掌灯人,多年磨砺,只为一局,怎会为了儿女私情出卖陛下?”
凌音冷笑道,“惜墨不要忘了他当初为归还龙章,逼陛下就范,竟不惜越楼自残。”
华砚才要据理力争,毓秀却挥手打断二人辩论,“不必多说,思齐忠也好,奸也罢,是否知晓正阳之乱背后的阴谋,明日问过他自然知晓。若此事当真有他参与谋划,那这一局他已经锁住我的咽喉,只待致命一击,既然如此,他也没有再掩藏下去的必要,自会对我实话实说。”
凌音听毓秀话中有灰心丧气之意,似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心中越发恨怒,“不如由臣先去替陛下问讯神机司主,我自有办法让他实话实说。”
华砚凝眉劝道,“事情还未明朗之前,悦声且稍安勿躁,若你当真冤枉了思齐,又如何是好?”
毓秀思索半晌,对凌音道,“一切等我明日亲口问过思齐之后再做打算,悦声不要妄自作为,以免打草惊蛇。今日时辰不早,你先回殿歇息吧。”
凌音听毓秀下了逐客令,不好再留,起身一拜,告退出殿,“臣亲自去追查活人蛊。”
毓秀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出言阻止,默许凌音所请,放人出殿。
华砚望着凌音离去的背影,莫名预感不良。
人走了半晌,毓秀还坐在原位一动不动。
华砚上前扶毓秀起身,传侍从进殿侍奉二人洗漱更衣。
宫人灭掉半数灯烛,一同退到殿外。
毓秀与华砚躺在床上,两个人却都没有睡意。
毓秀原本是面朝上平躺的姿势,听到华砚发出一声轻叹,便翻身转向他,轻声问一句,“大战在即,惜墨心中可有恐惧?”
华砚伸手握住毓秀的手,笑道,“臣是死过一次的人,已无所畏惧。”
毓秀望了华砚半晌,在他做出一个张开手臂的动作之后,顺势靠进他怀里,伸手搂住他的腰,紧到她能清楚地听到他胸口的心跳,感受到他压抑局促的呼吸,“可是我很怕。”
“陛下……”
“我是真的很怕,比险些丧命在恭帝帝陵的那一次还要怕。”
华砚感知到毓秀身子微微有颤,只好用力抱紧她,用极尽温柔的嗓音在她耳边轻声安抚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