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望着姜壖的背影,面上浮起一丝冷笑, 在外等候的侍从见门开着, 毓秀又没有要起身的模样,就知情识趣地把门关了。
毓秀都坐在座上动也不动, 好半晌才对着屏风的方向笑着说一句, “你出来吧。”
屏风后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毓秀也不在意, 起身走到屏风边, 隔着屏风说一句, “你出来吧, 我知道你在这里。”
一句说完,她就自回座上悠然喝茶。
半晌之后, 屏风后终于走出一人。
正是陶菁。
一日不见, 如隔三秋。毓秀本以为自己不会失态,却在看到陶菁雪白的一张脸的那一刻, 心酸不已。
陶菁躬身对毓秀行一礼,垂着眼没有抬头。
毓秀看不清陶菁脸上的表情, 明知他刻意疏离, 原本想说的话也都哽在喉咙里。
二人沉默半晌, 气氛尴尬诡异,毓秀不叫陶菁坐, 陶菁就一直站着,直到毓秀喝完了一杯茶,亲自起身倒第二杯的时候, 陶菁才微微抬起头,似笑非笑地问一句,“皇上怎么知道我在屏风后面?”
毓秀将倒好的茶递到陶菁手里,轻声笑道,“从我进入后堂的那一刻,就闻到淡淡的桃花香味,这香味只有你身上才有。”
或许是生病的缘故,他身上的香味已经比从前淡了许多,她要靠近了那扇屏风,才敢确定他确实在屏风之后。
陶菁在屏风后极力忍耐,才没有发出咳嗽声,如今后堂只有他与毓秀两人,他怎么也忍不住了,将手里的茶杯递回给毓秀,从怀中掏出一条白绢,遮住嘴巴压抑地咳嗽。
毓秀忙将茶杯发到一旁的桌上,伸手想扶陶菁,却被他轻轻躲过了。
毓秀的手僵在半空中,满心尴尬。陶菁退到一边,咳嗽声不止,还是不看毓秀。
毓秀苦笑着摇摇头,转身掩藏了失落的表情,自回上位去坐,待陶菁的咳嗽稍微缓和,她才开口问一句,“你身子抱恙,坐下说话吧。”
陶菁笑着摇摇头,沉音回一句,“不坐了。”
“为什么不坐?”
“坐下了,就不能走到皇上身边了。”
方才明明是他躲避她,现在又为什么说这种让她恍惚的话?
毓秀一瞬失神,呆呆望着陶菁半晌,并不顺着他的话说,“你是随程棉与白两来的?”
陶菁将唇边的白绢捏到手心里,眉头轻皱,眼神飘忽,目光还是没有落到毓秀脸上,“皇上以为我来干什么?”
毓秀一声叹息几不可闻,“子言昨晚去见你的事,我知道,你对他说的话,他也一点不漏转述于我。即便如此,你还是放心不下?”
陶菁长呼一口气,往前走了两步,终于抬眼看了毓秀,“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皇上真的不知道?”
二人对视的一瞬,毓秀像被陶菁的目光烫了一般,心跳的犹如鼓鸣,“我想亲口听你说。”
陶菁目光如水,望着毓秀往前又走了两步,面上竟满是哀伤,“我来这是抱着一丝希望。”
毓秀渐渐的就要喘不过起来,“你抱着什么希望?”
陶菁沉默半晌,眼中多了几分不可言喻,“皇上一再明知故问,难道真的要逼我说出那一句话。”
毓秀眼神飘忽,说话的声音也几不可闻,“你说吗?”
陶菁苦笑道,“我冒着风险,拖着残躯来这,不过是为了见你一面。”
毓秀如鲠在喉,心像被钝刀刺中,除了疼还是疼,“方才我叫你出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出来?”
陶菁深吸一口气,走到桌边,一手扶着桌沿,“你进门的时候,我并没有准备好,你叫我,我才犹豫要不要让你看到我这幅样子。”
“哪副样子?”
“要死不活的样子。”
“这就是你方才一直不肯抬头看我的理由?”
陶菁笑了一笑,望着毓秀的眼睛又向前走了两步,“我原本打定主意不看你,因为我知道如果我看了你,就再不能不看你。”
毓秀的防线全线崩溃,想起身,陶菁却已先一步走到她面前,一条腿跪到地上,抱着她,半伏在她腿上。
他的耳朵几乎就贴在她小腹上,像是在听什么,又像只是在无意中做了这个动作。
毓秀有孕之后,对人多了许多防备,除非万不得已,绝不会容许人靠近她的小腹,如今贴在她身上的人是陶菁,她心里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他们两个人此时此刻的位置就该如此,如此的亲近也是理所当然。
毓秀对自己身体的变化一直都没有实干,即便那些让她不适的反应真实存在,她却从来也不觉得自己与从前有什么本质上的改变。
直到现在。
即便实在宫外的那些与陶菁相处的日月,她也不奢求他对她的态度会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改变,可是现在,当他距离她如此近的现在,她突然变得软弱起来。
她从前绝不会卑躬屈膝,丢弃自尊去挽留一个男人,即便示弱,也绝不是为了感情二字。可如今,她却有冲动想开口对他说一句,“只要你愿意回到我身边,我也愿意在我身边留下非你不可的位置。”
若不是她望见自己袖口的龙纹,她恐怕已经说出让自己后悔的话了。
陶菁的脸尽在咫尺,毓秀越发觉得他面色如雪,唇色如纸,整个身体只剩一分支撑,呼吸也微弱的近乎于无。
陶菁不动,毓秀就不动,她只觉得心疼,为他心疼,也为自己心疼,直到感觉到他抱她的手臂渐渐收紧,她才捏着他的肩膀把他从她身上推起来。
从前也常常是这样,她把动情当做示弱,即便在真情流露的时候,也要给自己找一个借口。
陶菁以为毓秀又要故技重施,在短暂的失控之后换回冷颜,心中难免失望,才要起身,就被她按住肩膀。
毓秀从座上滑到地上,伸手到陶菁怀中取出白绢。
陶菁万万没想到毓秀如此,想阻止她时已经来不及了。
毓秀展开白绢,看到上面的点点血红,有些血迹已经凝结了,不像是才咳的。
他从前的习惯是每一天都要换一条干净的白绢,自从身体越发不好,就改成了一日两换。
这才不到半日的时光,他居然已经咳了这么多血。
陶菁见毓秀盯着白绢不说话,反而笑的灿烂,取回白绢,叠好了塞回袖子,一边伸手将毓秀揽在怀里,“皇上不必担忧。”
毓秀手抖了抖,极力平稳语气,“就算我不担忧,你自己也要担忧,纵容病情恶化下去,恐怕连今年的会试也考不了了。”
她说这话并非出自本心,她与他都知道,他的病之所以会落到这种地步,并非是人不作为的缘故。
陶菁嗤笑道,“考不了就不考了,皇上为何执着于此?”
毓秀从前的确执着于催促陶菁前朝为官,陶菁寒窗苦读多年,又为功名经受两年牢狱之灾,若就此荒废学业,实在可惜。
时至今日,即便他病体羸弱,她还是这么想。
求学者无人不望求功名,即便他表现的有多么玩世不恭,骨子里也不会甘心一生平凡。
当然,除此之外,她也怀有一点私心,若他不求功名,不问世事,她今后连见他一面也是难上加难。
陶菁抚摸毓秀脊背的时候,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将她拉出来看了一眼,的确是一副失神的表情。
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她脸上出现这种表情,只是从前的这些时候,让她苦恼的并不一定是他。
陶菁心里好笑,抬手帮毓秀松了松头上的龙冠,轻声笑道,“皇上发饰太重了吗?压的年纪轻轻就连抬头纹都有了。”
毓秀拿手摸了一下额头,撑着地板站起身,将陶菁也从地上拉了起来,“最近犯头痛的次数比较多。”
陶菁起身之后并没有后退,反倒更上前一步,抚摸毓秀梳紧的发髻,笑着说一句,“恐怕不止是犯头痛的次数多,皇上的白发也多了许多,藏在黑发里面快要遮掩不住了。”
毓秀尴尬地往后退了一步,脚跟顶到座椅的边沿,上半身向后仰,想与他拉开尽量多的距离。
她明知陶菁说这话没有嫌弃她的意思,心里却还是别扭。
毓秀从前从不会因为容貌自惭形秽,可当下这种近似于自暴自弃与自我厌弃的感觉,竟如此让人颓废。
更多的是警惕。
毕竟她当初就是因为不想落入一个患得患失,万劫不复的境地,才执意将陶菁遣出宫。
毓秀眼中的哀伤如此明晰,陶菁怎么会看不到,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不见,上前一步,将毓秀逼到再也不能后退,“皇上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你若是当真那么想我参加会试,金榜题名,我拼尽性命去考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