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猜到周赟为何如此,就没有问, 吩咐人将重伤昏迷的人抬到榻上, 一边传御医,一边屏退殿中闲杂人等。
殿门一关, 毓秀就对凌音问道, “事出时, 你们都在殿外?”
凌音凝眉道, “皇上今日亲到大理寺主持审案, 为保万无一失, 臣乔装隐在暗处, 皇上回宫之后,我也没有马上回宫。事出时, 臣与惜墨在金麟殿上赏月, 皇上入浴,修罗使禀报偏殿中气味有异, 惜墨掀窗角一闻,知有人放迷香, 他就跳进殿中看顾皇上。”
毓秀笑道, “他看顾我时, 悦声就处置了当值的侍从?”
凌音以为毓秀要兴师问罪,忙摇头道, “臣并未追责周赟。”
毓秀点头道,“虽未追责,到底问话了吧?朕只想知道你问他时是以修罗堂主的身份, 还是以棋妃殿下的身份?”
凌音犹豫了一下,据实答道,“臣问话时身着夜行衣,自然是以修罗使的身份。”
“你是如何问他的?”
“我问他安神香是谁取的、谁点的,燃点之前可有细细查验过?”
“他又如何回答?”
凌音抬眼看了毓秀的表情,谨慎回一句,“他说安神香是他亲自取的,也是他亲自燃的,查验也是他亲自查验的。”
毓秀面色一沉,“你问他话时,可有旁人在场?”
凌音轻咳一声,“周赟本守在殿外,听到殿中有水声,心中不祥,才推门进来查看皇上。”
毓秀轻轻叹了一口气,“周赟心思清楚,想来在进门后看到你的时候,就猜到你的身份,你便与他实话实说,告知他有人在安神香中做了手脚?”
凌音咬牙道,“周赟本是皇上心腹,一贯忠心耿耿,此番事出,内中必有蹊跷,臣的本意是想看看他回话时的反应。”
毓秀一挑眉毛,“他反应如何?”
凌音想了一想,斟酌答道,“若他不是一个高明的戏子,那他就是真的不知内情。”
毓秀看了看周赟血肉模糊的身体,叹息道,“姜家这一招看似是打草惊蛇的下下招,实则有心险恶。布局人心知我倾心信任周赟,安神香事一出,我怎能不对他心生芥蒂。就算我认定他清白无垢,周赟也会因为愧疚,做出像今日这般自残之事。如今正是紧要关口,我身边无人可用,无异于折断一手,于之后的审案大大不利。”
凌音思索半晌,试探着说一句,“皇上可有想过,周赟是姜壖安插在你身边的奸细?”
虽说只是猜想,毓秀已浑身发凉,若周赟当真是姜壖安插在她身边的奸细,她原本握在手里的胜算,恐怕就要大打折扣。
凌音看了一眼榻上的周赟,压声对毓秀道,“皇上一贯用人谨慎,为何不疑周赟,若今日之事当真是他一手操控,事后又用这一出苦肉计骗取皇上的信任……”
话虽然只说了一半,毓秀却已猜到他为出口的话是“后果不堪设想”。
毓秀不是没动过念头,怀疑周赟是奸细,可这种念头荒谬的就像是要她怀疑华砚是奸细。
周赟兴许会被人蒙蔽,遭人陷害,抑或被人利用,却不会处心积虑谋算她。若他当真站在她的对立面,她恐怕早已万劫不复。
“若不是悦声换了平服阻拦刑官行刑,周赟恐怕凶多吉少,他方才只知你是修罗使,并不知你真正的身份,就算猜到你真正的身份,又如何笃定你会解救他?”
凌音不知如何回话,一双眉头却皱的紧紧,“周侍书谋害皇上,难逃一死,索性破釜沉舟,试这一试。”
毓秀笑着摇摇头,“悦声认定周赟居心叵测,他所做的事在你眼里必定都别有心机。待他醒了我亲自问他一问,若他的回复让我有半点怀疑,为稳妥起见,我再不重用他就是了。”
凌音本意是劝毓秀远离周赟,现下当真听她这么说,反倒起了犹豫之心,“莫非是姜家故意用计,让皇上疏远周赟,自断一手?”
毓秀嗤笑出声,“朕已说了,姜家此招,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为的是诬陷清白之人,扰乱人心。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既认定周赟,就认定到底。这半年来侍从之中有谁行踪诡秘,对外串联,要靠修罗堂查清楚,还周赟一个清白。”
凌音见毓秀面色坚毅,并无动摇之色,不好再劝,听门外禀报说御医到了,就顺势请退。
廉御医进门时见到周赟的惨状,着实吃了一惊,以为又是毓秀下令对下动刑,话也不敢说重,替人诊了脉,开了药,吩咐手下小太医为其处治伤口,除了叮嘱该如何养治,半字不多说。
毓秀心知廉御医错怪了她,她虽不愿宫中人误会她狠心,却又碍于尊严不好开口解释。好在郑乔几个侍从十分识趣,送廉御医到殿外的时候,故作不经意地说了一句,“皇上今日沐浴时突发头痛症,身边无人服侍,险些出了大事,周侍书满心愧疚,知皇上仁慈,不肯罚他,就找了刑官自罚以谢罪。”
廉御医听罢这一言,若有所思,转身去了。
郑乔望着廉御医的背影,面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化成一声叹息;一旁的梁岱望着郑乔,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御医走后,毓秀遣退了殿中人,亲自喂周赟喝了一杯水。
周赟在御医为其处治伤口时就已醒了,除了最初几声哀痛,再不出一声。
方才发生如此危急之事,若不是毓秀身边有修罗使保护,恐怕已凶多吉少,他行事不够谨慎,让有心人寻到可乘之机,理应挨这一顿杖刑,即便毓秀心思清楚,认定他清白,他也要给毓秀一个交代。
重伤如此,他也觉得无颜面对君上。
毓秀见周赟伏在榻上,虽未垂泣,却也不敢抬头,猜到他心中所想,就坐到他身边安抚一句,“金麟殿是朕的寝殿,不管是正殿也好,偏殿也罢,都不能留你养伤,你若好些了,朕就吩咐送你回去。”
周赟挣扎着想起身,被毓秀抬手按住,“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朕赦你无罪。”
周赟就着趴伏的姿势对毓秀道,“下士无能,让皇上涉险,罪不可赦,请皇上责罚。”
毓秀苦笑道,“你已自作主张替朕罚了,朕还有什么话好说。”
周赟本就愧疚难当,听到“自作主张”四个字,更不知如何是好,“皇上……”
毓秀重新倒了一杯水,放到周赟枕边,“话不必多说,孰是孰非,朕心里都明白。”
周赟心中滋味万千,到底不敢十分笃定,御医替他诊治时,他已猜到毓秀是用这种方式向他表明她心无芥蒂。她既不想多说,他也不必解释。
毓秀才要开口叫人,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转向周赟问一句,“你一贯稳重,今日却做出如此冲动的决定,是当真乱了阵脚,还是刻意而为之?”
周赟撑着胳膊看着毓秀,斟酌回一句,“下士请刑官施刑,的确是一时冲动,却也并非未经思虑。”
毓秀明了他话中的意思,点头笑道,“既如此,朕就放心了,你回去好好养伤,养好了再回来伺候。你不在时,朕身边要一人代你行事,你心中可有推荐的人选?”
周赟凝眉思索半晌,回话道,“若皇上要如下士这般行事稳重,循规蹈矩的,郑乔可胜任,若要随机应变,圆滑融通的,恐怕就数梁岱了。”
毓秀眯眼笑道,“梁岱?栋梁之梁,岱岳之岱?”
周赟颔首道,“正是。”话一说完,他又觉得有些不妥,“臣对方才推荐的人并不能十分力保,请皇上明鉴。”
毓秀点头道,“朕明白了,自会明察,你放心去吧。”
话一说完,就在他手上安抚地拍了两拍,一边叫来人将人抬回椒兰院休养。
周赟被抬下榻时,见毓秀面沉如水,并无波澜,心中又动摇起来,拼命挣扎着跪到地上,俯首磕头,抓着毓秀的裙裳下摆,哀哀道,“皇上若因今日之事对下士有一分存疑,下士不如身死以明志。”
毓秀吩咐左右将周赟扶起身,安置在铺了软垫的藤架上,握着他的手,伏在他耳边轻声说一句,“你被抬进偏殿时,人已醒了,我与悦声说话时明知你醒着,却不曾忌讳,你如今已得知这宫中最大的秘密,若还有一分存疑朕不信任你,那所谓的一切尽在不言中,岂不是都没有了意义?”
周赟如遭雷劈,惊的瞪大了眼睛,他方才的确在被抬到偏殿的中途就醒了,听到毓秀与凌音说话,为了避嫌,才硬着头皮装晕,谁知早被毓秀看在眼里。
怪不得凌音会问那一句“为何不疑”……
周赟出门时想看一眼毓秀的表情,却只看到她仰头饮了那一杯方才倒给他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