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棉与迟朗正说着话,听到身后一声轻笑, “尚书大人谬赞, 此番能在林州查到诸多新证,大人密派的六个刑名捕快功不可没。”
说话的正是纪诗, 他走路悄无声息,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走到二人身后的。
程棉与迟朗对视一眼, 摇头轻笑, 面上皆有尴尬之意, 双双回身对纪诗行拜礼, “殿下。”
纪诗笑容淡然, 工整回了一礼,“我如今只是大理寺的一个小小的司直, 二位大人不必客气。”
程棉看了一眼迟朗, 万年平板的脸上多了一分柔和,“殿下此番查案辛苦劳顿, 为皇上分忧,为我等解难, 理当受这一拜。”
迟朗也在一旁点头, 笑容别有深意;纪诗一派淡然, 对二人笑道,“四围比我身手灵巧的高手比比皆是, 我既能悄无声息走到大人身后,他们兴许也能在一旁密听二位私语,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请二位大人小心为上。”
话一说完,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抑或是,大人故意将你要说的说与人听。”
程棉默然点头,迟朗淡然笑道,“是我等疏忽了,殿下提点的极是。大理寺的牢狱大理寺卿已安排妥当,必保万无一失,我二人这就回府了。”
纪诗并不行回礼,而是上前一步,对程棉道,“敢问程大人,笑染是否在你府上?”
程棉听纪诗以表字称陶菁,心知二人关系不俗,就据实回一句,“笑染的确暂住在我家中。”
纪诗笑道,“我与笑染交厚,一早就知他病了,如今终得空闲,想去探望,不知大理寺卿能否行方便?”
程棉怎敢说不,看了一眼迟朗,痛快应承下来,“殿下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殿下若不弃,便一同随我来。”
迟朗在旁笑道,“我已有几日不曾到程兄府上拜访,今日劳烦你招待愚兄一餐饭?”
程棉嗤笑道,“敬远若不嫌弃粗茶淡饭,尽管来吃。”
二人商议毕,各自上轿,纪诗叫侍从牵马来,随身带两个随从,跟在二人轿后骑马到程棉府上。
程棉为陶菁安排一处独院,三人在前堂饮了茶,程棉便引二人到后院。三人走到院门口,还未敲门,就听到院中有兵器挥舞的响动。
纪诗猜院中有人舞剑,便阻拦了侍从敲门的动作,伸手推开虚掩的院门。
月下一个身段轻盈的女子,跳跃翻腾,长袖飘舞,手中一柄装饰的木剑,舞的至美。
纪诗在廊下看到了披裹厚暖的陶菁,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看女子舞剑,忍不住嗤笑出声。
他还同从前一样,喜欢看人舞剑,这是他思考的方式,每每他这么做时,脑子里一定在做极重要的决定。
陶菁望见纪诗,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本想撑着椅子站起身,又觉得懒,就只对他欠了欠身。
纪诗轻笑着走到陶菁面前,屈身问一句,“站都站不起来,你的病又重了?”
陶菁嘴角弯出一个弧度,眼中满是笑意,望着纪诗回一句,“好不了也死不了,自是比不得你来去自由。”
纪诗笑容一僵,默然看着陶菁轻轻叹一口气,召侍从搬一把椅子,坐在他身边。
程棉和迟朗站在院门外,见纪诗落座,便没有进门,转身一同走了。纪诗陪陶菁看了半晌剑舞,才在一处私语起来。
蓝荞一早已见到来客,陶菁不叫她停,她也不敢停,几次间隙,她见陶菁与纪诗在廊下窃窃私语,像是在说什么不为人知的事,便越发知分寸,刻意避嫌,不敢靠前。
毓秀回宫时,早过了上灯时分,她到宫门就下了龙辇,坐轿子回金麟殿。
周赟心知毓秀劳累,一早就吩咐宫人准备晚膳,又叫嬷嬷伺候她沐浴更衣。
毓秀叫周赟在殿中点燃一支安神香,遣退宫人,她泡在热水里,昏昏欲睡。
鼻子里的安神香渐渐失了原本的气味,毓秀四肢麻痹,眼皮也重的厉害,恍惚中但见一个黑影闪进殿中,距离她的浴桶只有一步之遥。
毓秀想叫来人,喉咙却怎么也发出不了声音,她的两只胳膊架在浴桶边沿,想动一动,身体却不受控地滑进水里。
水没过头顶,灌进口鼻,溺水窒息的感觉,一如她年少时一跃跳进锦鲤池的一瞬,又似她在帝陵中关在那个抽掉空气的墓室里等死。
好在痛苦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有人把她从浴桶中捞出来,拍她的背,压她的肚子,把她胸中的积水挤出来,捏着她的下颌骨,过一口气给她。
对方唇上冰冷的温度让毓秀打了一个冷战,一口气过后,那两片冰冷的唇刻意的流连却让她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毓秀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她身体动不了,眼睛也睁不开,只能任由人在她身上裹了一张丝被,抱起来放到床上。
那人扶着她,往她嘴里喂凉茶。
凉茶入肚,毓秀清醒了不少,睁开眼,见到坐在她床边的人是华砚。
毓秀松了一口气,心里的感觉十分奇妙。从前的华砚,虽然同她亲近,一言一行却刻意避嫌,极少的几次透露情绪,表白心声,只让人心痛。而如今的华砚,亲近她时,没有一分不自在,却也正是这一分没有不自在,更让人心痛。
华砚见毓秀凝眉深思,面上却一派淡然,嘴角淡淡的笑容,似乎只是为了礼貌,“皇上醒了?”
毓秀低下头,扶着额问一句,“发生了什么事?”
华砚躬身一拜,正色回一句,“有人在皇上的安神香里动了手脚。”
毓秀整理凌乱的思虑,强打精神问一句,“他们在我的安神香里动了什么手脚?”
华砚沉声道,“安神香的中段换成了普通的迷香,虽不致命,却会让人昏睡不醒,因皇上才在沐浴,情形就十分危险了。”
毓秀抓紧裹在身上的丝被,面色越发阴沉,“他们知道我有修罗使随侍左右,还要行此事,想来不是真的要我的性命,只是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对抗姜家。”
华砚面上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想必是皇上在今日庭审时伤了姜壖的元气。”
毓秀冷笑道,“若小小一个都察院就伤了姜壖的元气,来日朕收复六部,他又会如何行事?”
华砚从屏风处拿了衣服递给毓秀,转身站在一边,背对她问一句,“皇上可要彻查?”
毓秀一边穿衣,一边回一句,“惜墨所谓的彻查,是追查金麟殿服侍我的人中,有谁是姜家的内应?”
华砚咬牙道,“皇上身边有这样的人,无异于抱虎枕蛟,若不尽早处置,后患无穷。”
毓秀披外袍下床,走到华砚面前,笑着对他说一句,“他们敢在我身边安插奸细,本是为用在最要紧的时候,如今逼得早早显身,于我们来说是福是祸,还未可知。”
华砚猜到毓秀想将计就计,拿姜家的奸细做文章,他却不情愿,“皇上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你身边那一把刀,要尽早查出,尽早铲除。”
毓秀走到桌前,为自己倒一杯茶,喝一口觉得凉,又吐回到茶杯里,“查是一定要查的,是否要现在处置,我还要再想一想。我身边既然有一把刀,与其除掉,不如拿它为我所用。”
华砚上前一步,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皇上要用反间计?”
毓秀笑而不语,端着茶杯坐到座上;华砚见毓秀不说话,干脆坐到她身边,从她手里接过杯子,放在桌上,叹息着说一句,“秀儿自以为是真龙天子,遇难逢凶化吉,才有恃无恐,不知收敛?”
毓秀听华砚语气严厉,心里吃惊,忙扭头去看他的脸色,疑惑当下他这一分愠意,是出于忠君之心,还是挚友之情。
毓秀坐直身子,直直望着华砚的一双眼睛,握她的手试探着问一句,“惜墨为何恼怒?”
华砚别开眼,面上的波澜再也不见,“臣并无恼怒,皇上的安危关乎社稷,臣怎能不担忧?”
毓秀还要再问,门外就有众侍从齐跪求情,呼号周赟奄奄一息,请皇上网开一面。
华砚起身对毓秀点点头,戴好面具,开窗跳了出去。
殿门一开,门外站着面色凌然的凌音,他脚下趴着只剩一口气的周赟。
毓秀心里一惊,以为是凌音下令对周赟施以笞杖之刑,忙快步上前问一句,“这是怎么了?”
凌音碧眼闪闪,淡然望着毓秀回一句,“臣也不知他为何如此,若不是臣阻止刑官,他此刻恐怕已被人打死了。”
毓秀一皱眉头,望着跪地磕头不止的梁岱问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岱支支吾吾,抬头看了毓秀一眼,眼神满是闪躲,“下士也不知周侍书为何如此,只说皇上吩咐,打到他断气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