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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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嬷嬷对陆芜菱很客气,一直笑呵呵的,算得上殷勤,一路引着她前行,还不时说些闲话。

“陆姑……菱姑娘,你累了吧,大人是个粗心的男人,终究不会体贴人……不过心肠很好的,这开府半年,从来不曾打骂发卖过一个人,家里也没个女主子操持,乱糟糟的,老婆子一人也顾不过来,你来了可就好了……”说着端木嬷嬷又呵呵笑起来。

端木嬷嬷始终有点不自然,估计是对着陆芜菱这样前后身份太悬殊的人,不知道怎样的态度才好。

端木嬷嬷将她带到东侧月门外花木之后的一排小屋,指着第二间说:“我住在这间,现在府中人少,空屋子多得很,大人虽然不说给你屋子,也没说不给,旁边这间的钥匙我先给你,有什么要放的,或是要休息就在这间罢,大人若是问起又再说。”说着又扯起嗓子叫:“香梅!香梅!”

一个十三四岁,穿着青布衣裙,微胖的丫头慌慌张张跑出来,答应着:“是,来了!端木嬷嬷,有什么事?”

端木嬷嬷板起脸:“你要说有什么吩咐!”

胖丫头被脚下的杂草绊了下,差点摔跤,涨红了脸,揉着衣角,低眉顺眼说:“是,嬷嬷,有什么吩咐?”

端木嬷嬷一挥手:“这是新来的菱姑娘,是爷身边头等大丫鬟,你去准备热水,菱姑娘要洗个澡。”

香梅连忙答应了,看到陆芜菱的样子,又涨红了脸,慌慌张张行了个礼,说:“菱姐姐,我去准备,姐姐喜欢热一点还是温乎些?”

陆芜菱尚未回答,端木嬷嬷已经斥道:“叫什么姐姐,要叫菱姑娘!水当然要热些,慢慢洗也不会冷!”

香梅快哭出来了:“是,菱姑娘,对不起。”

陆芜菱轻轻摇头:“叫什么有什么打紧。”

香梅要走,端木嬷嬷又叫她:“叫厨房方嫂子去给菱姑娘做两道点心,爷早早叫熬上的山药薏米牛乳粥看看好了没有?叫她们过会儿就送来。”

说着转向陆芜菱,有些讨好又不好意思地笑道:“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爷心好,家里好些粗使奴婢都是上次专门在松阳道水灾逃荒的人里头买的,还要慢慢调-教。”

要说陆芜菱以前,家中不必说,奴婢们自然毕恭毕敬,就是出门作客,一个管事嬷嬷也只有恭敬讨好的份,可她现在落难,是个人都能踩她一脚,连狱卒都能掌握她生死,端木嬷嬷的体贴也好,讨好也罢,都让她既感念又别扭。

想了想,正色温言道:“谢谢嬷嬷为我着想,只是如今我也不过是个奴婢而已,嬷嬷不必待我如客,该怎样就怎样便是。”

端木嬷嬷一怔,随后强笑道:“菱姑娘,你毕竟以前是金尊玉贵,老婆子心里也为你怜惜……好罢,那我便不同你客气了,日后若有得罪冒犯,还请菱姑娘不要同我老婆子计较。”

陆芜菱微微一福:“日后还要请嬷嬷照应。”

端木嬷嬷说:“香梅当是为姑娘放好水了,姑娘去洗吧,就在从南头数第二间,有什么姑娘就吩咐她。我去给你找两身换洗衣裳,一会儿便送过去。”

陆芜菱答应着去了,到了那一间,是后搭的一间棚屋,屋檐下一块竟然是空的,进去里面倒是青石板铺着,地面微有不平,很是狭仄,旁边第一间则是茅房,臭气熏得人难受。

胖乎乎的香梅还在给她一桶桶提着热水,看到她来,抹了抹额头的汗,笑道:“菱姐……”吐吐舌头,自己更正:“菱姑娘,您看看这样成不?若是不够,我再去烧一锅水。”

陆芜菱一看,一块石板上搁着一个大木盆,似乎是大号脚盆大小,里面一条白色粗布汗巾,热气腾腾。

陆芜菱怔了怔,才想起丫鬟们都是不泡澡的,以前听乱絮说,似乎不过打盆热水回房擦擦身子而已。

香梅似乎看出了陆芜菱的为难,小心问:“菱姑娘,我帮您洗头好吗?”又笑着说:“这里气味不好闻,要不要出去洗头?”

陆芜菱又想起来,似乎丫鬟们喜欢在门外,互相帮忙洗头。

她呢,以前则是泡在大大的澡盆中,加上香膏澡豆,让丫鬟们服侍着洗头洗澡,从未觉得有什么特别,有时候还要嫌弃香膏气味浓俗,还要暗自好笑妹妹们在澡盆中撒花瓣的行为太过附庸风雅。

这些不过几天前的日常小事从此不过是梦中……

怔怔想了想,陆芜菱摇摇头,说:“谢谢你,香梅,我自己来吧。”

香梅看她不自在,看看上头屋檐和墙壁间空隙,笑着说:“菱姑娘别担心,这里没有男子,不用怕的。”

陆芜菱僵着点点头。

香梅又指着那盆中的白色汗巾说:“这盆是我的,我用热水烫了三遍,这汗巾子也是我的,不过是新的,菱姑娘你别嫌弃。”

陆芜菱又点头,温声道:“有劳你了。”

香梅不好意思地笑,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说:“那姑娘你慢慢洗,我先出去了。”

陆芜菱又说“好”。

香菱出去了,陆芜菱缓缓解下衣衫,手有些发抖。

水盆里热气蒸腾,虽然已是五月,光着身子还是冷的,她一边微微发抖,一边在心里说:别哭别哭,自怜自艾做什么,最是恶心了,你自小便没人心疼,如今这眼泪掉了又是给谁看呢?

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什么的,也不过如此而已。

如果只是为人奴婢,吃穿粗糙些,没人服侍,倒也不是不能忍的。

只是有些事情,却是不能忍的。

她又缓缓解开头发,慢慢地洗了起来,澡豆是最劣质的,泛着难闻的味道和劣质的桂花香,她忍耐着认真洗。

粗布的澡巾带着过热的水擦在她从来是用丝绸包裹,玉膏保养的细嫩肌肤上,甚至带着刺痛感……

但是却能洗掉那恶心的监牢中的污腻。

她一边发抖,一边更加用力仔细地清洗。

陆芜菱看不到的地方,端木嬷嬷在为她的换洗衣裳伤脑筋。

大人带人回来带得急,什么都没预备。

府中没有女眷,没有合适的衣裳,荷花锦鲤两个丫头各有两件绸缎衣裳,还是新做的制式的,拿给陆二小姐穿,大人只怕不悦。

自己也有两件好衣裳,只是花色太老气,大人看了必然不喜。

想来想去,端木嬷嬷觉得此事虽小,不可擅专,又颠颠去找罗暮雪。

罗暮雪正在书房看《声律启蒙》,顺便遇到不会的字就临摹一番,听闻此事,搁下笔,便皱眉道:“去成衣铺子先买两套应应急,明日叫那个,是不是什么霓裳坊的绣娘带着衣料样子上门赶紧给做,再快点买两个针线上人。”

“只是,大人……”端木嬷嬷吞吞吐吐,“菱姑娘已经在洗澡了,等衣裳穿呢,去成衣铺买来得及吗……”

罗暮雪将军闻言怔住,本来无表情的面孔难以发觉地热了,他微微扭过脸:“不是拐角处有个成衣铺子吗?赶紧去买还来得及。”

端木嬷嬷答应着又为难说:“那是个小铺子,女眷的衣裳不多,若要两件绸缎外裳裙子还成,中衣小衣又如何是好?”

罗暮雪:“我有两件新做的松江布的中衣,拿给她一件先穿。”说完脸终于红了,衬着他垂下的长长睫毛,又亮又黑的星眸,幸好端木嬷嬷老眼昏花没有看见。

她只是张大嘴:“啊?”

她忍了忍,终于没说什么,只想大人是个男子,于这些事上果然是极为糊涂的,只知道松江布好,却不知道男子的中衣女人哪里穿得?便是这大小也不合适啊!自己果然不该拿这些事来跟大人商量。

于是她出去,赶着到巷角买了一套素绸的衣裙,又找锦鲤拿了罗暮雪一件新的松江布中衣,想想终究觉得陆芜菱可怜,拿了自己新的一件紫红色肚兜,一根银簪子,送了过去。

于是擦洗完的陆芜菱看到的便是这些:一件酱紫色绣了一圈葫芦花纹的肚兜,用的便宜的茧绸,绣线是廉价的银线,一件松江布的白色中衣,布料甚好,针脚也算密实,只是却是男子样式,也太过宽大,什么绣纹也无。再然后是一件乳黄色小裳,素罗的,襟边一圈虫草花纹,样子平常,也不丑,料子差了点,织得有些稀疏,做工花纹不算好也不算差。一条湖蓝色素绫绔子,也是边上绣了一圈,似是兰草纹,外头一条月白色缎裙,倒是绣了半边的靛蓝色云纹,只是也是最省工的绣法。

此外还有梳子头油并一支空心梅花银簪子,簪子做工粗糙,却深得陆芜菱心,因为簪子头锋锐得很,若是晚上罗暮雪相逼,她还能抵住咽喉要挟一番,实在不得已时,刺下去也能血溅三尺。

陆芜菱打算自己挽个最简单的垂鬟,可惜她自小没有自己梳过头,折腾了半晌,也不成个样子,且梳具也不全,最后只得勉强梳了最简单的单螺髻。

外裳还算合身,可惜中衣太过宽大,穿起来不能服帖,总觉得哪里很奇怪。

陆芜菱微微叹口气,至少总比在牢中像贾氏少个袖子什么的强多了。

她走出去的时候,已经被隔壁茅房的味道熏得习以为常了。

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端木嬷嬷把她引到原先给她钥匙的房中,房间里陈设也简单,只有一张黄杨木小圆桌子,两张凳子,一张木板床,并一口黄杨木衣箱,俱是半旧,丝毫无有雕饰。

此刻小圆桌子上放着热腾腾的粥,两碟子点心,两碟子小菜,餐具俱是普通白瓷,唯有粥碗,竟是定窑绿釉莲花碗,连陆芜菱原先家中都不曾见。

陆芜菱向端木嬷嬷致谢:“多谢嬷嬷费心。”

端木嬷嬷连忙笑道:“菱姑娘莫要客气,快快坐下用餐吧,只是粗陋了些,不知合不合姑娘胃口?”

陆芜菱坐下一看,碗里的粥乳白香浓,带着乳香,是山药薏米牛乳粥,两碟子点心是鹅油蛋黄卷和桂花松子糕,一甜一咸,两个小菜是蜜汁糟鱼和百合藕片。

俱是挑的姑娘家的口味。

陆芜菱早已饿了,点心各吃了一块,只是鹅油卷太腻,松子糕过软过甜,实在不好吃,便低头喝粥,幸而粥煮得醇厚,喝下去很舒服,两个小菜也不难吃。

端木嬷嬷坐在旁边,看她喝粥喝得香甜,笑道:“大人出门前吩咐厨房熬的,还合姑娘胃口么?”

陆芜菱看她坐在旁边,想了想道:“嬷嬷可要用一些?”

端木嬷嬷连连摆手:“我不饿,姑娘用吧。”

陆芜菱在牢中饿得狠了,也不客气,将满满一碗粥喝个精光。

端木嬷嬷看她两碟子点心都只动了一个,叹道:“方嫂子还是点心做得不精巧……”

陆芜菱愣了一下,摆手道:“并非如此,只是我素来不怎么吃点心而已。”

端木嬷嬷笑眯眯看着她:“菱姑娘,你在这里歇息一下吧,我让人给你铺好了被褥,估计晚上之前大人也不会叫你过去,攒着精神,晚上还要劳累呢。”

陆芜菱被她说得心往下一沉,又觉得听着很刺耳,但也知道端木嬷嬷并无恶意,便只是低头不语。

端木嬷嬷走后,陆芜菱躺到床上,其实哪里睡得着,一会儿想起被斩首的父亲,一会儿想起被关在牢中的两个心腹婢女,自己如今虽然看着是被拉出了火炕,实则还是凶多吉少,只恐不是失节便要丢命……偶尔脑子里也转过陆芜荷和青姨娘。

突然又想起方微杜。

不知他现在可还好?

虽然他家被驱逐罢官,终究还是保住了家财性命……至少不像自己,生死不能由已,只能被人随意把握攀折……

不知道他若知道自己的情况,是否会设法相救?

陆芜菱原本对方微杜并没有什么异样心思,只觉得是位良友,与自己相契,但是也知道若能嫁得方微杜,也算是理想的归宿了,诗歌唱和,琴瑟和鸣,虽然想到方微杜有一天可能也会有新宠娇妾,方微杜的母亲也严厉不好伺候,这样的生活未免无趣,但也没有太多别的想法……

反正嫁给谁终究都免不了如此,那么才华横溢,又美如良玉,家世煊赫,又喜欢自己的方微杜也没什么好挑剔的。

可是此刻,在这样生死难料的时候,陆芜菱心中也忍不住有几分期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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