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随意挑选房间,且是主人房……
陆芜菱长这么大,虽然她是个不喜欢拘束的,但她所处的环境,莫不是按照规矩来的。突然听到这么个不按规矩,不合情理的话,也是怔住。
自己不是客人,天底下也绝无女客在单身男子家居住的道理,她是被作为官奴买进来,作为奴婢的话,自然不应该住在正屋里,而应该住在倒座或者东西两侧两排仆役房中,这罗暮雪这般安排自己,显示是打算拿自己当姬妾对待了。
还是家中没有主母,没有规矩的对待方式。
将来这人要是正式娶了亲,自己就是死得最快最可悲的那种妾侍。
而且官奴又不能赎身,只可买卖,便是被主家弄死也是不打紧的。
将来后世说起来,自己是何等可悲的存在……
要是让自己小心谨慎,一举一动请这位男主子注意分寸规矩,将来主母进门做个“贤德”的妾,徐图日后,那更是天大的笑话。
陆芜菱,岂可俯身为人姬妾!
逼急了不过一死而已……反正生无可恋。
陆芜菱退开一步,朝罗暮雪微微一福,道:“多谢罗大人救我于囹圄,小女子家门不幸,遭此大难,如今已是贱籍,大人不必如此相待,只作寻常奴婢使唤便是,小女子虽手不能提肩不能担,幸而粗通文字,平时在书房伺候大人文墨当是无虞。”
罗暮雪默了默,一个多时辰以来在他眼中脸上若隐若现,似乎尽力压抑的热度和隐隐的欣喜慢慢消退掉了。
他沉默了挺长时间,才开口说:“你多虑了,就是伺候我文墨,住在这里也不要紧,我府中没有那么多规矩。”从少年初进入青年的嗓音带着足以撼动人心的力量和初得的沉稳,话语虽无文饰,声音却很清澈很动听又很……男人。
难道那些伺候你的丫鬟个个能够自己挑房间住,让人伺候?
陆芜菱心中暗自腹诽,沉默着。
罗暮雪见她不语,以为她被自己说服,便又动手来牵她手腕,陆芜菱急忙往后一躲,避开他的手,甚至还将手腕藏到了身后,自己也觉得动作孩子气了些,失了沉稳,面上不由微红。
罗暮雪盯着她,黑眸中似有阴霾悄悄翻涌。
最后他垂下眼眸,说:“跟我来,这间屋有张拔步床你睡挺好的。”
说着不由分说就流星阔步先朝着正房东数第二间过去。陆芜菱无奈,只好慢吞吞跟上他。
这一间屋子大概是第四进摆设最好的一间,进去就一张黄花梨雕花大炕,雕的八仙过海花样,下面一溜四张配套的椅子,可惜没有相配的椅套,光溜溜的看着有些奇怪。
这样的家具,前任主人居然没带走,也不知道作价多少卖的,估计是有什么急事,运不走这般笨重的东西。
看样子,这里应该是前任女主人每天接受子女姨娘们请安的地方,之前贾氏那里也差不多布置,不过更加华丽阔大而已。
进了里间,便是卧房,有一张极大的梳妆案,也是雕工华美,雕着梅兰竹菊,配套的拔步床,也是雕饰极为奢华的同样花色的黄花梨,面板床梁,莫不布满精美雕花,简直如同一间小屋子一般。花纹做工一看就知道是苏工里头最繁琐的一派。
这些恐怕是前女主人的嫁妆。
但是陆芜菱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拔步床,沉甸甸压抑得仿佛一个笼子,而且她虽然是富贵场中出身,却也不喜欢雕饰过多的东西。
过于繁琐,失之匠气。
本朝的上流社会,有文采有品位的名士颇多,虽不如魏晋那般崇尚自然,追求黄老之道,却也自有一番雅风的。
比如说方微杜,向来衣不带绣,饰不用金。
陆芜菱又不然,她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她的服饰,从来都是不艳不素,恰到好处。若是色艳,必有沉色绣花花纹或掐牙压色,若是色素,必有华丽花纹配饰,她从来不像桂姐儿,穿一身桃红朱红耀眼夺目,也不像陆芜荷,必穿月白湖蓝葱绿来彰显清雅。
她模样生得不错,肌肤雪白,杏眼樱唇,鼻梁秀丽端正,头发浓黑,但也不过是称得上俊雅秀丽而已,虽然腰细腿长,却还不及陆芜荷小小年纪就有一股风流袅娜之感,在京城贵女圈中,她也不以美貌见长,而她搭配的衣服配饰,和她的诗文意兴纵横不是一个风格,初一看就是让人舒服,偏又耳目一新,往往分明不是如何艳丽贵重,却引人注目称赞。
这样雕饰繁琐的拔步床和家什,实不为她所喜。
罗暮雪却不知道她喜好。
他出身贫寒,积军功爬到这个位置,阵前杀伐是他所长,决胜千里也颇有天赋,可是文章风雅就跟他扯不上关系了。他只知道这床这家具做工木料都极为精美,价值千金,美轮美奂,又哪里知道还有人会不喜欢?
陆芜菱看了几眼,又屈膝行了个礼,道:“大人,哪有做人奴婢却住在这样地方的?此处不妥当。”声音低,礼行得轻柔,语气态度却坚决得很。
她的意思表现得很明显:你休想让我做你的姬妾。
罗暮雪自觉好意一再被拒绝,星眸笼了一层薄怒和冰寒。他想了想,冷声说:“陆二小姐真的肯做我的侍婢?”
陆芜菱微微一笑:“薄命之人,生如浮萍,岂有我肯不肯的余地?既已不幸沦为官奴,又为大人所市买,只好尽我所能,让大人的银子没有白白花却而已。”
她其实有点想知道,自己到底被卖了多少钱。
这世道,人命最贱,陆府历年采买人口,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不过是五六两银子的事。
自己这个号称京中才女的,一旦没有了户部尚书的父亲,又能值几许?
罗暮雪抿紧了嘴唇,眼神愈寒。
停了半晌,才松口说:“好,那就如你所愿,我正缺个贴身侍婢。”
陆芜菱又屈膝微微一礼,表示遵命,口中却什么都没说。
罗暮雪叫来了两个使女,一个管事嬷嬷。
陆芜菱早就注意到了,罗府内院,人少得可怜。
管事嬷嬷已经六十多岁的样子,满头白发,五大三粗,样子倒还算慈蔼。两个使女,一个容色俏丽,只在鼻梁上微微有几点麻子,一个有些黑,容貌平凡。但是眼珠灵活,笑容热忱。
罗暮雪坐到主座上,让陆芜菱站在他身边,三个下人站在他面前地上。
他双腿分开而坐,姿势很是傲慢粗鲁,陆芜菱接触过的男子中,便是风流放诞狂放不羁的名士,姿态也必优雅无比,这罗暮雪在她看来自然堪称无礼,不过配着他的容貌气势,挺直的腰和肩看上去倒是不难看,便想也可能是他常穿戎装盔甲,在军中养成的姿势。
罗暮雪指点陆芜菱说,“这是端木嬷嬷,是我手下亲兵中一个小旗的娘,原来年轻时在豫南王府做过管事妈妈,因为我这里没有女主人,特意来给我帮两年忙管束管束奴婢们,你敬着些。”
好好一个府邸被管成这样……陆芜菱忍不住腹诽,恐怕原来在王府也是进不了内廷的低级管事妈妈。
罗暮雪又一指那两个丫鬟说:“这两个,一个是荷花,伺候我起居的,另外一个是凤凰,针线好,管我的衣裳的,你既然要做我的贴身大丫鬟,她们俩就归你管了。”声音快速利索严厉无起伏,仿佛在军营交待敌情战略一般。
陆芜菱急急低下头,好半天才若无其事抬起头来,总算不曾露出异样表情:
这两个使女的名字,实在是……恐怕就是她们在家时的名字。
真没见过哪家侍女是这样命名的。
罗暮雪又道:“家里没有女眷,婢女也少,除了她们三个,只有三个管花木洒扫看门的婆子和四五个粗使丫头,你既然来……你若是觉着少,可以跟我说,改天去采买几个,就和你要的东西的清单一起给我就行。”说完不等陆芜菱回答,又指着她介绍给端木嬷嬷和两个丫头说:“这是陆……”
想想叫陆二小姐不合适,毕竟陆芜菱是要做自己丫鬟的,可让下人直呼陆芜菱的名字,又实在过意不去。
陆芜菱上前一步,轻轻福了一礼:“既是为人奴婢,从前姓名,提及不过是辱没先人,请大人赐名。”
罗暮雪眼中顿时又不平静了,几乎是有些恨恨瞪着她低垂的雪白颈项,半天才咬牙说:“你真要我赐名?”
陆芜菱不抬头,低声说:“是。”
“好,”罗暮雪恢复了面无表情,“那你就叫……菱角儿。”
陆芜菱微微僵住。
这什么名字啊……一个荷花,一个菱角,难道这里是荷塘不成?
这位罗将军到底有没有读过书?识不识字?
陆芜菱也面无表情抬起头:“谢大人赐名。”然后忍了忍,终于忍不住说:“奴婢们本是贱籍,主人爱叫什么都不妨,只是不可犯忌,这位……凤凰姑娘的名字,被人听了恐怕大人会被参的。”
那黑皮肤的丫头听了,抬头瞪了她一眼。
陆芜菱自然不会去同一个丫鬟眉来眼去,只端正平视,宛如未见。
罗暮雪有些疲怠,揉了揉太阳穴:“那你给她取个名字吧。”
陆芜菱硬邦邦回过去:“同是侍女,由我取名,并不合宜。”
罗暮雪终于忍无可忍,心中这半晌积聚的焦躁挫折一并发作了出来,一拍手边的紫檀描金炕几:“你不是我的侍女吗?叫你做点小事推三阻四!难道侍婢不应该唯主人之命是从?”
陆芜菱深吸一口气,只觉得疲乏头痛越发厉害,腿都有些绵软站不动了,低声说:“是,大人。”瞥了站在那里气鼓鼓的凤凰一眼,道:“就叫锦鲤吧。”
干脆给你凑个荷塘得了,再要是有新买的丫鬟,就给你叫蜻蜓!
这时候端木嬷嬷笑呵呵开口了:“这名字挺好的,老奴也一直觉得凤凰的名字应该改改,不愧是陆二小……呵呵,不愧是菱角姑娘,给婢女取个名字也是风雅有趣。”
到底哪里风雅有趣了?
不过是看她脸气鼓鼓的样子好像吐泡泡……
还有那个“不愧是菱角姑娘”说起来怎么那么奇怪,浑身恶寒……
端木嬷嬷继续热情道:“菱角姑娘住在哪里?要不要让凤凰,不,锦鲤给菱角姑娘做衣裳?”转向陆芜菱道:“老奴上个月刚给府中丫鬟们定下了制式衣裳。”言辞颇有些洋洋得意。
又转向罗暮雪:“菱角姑娘以后是一等丫鬟吧?是和荷花锦鲤穿一般样式还是老奴再琢磨一个?”
菱角姑娘……听着和田螺姑娘有异曲同工之妙……
陆芜菱好生别扭,这名字粗浅低微不要紧,奈何又有些亲昵劲儿,陆芜菱一听就浑身不自在。
在侧面看到罗暮雪眉头紧皱,心里想:让这么个冲锋陷阵的人来管这些丫鬟穿什么叫什么的后宅小事估计他头疼死了。
罗暮雪倒不是因为后宅事情繁琐而皱眉,平日打仗时候,粮草供给后勤他也是事无巨细一一过问的,打仗并非一味蛮勇便可,他其实也是颇为细心又耐得住性子的人。
他只是觉得陆芜菱一直生生拒绝他的好意,心中郁燥,她既然坚持要为丫鬟奴婢,他便想折辱她一番,让她知道丫鬟奴婢并不好当。
可是让她穿和那些丫鬟一样的丑陋粗鄙的衣裳。住在低矮的小屋,听着丫鬟们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言碎语,他又觉得实在太过亵渎她。
罗暮雪本是个决断果敢的男子,此刻竟为了这点小事犹豫不决。
他微微转过头看她,看到她虽然此刻蓬乱,却依旧乌黑润泽如鸦翅的秀发,虽然低着,却依旧线条优雅中微带高傲的下巴,如天鹅般优美雪白的颈项,瘦不盈握的腰肢,心中便觉得有什么东西翻涌难抑,如同这大半年来一直日思夜想,夜不能寐,反反复复,欣喜又绝望,带着隐秘的痛楚和淡淡的甜蜜,难以对人言的渴望。
他犹豫不决,到底是给她个教训还是不要,犹如他从军前,尚且年少,冬天在山中打猎,腹中饥饿,箭头所指,却是只有一只迷途的小鹿,那只小梅花鹿大约是和妈妈走散了,漂亮可爱极了,稚嫩的绒毛清晰可见,优美的体型,纤细的四肢,水漉漉的黑眼睛……
他那时还年幼,心肠还软,被那小鹿用天真的眼神看着,真是下不去手,偏偏腹中又饿……
至今还记得那时的犹豫,天人交战……
对陆芜菱,他终究是不忍心。
“不用你设计什么衣裳了,”他对端木嬷嬷冷声说:“也不用锦鲤做,回头找人来送料子让她挑选,做几套衣裳,再去买两个针线好的绣娘……”
锦鲤的针线还是有点粗,给自己做无妨,给陆芜菱做她定是看不上的。
“住……”这是他方才郁燥的主要缘由,想了想,狠狠心道:“她既然是我的贴身侍女,晚上当然要给我值夜的,睡在我床的拔步上就行了。”
陆芜菱心中一惊。
她只是想着不能做他的姬妾,却没想到婢女也是可以做通房的……万一……
心中顿时像被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喘不过气来。
本来她暗示他自己可以在书房伺候,就是为了避免过多过于亲密的接触。
可惜已为鱼肉,如何由得了自己?
罢了,左右他若定要强逼自己,不过一死。
想到这里,反而心中稍定。
端木嬷嬷却是欲言又止:大人不了解内宅的规矩,终究是个男子,哪里有同一个侍女一直值夜的?还不累死了?谁家不是轮班的?再说没个屋子,她总有些衣裳私房要存放,却叫她放在哪里?
但是看着大人终于有些满意的面庞,她还是什么都没敢说。只是笑着说:“那好,那老奴就带着菱角姑娘下去梳洗梳洗,用些饭食,歇息一下。”
罗暮雪终于也觉得别人叫什么“菱角姑娘”很是刺耳,虽然他自己管她叫菱角儿心里很舒服……,于是纠正说:“不要叫菱角姑娘,叫菱姑娘。”
“是,大人。菱姑娘请随我来。”端木嬷嬷答应了,对着陆芜菱老脸笑逐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