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到家,忽然就下起了夜雨,淅淅沥沥的,烛光照亮着前方的道路,雨丝从光中划过,头顶的天,乌黑一片,好似有什么藏在了浓云之中。
有暗光闪过。
远杏先探出了头,她打开伞,之后才来搀扶着殷早下了车。
一下车,门房便迎了上来,马夫驾着马车离去,殷早抬头看向迎上来的人,问道:“母亲回来了吗?”
“大人先小姐一步回来的。”
“那便好。”殷早点点头,她接过远杏手中的伞,“远杏,你回去,我自己去找母亲。”
远杏屈膝行礼,倒也不多话。
夜已深,从回廊望向庭内,总能看到那从烛光中飘过的雨丝。
今夜不知怎的就下起了雨。
两个月前,京中一直小雨不断,之后端远水患,京中的雨夜停了两月,如今再见雨,也是稀奇。
母亲房中的灯还亮着,门房刚说母亲也才回来,不知道到底是有何要事,才让母亲和她这个四处玩乐毫无作为的家伙一样,竟到此时才归。
殷早摇摇头,压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现在她应当同母亲讲今夜发生的事情才是。
其他事情放到一边再议。
她不能胡思乱想,不能拎不清轻重缓急。
更不能急。
这个世界和她所处的世界不一样,太过浮躁只会要了命。
就像,今晚所见到的张葶。
若是刚到此处的她,那会儿必定早已站了出去,为张葶求情一二,哪怕她说了也没有用。如果还是原来的自己的话,今晚说不定会落得跟张葶一个结果了。
以后口不能言,这有多痛苦,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到,其他人不过是说着些不轻不痒所谓的感同身受的言语罢了。
殷早敲了敲门,里边的人问了一声,她轻声回应着:“母亲,是我。”
她推开门,便见屋里不只母亲一人,她美貌的父亲也在里面。
“谨安,刚回来?”父亲手里还放着母亲刚换下的服饰,看着像是她平日里穿的官服,看样子是刚从宫中回来,殷早垂下眸子,低声道:“是。”
殷早一回来就寻到了她这里,想来是有什么要事要同她说,殷姿络想了想,转而对殷早父亲说:“流清,你先去休息吧。”
“嗯。”父亲很是顺从,没有半点拒绝,也没有要留下来听两人的谈话。
这个世界的男人,不参与政事。
可当今之主却是个男人。
说起来倒是挺嘲讽的。
“莫要耽误你母亲休息。”父亲从殷早身边经过的时候,说了一声,似乎是有些担心,殷早笑着点头说好,“嗯,父亲先去休息吧。”
他一走,殷早这才上前,母亲走到了书桌前,她拿过桌上的空白折子,提笔沾了沾笔墨。
看样子,殷早这边所谓的要事,对于母亲来说也只是可以一心二用的要事。
殷早有些无奈,但也没恼怒。
“母亲,女儿今日去了安德候府。”
“尚仪请的?”
“嗯。”
“她与四殿下一向走得近,你莫要惹上什么坏事。”
“怎么?你这是真给我惹出了什么事了?”
“今夜是出了事,可并不是女儿。”
“倒真稀奇,有四殿下护着,安德候府竟也能出事,谁胆子这么大,敢动四殿下的人?三殿下?倒是没想到,三殿下平日里温和有礼的……”
“今夜四殿下来了。”
母亲顿时便放下了手中的笔,她一脸严肃,“你说。”
殷早这才缓缓道来:“四殿下命人拔了张葶的舌。尚仪,是三殿下的人。”
母亲只道:“日后,不要再与安德候府来往了。”
十分干脆的话,殷早有些没想到,她垂眸道:“是。”
见殷早应下,殷络姿才缓了口气,她摇着头,轻笑了两声:“这朝中局势未明,几位大人便上了三殿下的船,便也不惧这船小,容不下他们?”
她的母亲一直都未曾站过队,这是好事,可也不是什么好事,两党派争斗,岂有其他坐观壁斗的理,不管他日是谁登上那帝位,殷家始终会让新皇难安,成为新皇的刺,“母亲,与四殿下相比,三殿下心地善良,自当是明君。”
“谨安,君上属意的是四殿下,你可知?”
殷早怎么知道,她知道那位一直宠爱四殿下,也知道那位对四殿下宠爱到没边了,哪怕她残害无辜百姓,也能笑笑将这事略过,可这江山社稷交给一个暴君。
她没法理解。
“母亲,四殿下心狠手辣,残酷暴戾,若她为君,天下必大乱。”
“所以孙大人选了三殿下,安德候选了三殿下,文武百官,有三分之一选了三殿下。”殷络姿摇头轻叹,颇有些无奈,“四殿下,可不能与她正面对上,三殿下便是不懂这个理。”
“所以端远水患,三殿下做的再好也抵不过君上对四殿下的一句夸赞。”
殷早忽然就想起了那句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四殿下这么一个人,初初见到那人时,只觉得那人生得好看,眉眼中虽然带着几分冷冽,但总归是好看的,与三殿下温婉的美不同,这位四殿下是带着攻击性的美。
可一旦想到这个人所做的那些事,再好的皮相都让人觉得恶心了。
“孙荷的儿子即将嫁与三殿下,她与三殿下已是一荣俱荣的关系。安德候府的爵位,谨安你以为这是如何来的?这是宫中那位替安德候要来的。那位膝下一直无女,看着倒像是个与世无争的,却不曾想竟早早去了三殿下那里。”
“早先看尚仪一直同四殿下往来,倒不曾想过她早已倒戈,四殿下一向不喜这事,只怕安德候,要完了。”
尚仪这件事,说来不算好听,身在曹营心在汉,选了四殿下为主,却暗中助三殿下行事,借的四殿下的力,也怪不得那位四殿下落了她的脸。
这事,到底谁对谁错,只看谁最后登上了那个位置。
谁才是得民心之人。
人总是喜欢站一个角度来看事,尚仪是她好友,因而哪怕尚仪干出这种里外不是人的事情,殷早也只觉得那位四殿下残酷不仁,至于他人欺她,骗她,也是活该。
可在那位四殿下眼里,尚仪便是吃里扒外的东西,连她身边的狗都不如。
今夜……只怕还只是碟前菜。
“母亲,如此……”
母亲摇摇头,打断了她的话:“再等等。”
“是。”
“你退下吧,时间不早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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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之然下了马车,她弯身冲着车鸾上的人双手行礼,道:“多谢殿下,赵之告辞。”
雨丝落在她的心上,在这冬日,透入心肺。
灯下她的发丝上都沾染着许多露珠,细看去,还颇有几分狼狈。
一直到那辆马车从视线范围内离去,赵之然才起身,走进府中。
门房正在休息,见了她,急忙起身磕头认错,这模样与先前宴席上的张葶并无二致。
跟随四殿下多年,她也早已习惯对方的喜怒无常,处罚他人对她来说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至于结果如何,会变成那般模样,对于这位四殿下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上心的事情。
她走了进去,她与四殿下交好,家中人并不喜她,但因着四殿下的缘故,她们虽不喜,却也要恭恭敬敬地喊她一声,将自己的卑微坦然放在她的眼下。
谁能想到,这赵家的贱侍之女竟能攀上四殿下,做她身边的一条狗呢?
即使是一条狗,也远远比她们这些所谓的人要高贵许多,不是吗?
毕竟,她可是四殿下的狗啊。
“之然小姐,老太太吩咐,让您回来了就去找她。”
“嗯。”
她回来还不到一盏茶,便有人寻了过来,赵之然也没拒绝。
出了廊道,便是漫天的小雨,侍女的伞遮了过来,赵之然看了眼,避开了去,“用不着。”
“虽是小雨,但小姐的身体要紧,若是着凉了也不好。”
“我可不是什么矜贵的小姐,只是一下贱胚子。”她笑,将自己贬低也不以为意。
侍女露出了难过的表情来,赵之然嘲笑一声,大步往前走去。
若不是四殿下,这家中任何人都可以对她踩上一脚,道一句贱种。
到了老太太屋前,侍女便退了下去,赵之然推开门,屋里烛光通明,老太太便坐在桌前,看着她,她已年迈,再也不是赵之然幼时那个身强体壮的老太太。
老太太问着:“怎么不打伞?”
赵之然摇摇头,道:“已经湿了,便也没必要再遮挡了。”
安静了一会儿,老太太忽然说:“难为你了。”
赵之然沉默了会,她点点头,应了下来:“……嗯。”
……
侍女掀开了帘子,外面的雨丝顺着风飘了进来,她急忙放下帘子,目光从下面的赵之然身上扫过,侍女坐回去,问着里头的主子:“殿下,外面下了雨,用不用奴婢让人……”
她的主子却是轻轻笑了下,拿起盒子里放着的两颗珠子把玩着,一个不注意,珠子从她的手中滚了下去,方姝双眼微睁,她勾了下唇,轻声道:“之然可不需要我的这把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