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杀气十足的银光骤然亮起,又流星般归于沉寂。静谧森林中更是鸦雀无声,所有虫鸣都隐去了,只有两人同样平稳的呼吸声不时交错。
“心灵暗示?”枯荣一时没反应过来,楞了两秒才慌忙否认,摇得兜帽乱晃,“阁下何出此言?”
莫雷迪亚背对着他没说话,那沉默的高大背影无形中给了他极大压力,他立刻意识到对方是真起了疑心,小心翼翼辩解道:“阁下……在下的实力,您是最了解不过的,就算在下真的有心要对您施法,又怎么可能瞒得过您呢?”
他说的分外恳切,沙哑声音中透着股浓重的无奈。然而对方却只是一动不动浮在空中,也没转过头,冷冷直视着那怪异的人面树皮不发一语。
对这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手下,莫雷迪亚自然“最了解不过”,否则又怎会将京城计划交给他……不过几秒,他已将前后发生之事又梳理一遍,抬起胳膊理了理白布手套,仿佛自言自语:“心灵之力果然有趣,执念……谁能逃得开这两个字?我只是有些好奇,你究竟什么时候……找到这个办法的?”
他的语气平淡如常,似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枯荣却听得冷汗涔涔,自觉不妙,正想要后退,却被一股强横引力牢牢定在了原地。
“原来你真正想要的,倒比我预计得更多……”莫雷迪亚回想这九年以来对方一直言听计从的表现,眼波中微微有一丝波动颤过,却又立刻平息了。
“阁下……”枯荣硬着头皮还想辩驳,刚一张口,瞬间感觉呼吸一窒。一股让人无法升起抵抗之心的绝强力量仿佛无形大手,将他全身上下捏得死紧,连衣角都再无法颤动。
引力掌控……他看惯了这位领主翻掌间移山填海的威能,却没想亲身体验下,竟是如灵魂出窍般生死不由人的恐怖……
“你很有想法,只可惜……选错了对象。”莫雷迪亚收回银光闪烁的左手,缓缓转过身,正视着这个暗藏不轨的属下,“或许,对玉凌施加心灵暗示似乎太过容易,以至于,让你忘记了敬畏……”
他意念一转,将静止如雕塑般的心灵修士挪至面前,轻轻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你觉得我该怎样处置你?”
他问得一如刚才,语气平和,不含丝毫怒意。然而枯荣却被他的引力场死死封禁,再也没能漏出一字半句。
莫雷迪亚直视着那片如影子般挡住面颊的兜帽,似乎能透过黑暗,洞悉叛逆者此刻所有微妙而不可见的变化。他不屑于让对方作出解释,也并没打算为此耗费时间,只是沉默片刻,随手将枯荣抛回原位,重又转身,不再多看一眼。
此刻最迫在眉睫之事,莫过于抓紧时间打开藏宝处入口,相比而言,枯荣的这点小心思反倒微不足道了。
那本典籍是他亲手寻到的,法阵的存在也经多番证实,若不然……莫雷迪亚仿佛又看到女士那哀伤绝望的面庞,一晃而过,也将他眸中的所有杂念熄灭。银色光刃再次出现,在双手间汇聚,随着他目光一凝,带着冷冽清啸,斩向树干上那道绿光莹莹的伤痕。
巨树领域包围着的王府内,大战已停歇。天空中唯一剩下的血红光球也被绿色光蔓缠绕着缓缓下降,看似很快就将落地。
虽然狂化中的玉王仍在无知无觉中全力反抗,不断聚起一道道雷蛇,噬咬着领域外那重重叠叠的树网,但下落的趋势始终未得缓解。
木芸长老高举着枯木杖,长须飞扬,浑身萦绕着灿若星辰的光辉,双瞳更被神光填成了如水般莹润的翡翠。玉王的挣扎反击对他毫无压力可言,还是依照平常样子慢慢吞吞施法,耐心等着对方被拖到地面。
光领主宁也早就收起领域,立在他身后的巨藤边,看着那被血色映得如妖魔般光怪的身影,眉头一皱,心中忽然浮起点微妙的不祥预感,下意识地侧过头瞥了一眼。
诺淮王妃就站在他右边几步之外,双眼眨也不眨盯着那血球,身侧绕着的水浪都因情绪起伏过大,几乎纠成了麻花。再过去便是满面肃容的玉王大弟子金铭,他不知何时落的地,像个守护者般杵在王妃身旁,同样盯着那片血光默默无语。
眼看光球落得缓而又缓,王妃也等得实在心焦,却又不敢贸然上前打乱老人施法,只能不停在周围踱步。水波重重扫过地面,擦出一片凌乱沙声,一如她心底乱麻般的不安。
或许……该先问问她是否知道详情?光领主念头一转,刚想开口,却又立刻否决了。他虽满腹困惑不解,但看诺淮此刻焦急的模样,只怕多嘴去问,也得不到回答。且等老大人设法,让那疯子安定下来再说吧……
他从不爱管闲事,但一位领主阶的至尊发了疯,可绝非寻常祸端,弄不好引发这满城百姓恐慌,可是会动摇圣塔根基的。眼下老师也不知去哪里云游了,他要是不先出手阻止,只怕这两个积怨已久的兄弟一旦动了真格,能打得京城天翻地覆。
更何况,刚才那道莫名其妙的白色光柱,似乎缘由也颇耐人寻味。能让素来隐忍的皇帝都发了狠,要跟玉凌撕破脸皮,真不知该是怎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正想回头瞧瞧皇帝此时的情况,忽觉巨树领域中起了一阵诡异波澜,急转头,竟发现木长老已中断了施法,僵硬着楞在那儿。前方红色领域立刻觉察到翻盘的机会,趁势向外膨胀了些,隐隐有将要挣脱束缚的意思。
“……老大人?”宁不知老人为何停下,试着轻呼了一句,对方却没反应,他正要上前,那枯木杖突然活过来般,往地上重重一顿。从杖头钻出大片亮到近乎发白的绿芒,直冲天空,眨眼化作树枝缠结的巨大木手,拉住层层光网,将飘忽不定的血球一把拽到了地面。
诺淮眼中只有那颗光球,一看它落了地,急忙踩着水流,几个大步先滑了过去。她仓促朝里面一瞥,血色领域中的玉王浑身缠着黏黏答答的光蛇,像个喷吐红雾的泥浆怪,肮脏不堪,面貌狰狞。他手中少年也早被浑浊血光完全吞没,跟块木头一样僵直,胸膛都不见呼吸起伏,竟似完全断了生机!
王妃只看得双手发抖,却也进不了领域囚笼,只能攀在碧绿枝蔓上大声呼喊,想试着唤回丈夫的神志。可玉王却哪里认得出她,仍是怒瞪着血瞳,催动雷电不断鞭打四周,想要击碎这该死的古怪树笼。
无奈下,诺淮只得回头向木长老恳求:“老大人,还请先将我那可怜孩儿放出来!”
老人没有回答,甚至没将目光移到她身上,而是转头愣愣看着圣塔方向,又定了几秒,空中那只硕大木手才似搓丸子般,将圆球滴溜溜推了过来。
血红领域停在木芸面前,像是腐败咸鱼般腥臭的味道隔着重重树网都清晰可闻。老人却似没有嗅觉,呆呆望着里面那张牙舞爪的人影,直等到王妃跟着赶回,才挪动手臂,似举千斤般抬起枯木杖,往球体上轻轻敲了三下。
如皮球炸开的声音响过,数不尽的绿色藤蔓竟又分裂出一倍,涌到他击打的位置,争先钻入。空中的巨掌牢牢按住了球体,两边一同使力,硬生生将这血球领域破了开来!
老人这下却反应极快,紧跟着迈步上前。他走得很慢,但没有丁点迟疑,脚步稳得简直像同这片土地连成一体。他每往前一步,碧玉树网就跟着深入一分,纵然血光死命聚过来阻拦也无济于事。
宁和诺淮也都各聚起神力护住老人身后,随他破开血雾前行。只有金铭谨守师徒纲常,不敢出手,依旧定在原地观望。
三人很快停到玉王面前,仅仅相隔一手之外,这场胜负似乎已再无疑问。
然而血红雷电决心在此进行最后的负隅顽抗,构成一道近乎实质的刺目光墙,逼得树藤再难寸进。木长老试着抬了几次脚,终究没能迈过去,又愣了一会儿,才似找到了办法,将枯木杖往地上轻轻一插,颤颤巍巍伸出像是锈住了的枯黄手臂,贴到了电墙上。
刹那间,绿光从地面直耀到天穹。整个巨树领域竟都活动了起来,像是被他手中的光芒吸引,迅速朝内收缩,最后紧紧勒在血球外。浩浩神威全集成一点,顺着木长老的手臂直冲向前!
在这一方天地浓缩而成的压力下,神志不清的玉王再无法阻挡,电墙瞬间瓦解,他也被那几乎白炽的绿芒上下左右一缠,动弹不得,连赤红的眸子都渐渐暗了下来。
能量断绝后,血色领域自然不复存在。但玉王手中的少年仍被他抱得死紧,浑身的血雾更在绿光压迫下收缩凝结,看着就像块掺了杂质的红玛瑙,实在让人揪心。
木长老使出全力将玉王困死,似乎终于感到疲惫,又定在那儿休息片刻后,才在诺淮焦急不安的目光中,连着抬了几下胳膊,让绿芒开始缓缓从玉茗身上剥离。
王妃立刻抢上前去,颤着手运起温润水波,轻柔盖住了满身血红的儿子,又顺着那层血块往上冲,想要将那双紧握的手分开。可她来回用水波钻了几个来回,玉王手掌上依旧红光跃跃,仿佛有磁力般吸住了少年,就是不松开。
光领主见她几番尝试无果,也凑过去帮忙。他的光系神力最善于禁锢分隔,雪白光带顺着水波延展开,将那顽固红芒一拨一推,两人合力,终将少年抢了过来。
手中空去的那一刻,本应陷入迷乱的玉王竟微微一震,咬起了牙关。血光突然又从他几近灰色的瞳中迸现,如蚯蚓般顺着皮肤蜿蜒,眨眼聚到手中,轰隆炸开,生生将绿树囚笼冲出了一道裂口。
虎爪般的大手在裂口处紧紧一攥,果然发觉少了某个重要东西,更引得玉王怒吼一声,发疯一样狂舞起手臂,要抓回失去的宝贝儿子。在无名邪力近乎自我摧残的恐怖压力下,他手臂的皮肤甚至都开始寸寸崩裂,血色再次弥漫,很快覆盖住了整个身躯。
“带他先走。”敌方已是斗志欲燃,木长老却还楞在那儿没反应,光领主见势不妙,先示意王妃离开,又挥手划出几个圆环缠住裂口,阻断了血色蔓延。
诺淮虽然担心丈夫是否真发了疯,但紧要关头也没犹豫,抱起儿子踏浪返回,立定在已恢复成原样的巨木森林下。她面前不远就是护着四个亲眷的重叠水盾,却顾不上瞥去一眼,急着纵起水浪将少年浮于空中,紧跟着蓝光一展,化出个小范围的水之领域,仅只包裹住母子二人。
碧蓝领域中到处都弥散着只属于母亲的温柔。在她细心操控下,具有淡淡抚慰能力的温润之水将玉茗身上丑陋的血红色层层吸走,融化于回旋波涛内,很快就只剩脸上那些似乎印入皮肤的斑纹了。
诺淮一看到儿子露出那惨白的脸,赶紧抖着手先探了探他的脉搏。初时竟还没探出,骇得她连呼吸都几乎忘却了。待她好不容易抛开杂念,强自镇定凝神,终于感觉到一点微弱跳动,也让她一颗快要被撕碎的心得以重新收敛,渐渐平复下来。
“茗儿……茗儿?”短短几秒钟,让她如从地狱重回天堂,大喘了几口气,又攥着玉茗的手,轻声在他耳边呼唤,可始终没有回应。
“他多半……是中了毒。”身后传来一声略显虚弱的男子嗓音。王妃听得真切,急忙转头,正看到舜从昏迷在地的尽远身侧站起,缩回了那只向外伸出的赤裸手臂,在皇帝冷冰冰的目光注视下,旁若无人地拢着斗篷缓缓向她走来。
“中毒?你可知道原因?”诺淮听他似乎知道些什么,顿时泛起一丝希望,散去波涛水域急切追问。
皇子得出这一结论自有道理。他虽然没亲眼看到玉茗为何昏迷,但先在密室见到血衣怪现身,又经历了玉王“发疯”后的恐怖攻击,才有了确切把握:这件事,只怕跟南国那帮踪迹难觅的刺客脱不了关系!
可他无法在此时将来龙去脉一一解答,赤着脚站到玉茗面前,又仔细看过那血纹盘绕的面庞,眉头皱得更紧:这片血斑,似乎比刚才还要深了几分……
他心存忧虑却不能多说,以免让这惊慌中的母亲再添苦痛,想了又想,只柔声劝道:“先给他服些安神药吧,一切等他醒转再说。”
王妃正是惶然不安中,哪里听得进去,见他说不出缘由,只将儿子往怀里一揽,抚着他被红斑覆盖的面颊幽幽叹了口长气:“我原以为,是王爷修行出了岔子,怎想到,怎想到会是这样……一定是我平素只知清修,太不关心茗儿,才让他落得这般地步……都怨我不好,我本该陪着他一同闭关才对的……”
她声音愈变愈轻,不知喃喃说了点什么,只叫人听着也觉伤心不已。
舜寻不出劝慰的理由,更不想回去面对那仿佛要生吞了他的父亲,只好别过头顺势往前方瞄了一眼,却看到菱正费力扯住不断拿头撞击水盾,拼命想要出来的墨。他们身后远远站着莫府的一老一少,盯着这两个衣衫褴褛如疯子般的水系修者,表情都是一模一样的古怪。
“……王妃殿下,先让水盾中的人出来吧。”他连着说了几次,诺淮才有所察觉,软软一抬手,将那半片蛋壳般的神力水盾收了起来。
墨正埋头往前冲,水波一去顿时没了重心,连着几个踉跄摔倒在地。他双手已被雷电伤得几如残废,使不出神力,却急着想要知道小主人的状况,只能头脚并用,蹭着泥土勉强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往这边跑。菱虽也疲乏无力到了极限,好歹双手健全,忙赶上去搀了他一把。
皇子看见这两个共赴虎穴的同伴此刻凄惨的模样,先是愤怒,再是心痛,但更多的却还是自责。
这次行动是他拿的主意,落到如此田地,纵有诸般预料之外的事,他也自觉难辞其咎。虽然他很想迎上前去追问一句原委,但眼下显然不是刨根问底的好时机,他只能咬了咬牙按下心思,默默退开些,打算将地方让与二人。
莫氏父子也扶持着往前靠过来,脚步略显不稳,想来在亲眼目睹几位至尊间的旷世大战后,还有些惊魂不定。
舜和他们说不上亲近,也不想多费唇舌解释,索性又把头一转,朝那团仍在争斗中的晶莹绿树扫了一眼。
木芸长老终于在发了半天楞之后回过神来,点手一指,将绿树牢笼再次合拢,方才还在拼命挣扎的玉王便又成了网中之鱼,无法翻身了。
光领主见大势已定,也散去身周绕着的白色光环,整整略显凌乱的衣袖,盯着那笼中血影疑惑道:“老大人,您看他这样子……可是中了什么邪法?”
木长老眯着眼睛跟着瞧了几下,抖了抖长须,却没说出话,又移开视线朝圣塔方向望去。他一连数次望向圣塔,宁觉得有些奇怪,也跟着扫了一眼。两边距离太远,除了在夜色下莹莹发光的巨塔,只能依稀看到空中似乎飘着丝丝红色雾气。
红色的雾?莫非圣塔周围也出了什么状况?此刻几位领主齐聚于此,若是有人趁机侵入圣塔作乱,可就无人阻止了……联系起玉凌突变为血色的领域,他更觉不安,急转身道:“老大人,我回塔里看看情况如何,此地,请您多多费神。”
老人没有回应,宁知道他的反应素来要慢上几拍,也不以为意,一顿脚跃上高空,踏着白色光环疾射而去。
金铭听到了这句话,眼看白光一闪而去,心头微动,有些犹豫是否要跟上。但他终是放心不下老师,依旧定在原地没动,只凝视着那血球中模糊不清的身影。
舜见到光领主突然离开,心中也闪出点疑惑,想要凑过去瞧个究竟,没想刚迈出两步,就被侧面飞来的一道铁索困得结结实实。
纵然局面已被老人完全控制,皇帝也由不得他再靠近那罪魁祸首,寒着脸一点指,将儿子扯到身后,斜睨着警告道:“还敢多动!”
舜如何会怕了他,眉头一竖正要反抗,却听到一声幽幽细喘。他脑中顿时跟着一个激灵,忙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转头一看,昏迷着的尽远连吐了两口郁气,终于醒转过来。
云不亦赶紧半蹲下将师弟扶起,那双碧绿的眸子朝上一扫,正对上皇子竭力想要藏住迫切的眼神。两人四目一对,又僵在那儿,半晌没出声。
人群这边的气氛似乎变得有些尴尬,孤身缠住敌手的木长老也终于转回头,直面那血红光影,顿了半天,才抖动长须缓缓说出两字:“玉……凌。”
他苍老的声音干得像沙子,顺着树藤飘进去,却没引出半字回答。想来也对,玉王此刻已成了狂暴邪力支配下的怪物,就算听到这声呼唤,也绝不会有任何触动。
老人又等了一会儿,才恍然醒悟过来,只觉是被领域拦住了,便把手中木杖往地面一扎,抬脚朝前迈了一步。碧绿树网瞬间扩大,将他裹了进去,却也让牢笼中玉王重又解脱出来。
血红怪物刚刚得释,仰天一声嘶吼,竟似忘了怎样施展神力,带着满身腥臭就扑了过来。那瞪裂开的眼眶里浑浊一片,早已见不着瞳仁,却分明“看”到了面前那绿光组成的虚影,牢牢锁定。
木长老也不抵抗,任狰狞血爪扎进胸口。他仿佛不知疼痛,却也不见鲜血冒出,反而手脚一震,在刺目光芒中眨眼转成无数柔韧的灰黄色树根。遒劲根须一头扎进地面飞快铺展,一头缠住了玉王,将他紧勒在自己胸前,几乎近至面对面。
“玉……凌。”老人对面前咆哮着的血盆大口视若无睹,只看着那双早已泯灭光芒的眼睛,再次呼了一声,却还是没有回应,不禁有些犯难。
从圣塔内传来的无形警报一阵强似一阵,催促着他立刻赶回,守住那片遭受攻击的本源之地。然而这不知中了何等邪术的孩子……总不能放任在此,让他堕入邪恶。
对于已有三百四十余岁的老人而言,这年轻的领主至尊,同昨日牙牙学语的孩童又有何异,自然是需要照顾的。他很少去费神动脑子,既然两边不可兼顾,那就只能快刀乱麻,将手中之事先解决便好。
一念及此,老人那翡翠双瞳中忽然神光外射,延展出一道水晶似的碧绿光带,直扎进对方眉心。这绿光看着平淡温和,却竟冷似寒泉,不出两秒,玉王整张脸随同流动的血雾,都如冰封般僵成了一块。
木芸神念一转,顺着光桥深入玉王经络中,顿觉如置身污浊泥沼,被周围粘稠血块状的邪力挤得寸步难行。他携着浩荡自然神威,劈开一条坦途,循着脉流绕了一圈,没找到异变源头,却只觉血腥之气非但不减,反因外来压迫愈发凝实,堆积成了一道道条状阻隔带。
心中的警报愈加急促,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他索性调转方向,毫不犹豫地引动神力,将那无数血块尽数往自己体内吸去。
在他看来,不论这邪力到底因何产生,终究是异物,不可能融入玉凌本身的神力循环,只要吸得干净,自然不再复现。于是这片血光就被绿意裹挟着,直窜回光桥,引入老人用身躯构筑的庞大“树状容器”――至于进入自己体内的后果,他竟是全没考虑。
随着狂暴之力被木芸一片片吸出体外,玉王面上的红光最先消失,开始泛出虚弱的黄色,瞳中也隐隐透出了点金沙般的雷电光芒。
老人心中有了底,却也没因此加速,依旧不急不缓将那腥臭血色屯于腹内。也亏得他是最具耐性的木系神力,又炼得如大树般,无知无觉,否则这许多邪气入腹,说不清会受多少折磨。
体内神力被吸去小半后,玉王终于稍许恢复了点神志。他隐约察觉正被人困住了,不假思索,反掌就亮出了招牌似的雷电金龙,在身周只一卷,便将老人化成的树根扯碎一大片。
木长老全不搭理肆虐的金龙,只顾专心吸取红光,也好尽快脱身,去解决圣塔内尚未可知的麻烦。
金色雷光才将树根抹去一片,又有更多缠上来,根本烧之不尽。玉王浑身已被怒意燥得如着火般滚烫,却偏偏动弹不了,乱吼了几声,拼命放出更多雷蛇,四处乱钻,打得木长老那皱巴巴的绿斗篷都成了千疮百孔的破烂。
红光越吸越少,他体内被压抑许久的雷电神力就越生越多,运转得极为顺畅,在他潜意识催动下,渐渐破出树根包围,有几分重聚成领域的架势。
碧玉树笼里的突变自然引起了人群注意。
皇帝正守着儿子,不便过去细看,朝军官瞥了一眼。叶迟扶着刀柄顿了两秒,确定四周再无半分可能存有的威胁,才终于首次迈开脚,稳稳朝木长老那几乎缩成岩石般的领域走去。
可军官刚迈出两步,忽然又一个急停,调转头朝圣塔方向望去。夜幕中荧光闪烁的巨塔与刚才毫无二致,但他分明觉察到一丝诡异波动,就像一种独特的讯号,绕过了所有人,偏偏只传入他耳中。
虽然貌似毫无根由,但他从不怀疑自己的直觉,斟酌着是否还要离开皇帝身侧,就觉前方金光陡然一亮。
“将茗儿还来!”随着一声怒喝,玉王的雷霆领域仿佛瞬间得了无穷助力,轻易挣脱开巨树的包围,一跃凌驾其上,直刺天穹。金色闪电急速向外扩张,沿途烧尽所有花草树木,仿佛要将之前被击败的屈辱尽数奉还。
金光来势汹汹,叶迟的表情却不见丝毫波动,望着那片拥挤纠缠的雷蛇,只轻轻伸手朝前一点。银白色的光自他指尖向外延伸,似雾气般融化进空中,什么也没出现。
然而当金光涌到他面前时,却像遇到了无形壁障,再进不得。大大小小的雷蛇都张开利嘴,急吼吼直冲过来,又在穿过那无形之墙的瞬间,全化作如粉尘般细小的微粒,轻柔地飘了几下,须臾闪灭。
军官依旧表情淡漠,扶着刀柄定立在虚张声势的雷电前,冷冷朝里扫了一眼。
木芸长老在雷电领域的威压下显得有些委顿,那身斗篷早被雷光烧毁,露出他整个木化后的身躯:除了头部外尽是枯黄枝蔓,分不出手脚,连着已被烤焦的树根,看上去分明就是棵古拙矮树!
尽管处于劣势,老人还是用树根紧缠住玉王不放。那道红色光桥在雷光中闪烁不定,却仍系在两人眼瞳间,顽强支撑着,就是不断。
“茗儿……将茗儿还给我!”整个王府中都回响着一声声凄厉怒吼,玉王根本辨不出他的对手究竟是谁,全凭混乱记忆,对那臆想中的敌人肆意发泄,“无耻之辈,难道我不知你是谁?你以为把茗儿夺走,我就会任由你儿子做皇帝!?休想!休想!”
这声喝骂所指之人再明显不过,闻者多有色变,然而立在最前方的军官依旧面无表情,牢牢守住那道无形边界,直到身后传来一声低沉冷哼。
皇帝提着被重重铁索捆成个圆柱状的舜,几个大步来到叶迟身旁,拧着眉头,直视那两个在刺目金光包围下愈发模糊的身影。
玉凌竟能挣脱开巨树领域……他对木芸老大人几乎无尽的耐性再清楚不过,即便那红光再强,要胜过一位与天地同源的木系领主,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只怕,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皇帝冷眼看着前方那片嚣张的雷光金蛇,瞬间想了几个猜测,正要细加琢磨,却听军官一字一顿道:“圣塔出事了。”
圣塔出事了!?父子俩听罢不约而同急转头,皇帝更是把眉头全皱了起来,瞪视着远处的白塔,但除了空中飘过的零星红雾外,什么都没看到。
雷电领域下的战斗还在焦灼着。
木芸长老一收到从圣塔传来的不祥波动,顿时全身急颤,甚至差点中断神力输送,更被对方趁机一举凝出领域,反将他陷于困境。本源之地遭受重创,使得他体内奔流不息的力量竟头一次出现了衰竭迹象。而就在他渐入虚弱之时,吸入腹内的邪力却在不断增加,此消彼长,让他已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还剩……一点……他迟钝的大脑一时想不出办法解决危机,但对神力异常敏锐的感知,给了他足以结束一切的强烈暗示:还剩一点了,再多吸走一点,这个孩子,就能恢复过来。
在这执念催动下,木长老几乎放弃了所有防护,只守住胸膛那片血光,全神贯注朝对方眉心压去。然而玉王体内的血色虽所剩无几,但仅存下的这点残余却异常狡猾,如泥鳅般钻来躲去,就是不肯随绿光离开。
两边来回拉扯了几次,未得成果,老人的气力反而大大消耗,更被身周翻飞的金龙伺机突袭,咬得遍体焦黑,伤痕累累。
领域外的皇帝一回神,见此情形终于忍不住出手,撑出铁灰色的球形金属壁垒,拽着想动也动不了的儿子,径直往雷云中闯去。叶迟亦步亦趋不离他左右,神色看似淡漠,却同样把目光聚焦在那纠成一团的两个身影上,并未掉以轻心。
皇帝本是番好意,想要助老人一臂之力。只是玉王感知到有其他外力侵袭领域后,狂笑了一声,更是拼命催动光龙,要挣脱开束缚。眨眼间,老人几乎大半身树干都被啃噬殆尽,所幸雷光有意识避开了他胸口那团浑浊血光,似乎仍对其可怕的腐蚀力忌惮万分。
木长老其实并未察觉到背后赶来的援助者。他所有注意全放在光桥彼端的那点血光上,将碧绿光带在其周围缠了一层又一层,拔河般执着地往回收。
还剩……一点……他竭力想完成这个使命,可惜体内的神力几乎油尽灯枯,就连他胸口红光也像受了这点余孽的鼓舞,沸水般躁动起来,要冲出他用身躯构建的古木牢笼。
吸不出……吸不出,那就,冲散……
在几乎力竭的状态下,老人下意识忽略了这一举动的后果,固执地将所有绿光往回一收,汇合胸中留守的残兵,毫无保留地,全冲向那愈渐不稳的光桥。
碧绿光带竟在一瞬间凝如白线,那点不愿脱离的血光再难支撑,被它一路冲下,随波逐流。新绿光芒自玉王眉心展露于外,漫过虬髯面庞,令他如冰水淋头,浑身一抖,终于清醒过来。
“何人胆敢捆住本王!?”他刚回过神便感觉到被人紧紧束缚住,心头大怒,左右一挣,竟让他轻松脱了困。他只记得自己还在教训那几个私闯密室的小辈,抬头定睛一看,正见到老人焦黑的树身,登时怔住了,空中的光龙也因而停止了攻击。
木长老已完全动弹不得,翡翠般的眼瞳中一片灰暗,仅存了星点荧光,支持着面前开始碎裂的光桥。
在他胸腹间闪出红色灼光,那是逃离牢笼的邪力在欢呼雀跃。然而它们的胜利并无法持续太久,木化身躯根本承载不了这非自然的产物,它们很快透出老人体外,在雷电领域恐怖的威压下战栗发抖,只能竭力攀附着树根枝蔓,一路向上燃烧。
老人对自己崩溃中的身躯似乎一无所觉,又或许根本不在意。他看着面前那睁大双目中幽深如墨玉般的眼瞳,心满意足:这孩子……原本清澈的眼睛……这样才对。
他听到了一声似远似近的颤颤急呼,却无暇去分辨,也无意去探究。在这仅存的喘息中,他依稀看到数十年前,那三个来到他树下认真行礼的少年兄弟,那样清澈的眼睛,映得湖水都透亮……还有十年之前那三个,有趣的孩子……都很好,很好……
借由那道破裂光桥,木长老海一般深邃平和的记忆不可阻挡地穿透了玉王的心理防线。那些深埋在他最私密的心灵囚笼中,最不想回忆起的画面,就此措不及防地浮现。
他看到了那个一心想做大哥,骄傲地拉着两人手臂的自己,看到了满脸稚气总是爱笑的皇帝,还有明明胆小却故作沉稳的宁……那是他们三人最亲密,最不可分割的求学时光……
再后来……是什么毁了这一切?
是什么!?
寒泉般的绿光毫无目的地游走在他身躯各处脉络。他也不知是受那刺骨冷意所激,还是因这被封印了二十多年的记忆,浑身战栗,不能自己。
老人察觉到了他心中剧烈的波动,又浮起一点疑惑,盯着那双略显茫然的眼睛,抖抖几乎被烧尽了的胡须,坚持着,用上最后一丝气力,就像呼唤孩子般吐出两个字。
“玉……凌……”
在玉王作出回应之前,光桥已应声而断。
碧绿线条如玻璃般裂成无数细块,又像破碎的枯叶一样翻飞,转作光尘,伴着被丑恶红光燃为灰烬的躯体,寂静无声地,消失于哭号夜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