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宗宁走后, 赵琮又是好一阵未动。
他在想事情。
赵宗宁是个心气颇高的小娘子,但也不怪她, 金尊玉贵的小郡主,他这个皇帝哥哥又是百般宠着。最难得是赵宗宁虽心高, 也气傲,却格外明事理,从不以身份压人。
但因她这个身份,其实少有小娘子愿与她一处玩,大多数小娘子是有些怵她的。
她唯二的两个闺蜜,严格说来均是她的侄女儿,没办法, 他们兄妹俩辈分大。
其一是魏郡王府的赵世晴, 也就是赵十一的大姐。
另一位便是赵叔安,是如今惠郡王赵克律的小女儿。
老惠郡王三年前过世,由赵克律承袭爵位,世子之位则传给了他的嫡长子赵叔华。因他的御宝一直在孙太后那处, 当时请封的奏章还是孙太后所批。
赵克律这个人, 其实与魏郡王有些相似,也是个不管事的。
差别在于魏郡王是装傻,赵克律是不屑于?浑水。要说这位赵克律,当真是他们赵氏皇室中的一大才子,琴棋书画是样样精通,生养出来的儿女也是如此。
这样的人,赵琮是想拉拢过来的。
真想拉拢也容易, 赵宗宁与赵叔安关系极好,打小便好,她们俩一动一静,特别能玩到一块儿去。由赵叔安下手,定是十分容易。
但赵叔安是赵宗宁目前唯一的朋友,赵世晴已出嫁,尽管身份高,婆家不敢管太多,到底要管家中事,不能常出来与她们玩耍。
他不想令妹妹为难,不想利用妹妹的好朋友。
那还有什么法子能将赵克律拉拢来,赵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看着看着,他便想到了赵十一在他手中写字的场景。
他想到该如何拉拢赵克律了。
谢文睿离开福宁殿,由东华门出宫后,他的小厮三九牵着他的马正要迎上来,守门的太监笑着给他行礼:“六郎君家去啦?”
谢文睿应声,并将腰间的荷包取下递给他们俩去分,两人立刻高兴地再给他行礼,皆祝他辽国一行顺利。
这些太监的眼睛最毒,知道陛下近来渐渐已能与孙太后打对台,而他又得陛下所用,便来讨好他。往常他还未为陛下所用时,就没见过他们抬眼。
不过谢文睿也不心疼这些银子,给过他便往三九走去。
“六郎,可要回府?”三九将他扶上马。
谢文睿手握马鞭,沉思片刻,摇头:“我要去拜友。”他说罢,低头看三九,“你先家去吧。”
“晚膳可回家中用?”三九再问。
“许是不回家了,你与母亲说一声。”
“是,小的知道。”
谢文睿说罢,将马鞭一抽,离宫门愈来愈远。
赵宗宁则正与赵叔安携了手逛铺子,身边仅跟了澈夏与赵叔安的丫鬟,侍卫全部着便衣,小心地跟着她们。这般,才未引起他人的侧目。但她们俩衣饰不凡,依然不时有人打量她们。
赵叔安有些不好意思,想要低头。
赵宗宁毫不自知,一指面前的铺子:“就是那家!我上回来过,他家的东西做得精致。”
“那便快去。”赵叔安拉了她的手,一同走进去。
伙计瞧见这么两位小娘子,立刻将她们请去雅间,还去请了掌柜过来。掌柜带着两个伙计,捧了木盘让她们俩挑,其上满是各色胭脂水粉,还有用花瓣与香药制成的香膏,盛在精致的陶瓷小罐中。
陶瓷盖面上描着十分漂亮的花样,赵宗宁笑:“你们铺子里这小罐倒有些趣味,就是怕不能碰水,一碰这花儿便没了。”
“承蒙小娘子喜爱。”掌柜笑得眼下起了两道褶子,“小娘子这般的贵人,哪能担忧这些,买上十个八个回去,凭他多少水,也不怕碰不是?”
赵宗宁笑:“你真会说话,虽然你诓我的银子,但我高兴,那就把你们铺子里这种香膏,每样来上十个。”
“是是是!!”掌柜乐得腰都弯了下来。
赵宗宁又回身问:“安娘,你喜欢哪个?今儿我送你。”
赵叔安生得秀气,便是笑也是秀气的,她抿嘴笑道:“你今日这么大方。”
“哼,我一向大方,况且今儿我哥哥给我金子花。”
“那我可得多买些。”
“可劲儿地挑!”赵宗宁又看向掌柜,“还有什么有趣味儿的?尽管拿来!”
掌柜又赶紧令伙计去拿其它东西,赵叔安仔细地看了好几个陶瓷小罐,问掌柜:“这些花儿,是谁所画?当不是你们铺子里的人吧?”
“不瞒小娘子,的确不是咱们铺子里头的人画的,咱们哪懂这些?这是由一位举子所画。”
赵叔安点头,不再问,只是继续拿起其他东西来看。
赵宗宁倒好奇:“举子?叫什么?”
掌柜的也不瞒:“是位叫作顾辞的郎君。”
顾辞,赵宗宁心中念了一回名字,是她不认得的人。但是既然这花儿画得不错,想必也是有些本事的。赵宗宁向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造之材,她对掌柜说:“他今日可在?”
“哟,赶巧了,还真在,在后头屋子里画新的呢。”
赵宗宁顿时就起了兴趣:“将他叫来!”
“……”掌柜的犹豫了。
“怎的?不行?”赵宗宁有些不满。
掌柜赔笑:“这位郎君性情有些古怪,小的怕他惹小娘子不高兴……”他正说得小心翼翼,突然从外冲进一个跌跌撞撞的小伙计,惊慌大声道:“掌柜的!不好了!顾郎君跟人打起来了!”
赵叔安胆小,被吓得一抖。赵宗宁皱眉,伸手去拍她的手,生气道:“这是什么规矩!”
赵宗宁生气起来,眉毛一拧,十分唬人。
掌柜的赶紧赔不是,便要将小伙计赶走。
“别走!”赵宗宁叫住他,“那位顾郎君跟谁打架?在何处打架?”
“呃,在,就在后院,跟谁,小的也不认得……”
赵宗宁将桌子一拍,对赵叔安的丫鬟道:“你看好安娘,我瞧瞧去!”边说,她从袖口抽出一根小软鞭来,在手心里掂了掂,看向掌柜的,“带路吧。”
“……”
掌柜抖抖索索地将她带去后院。
赵宗宁一到后院,的确是见到有两位男子扭打在一处,只是其中之一的男子怎么看怎么熟悉,那男子面部涨得通红,反手禁锢住另一人的双手,倔道:“今日我非不让你去了!我就要这般捆住你!”
“谢文睿你这蠢驴子!!!我要打你耳刮子!!!”被禁锢住的人,双腿直蹬,身子扭着想要挣脱,却敌不过另一人的力气,他也始终不放弃。
而熟悉的那人,没错,正是谢文睿。
赵宗宁不由又将鞭子在手心掂了掂,掌柜的都吓傻了,也不知这位小娘子到底何处神圣,突然就从袖口中拿出一条鞭子来!
掌柜的急道:“快别打了!这位郎君,快放了顾郎君!”
谢文睿憋着不愿放。
顾辞骂得更为酣畅淋漓。
赵宗宁生于王府,反正是从没见过这种骂人的劲头,她不由就将鞭子往地上一抽,“啪”地一声响,扭打的两人终于有些许回神。
谢文睿回头一看,宝宁郡主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他的手一软,顾辞挣脱开来,抬脚就往谢文睿踹去:“叫你要捆我!”踹完,他当真要去打谢文睿的耳刮子,却没打着。
因为谢文睿红着脸小声行礼道:“见过郡主。”
顾辞回头看来,赵宗宁也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掌柜与伙计全部“噗通”跪到地上,一个也不敢说话。
赵宗宁看看顾辞,再看谢文睿,笑道:“有点意思啊。”手心里依然掂着她那宝贝鞭子。
掌柜的给他们仨找了个屋子,他们坐在其中。
赵宗宁坐首座,问谢文睿:“六郎君,不给我讲讲到底所为何事吗?明日你便要代表我大宋去辽国,你还在此处打架?脸上挂了彩该如何?辽国使官得如何看咱们?大宋的颜面还如何要?”
谢文睿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顾辞痛快地笑了声。
赵宗宁又问他:“这位顾郎君,你说,为何打架?”
顾辞倒觉得这位传闻中的宝宁郡主,性子实在很得他喜欢,他毫不露怯:“学生我辛辛苦苦在这儿画花儿赚钱来哉!这头骡子冲进来,二话不说就要捆我,还说我要买了胭脂送去春风楼——”
“顾辞!”谢文睿立即打断他的话。
赵宗宁却已问:“春风楼,是什么地方?”
谢文睿额头都出了汗,却始终不说到底是什么地方。
顾辞嗤笑:“学生瞧郡主是那见多了大场面的人,有何好怕?春风楼是青楼!里头的娘子全东京城最漂亮!”
“……果真?”
“自然!郡主何时去看过一回,便知学生我没哄你,尤其里头的春娘,那手,那嗓子,那身段——”
顾辞越说越不对劲,谢文睿伸手就去捂他的嘴,并转身道:“郡主!他不是有意的!”
赵宗宁不满:“让他继续说,本郡主还未听过瘾呢。”
“……”
顾辞伸手推开他,哈哈大笑,竟然真的与赵宗宁聊到了一处去。
谢文睿在一旁束手无策,他原本是来寻顾辞求首诗,好给小郎君交差。哪料到他瞧见顾辞在画花儿,他上回在春风楼将顾辞逮回去的时候,便见顾辞拿那小罐送予春风楼的娘子,只当顾辞又要去春风楼。
的确是他冲动,但究竟是什么运道呢,竟被郡主瞧了个正着!
这顾辞到底还想不想考进士了?!在郡主跟前留下这等印象,日后,陛下要如何看他?!
偏偏顾辞与赵宗宁越说越投机,直说到赵叔安的丫鬟来询问,她才回神。
她起身要走,并问:“顾郎君在京中还要留多久?是先回家去,还是三年后春闱再来?”
顾辞笑:“我当个举人便已足够,并无心再考进士,此番来京城也是为见世面,更为赚银钱。”
“为何?”赵琮宁诧异。
“考进士不就为了当官?我才不当官,现在这样才自在呢!”
这话对赵宗宁的胃口,赵宗宁听罢也跟着笑起来,她令澈夏给了他一张帖子,并道:“顾郎君有空来郡主府寻我,继续说那趣事!”
“一定!”
赵宗宁转身要走,顾辞与谢文睿一同行礼送她。
她却又回身,对谢文睿道:“六郎君,你带上顾郎君同去辽国,将他扮作你家护卫,我会与哥哥说。”
“……哦。”谢文睿虽不懂郡主为何要有此举,依然点头应下。
顾辞却不满:“我还得在京中赚银子!不去那灰头土面的辽国!”
赵宗宁冷笑:“我是郡主,我说什么,便是什么,老老实实跟着谢六郎走吧!郡主府的侍卫会盯着你,别想溜,老实点!”
“……”顾辞顿时苦不堪言,亏他以为这个郡主是个好郡主,与她畅聊那么久!
赵宗宁走后,他回身又要踢谢文睿:“你这头驴!”
谢文睿却在想,顾辞要与他一同去辽国,往返总要一个月,他倒高兴地笑了起来。
顾辞更怒:“蠢驴!蠢骡子!踢你还笑!”他一跺脚,转身继续去画花儿,他得赚银子!没银子,如何再去春风楼看漂亮娘子?!
赵叔安见她归来时甚为高兴,一同上了马车后,便问她为何。
赵宗宁避开春风楼,挑那有趣的与她说了一回,赵叔安果然笑着靠到她身上。
“那顾郎君生得白白净净,是安娘喜欢的模样。”
赵叔安脸红:“你就知道我喜欢哪种了。”
“我自然知道,再者,早知道早好,往后也可让我哥哥给你赐婚呀!若你觉得我说的不对,你告诉,你到底喜欢哪种郎君呀。”
赵叔安是当真羞涩,低着头,手中搅着帕子,再不说话。
赵宗宁又叹气:“只可惜那顾郎君性子太不好,而且玩心重,只适合当朋友。他若有些上进心,家世即便不好,也就罢了。”
“当真那般好模样?”赵叔安听她这么说,再度好奇起来。
“是很俊俏,不过比不上小十一那个小呆子。”
赵叔安笑:“世晴家的十一弟弟是当真生得好,也是我见过最俊俏的呢。”
“俊俏没用,顾郎君俊俏吧?偏是个疯子。小十一俊俏成那样了,却是个呆子。”
赵叔安摇头笑:“宝宁郡主待及笄再操心这些才是。”
“好啊!你笑我!”赵宗宁上前去挠她的痒痒,两人笑着在马车里滚成一团。
晚膳前,赵琮收到郡主府送来的郡主亲笔信。
赵琮正诧异,好端端地为何又写了信来,难道已与萧棠谈妥?
他拆开信,赵宗宁说的却是另一件事,她派了一位名叫顾辞的书生与谢文睿同去辽国。
赵宗宁给他写信,用词简单明了:妹妹与那顾辞说了会儿话,这人是个怪人,却也是奇人。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身上没个定数,谁也不知他将要做些什么。妹妹以为,谢六郎那般稳扎稳打的人身边跟着这么个变数,才是完整。没准,到了那地界,真有什么常人难以发觉之事,被他发现。妹妹便擅自做了这个主,还望哥哥能理解妹妹。
赵琮能理解,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有时,变数比定数更能发挥作用,指不定就能做出些歪打正着的事儿。况且,这个变数身边跟着那样稳当的一个谢文睿,完全无需担心会出大事。
郡主府的人还在外头等着,他坐下便写好回信,封好,令他带回郡主府。
此时的他们,谁也未能预料到,正因赵宗宁这番忽然福至心灵的无意之举,顾辞这般奇怪之人,还真在将来,无心插柳地为他们解决了些许麻烦。
此时的赵琮,做完这些事,终于察觉出有些累,赵宗宁走后,他一直忙到现在。
他手肘撑着桌子,用手指去揉自己的额头,尽量去将脑中的思绪理顺。
正在这时,染陶进来问道:“陛下,用膳吧?”
他并未停手,只是应了声,又道:“去瞧小郎君用过没,若没用,叫来一同。”
“是。”
染陶去问了一回,回来说小郎君已是用过晚膳,赵琮便有些可惜。
他正好想与人说说话,缓解紧绷的情绪。
他哪里知道,赵十一真是怕了与他一同吃饭。尤其赵十一听染陶说,秋冬之时,赵琮是要常喝羊汤的。
真是要命了,他哪还敢来吃饭?!
他才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