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王林应该面色涨得通红、应该羞恼、应该大声抗议帝利亚斯的偏见, 又或者, 他应该用悲情的语言发达出自己内心对帝利亚斯的爱慕, 讲述他的用心绝非帝利亚斯所认为的那样肤浅。

但上述的情况并没有出现, 王林惨白着脸怔怔地发了好一会儿呆，轻微地点了下头, 慢慢垂下视线，像是做错事的小孩那样不敢去看帝利亚斯的脸色, 似乎是承认了自己的“愚蠢、不成熟”。

帝利亚斯接受了王林无声的认错, 他挥挥手示意王林可以离开了, 视线侧向正在临时会议上发言的人们, 双手在腹前交握，以他的观察方式聆听欣赏这些人言辞中时不时闪现出的智慧光辉。

王林无声无息地退出这间会议室, 就像是他从没有进来过一样。

陈友孝在熊猫人地下居住区内看到王林的时候简直想喊一声“稀客”，他都记不清楚王林上次过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半个月？一个月？还是一个半月前？反正是把传送球的保管使用权转交给自己后这家伙就当起了甩手掌柜, “放权”得就像是忘记了丫还有华夏人和平亲善大使这么个身份、也完全忘记了援助熊猫人一样。

做事情这么没有决心毅力、没有常性, 换成是自己的下属陈友孝肯定把丫喷得妈不认, 但王林这个物保部的部长吧……身份太特殊，没法喷, 陈友孝只能按捺着性子忍着牙痒上前打招呼：“来了啊老王。”

含着胸坐在木箱上的王林幽幽转头看陈友孝, 扯动嘴皮给了个难看的笑脸，又跟老年人似的慢悠悠把头转回去。

“咋回事呢？”陈友孝一头雾水，看向长期留守这边的萧静。

“一来就这样了。”萧静抬头道，“刚才还堵在走道上挡路, 是我给搬进来的。”抬起满是机油的手掌挡住嘴，用口型吐出俩字：花妖。

现在这个矿洞在几个月的辛苦扩建下隐隐有了个地下城……呃不地下村的规模，常住的熊猫人加上本地人类和来搞援助的华夏人能有二百来号，集中住了这么多口子人吧日常生活产生的垃圾不是少数，为了避免传染病滋生每天都必须把地下村产生的垃圾运出去埋到外面，现在萧静正忙着修理的就送垃圾的手推车——为了搞这个星际援助，萧静都快成达成技术工种十项全能了。

“……”陈友孝脑中立马想起昨天听董晓兰当笑话说的物保部花妖叛变事件……实话说陈友孝并不觉得花妖跑路对这边的工作有影响，但看看一脸生无可恋的王林，陈警官只能叹气，“得，看来还是指望不上。”挽袖子走到修理处另一边，“上次装的那个柴油发电机是哪出故障来着？”

“零件坏了，替换的在标了编号的那个木箱里，白色塑料盒里面装的那个就是。”萧静道。

“这个是吧，那我去把零件换了。”陈友孝找出替换零件放到工具箱里，提起来就走，“哦对了，等下你叫几个熊猫人来发电机这边，得把机器换个位置，那地方太潮了零件容易出问题。”

“好勒。”

陈友孝离开堆满了各种设备零件修理工具的修理处，萧静制造了一阵“咔咔”噪音、给垃圾手推车换了链条上了机油后也推着车出去了，没有门的修理处转眼间只剩下孤独地坐着发愣的王林。

手推车的车轮声音消失在走道那一头后，丁点儿的声音都没了。

又过了好会儿，几个成年熊猫人大步经过走道，嘴里嘀嘀咕咕念叨着什么发电机、换位置，数秒后消失在陈警官离开的方向。

又又过了好会儿，几个喘着粗气的、脚步沉重的土著人类经过走道，从修理处的门前一闪而过时，能清楚看见他们身上的华夏制造防刺服防弹衣上有不少星点血迹和污渍。

走道再次归于平静，修理处本来就位于比较靠外的地方，离生活区有一定距离，哪怕地下村的墙壁加固建材没有消除回音效果，生活区域那边的人声也传不过来。

萧静把手推垃圾车送出去后估计是直接忙别的去了，倒是陈警官，在辛苦两小时折腾好了那架柴油发电机后满身油污地回来还工具箱，进来一看见昏暗光线下如同雕塑般的王林，神经坚韧的陈警官也给吓了一跳：“我、你怎么还在这呢？”

王林一脸幽怨相抬头，空洞的眼神儿瞅得陈警官心里发毛。

陈友孝这个人吧，确实是个正直的好人，但他本人长得并不怎么样，顶天了说算个五官端正，跟帅是木有半毛钱关系的，也是亏得他不帅，王林才产生了跟他交流的冲动……他现在看见帅哥就烦，陈警官这种的还能心平气和点：“陈警官，你谈过……交过女朋友没有？”

“我一年到头连父母都见不上几面，谁肯跟我处呢。”陈友孝放下工具箱，拿脖子上的毛巾擦着手上的机油，“老王，你问这个的意思，是你失恋了？可别跟我说你跟那个花妖是一对啊。”

王林：“……”当警察的怎么就这么敏锐呢，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忍下喉头血，王林又问：“那陈哥你是不是就没打算过要结婚？你也老大不小了吧？”

“再说吧，现在哪有那功夫。唉老王，你不是真跟花妖有……有关系吧？”陈友孝好奇地。

王林算是明白跟这个家伙没可能去谈感性的话题了，一脸腻味地起身：“算了算了，跟你没法说。现在这边搞得怎么样了，进展还顺利不？”

陈友孝死鱼眼，你丫现在才想起来关心这个呢。领着王林走向生活区，经过修理处旁边的仓库时陈警官打开木门让王林朝里看：“人口收容得多，能运过来的物资有限，这里存的主食全得留到冬季用，现在的每日口粮消耗方面有一半得靠本地人自己去打猎、收集食物。”

“我记得之前是抢种了土豆红薯的，没收成？地球的农作物水土不服？”王林看看这才小半个仓库的心酸储备，有些吃惊。

陈友孝把仓库门关上，边继续走边道：“也不是水土不服，收成还是有的，储存在挖得更深的地窖里面了。就是当时抢种下去的只收回来不到一成，其它的让银色怪物的飞行车注意到，空中喷洒生物剧|毒|素给毁掉了……还好当时地面放哨的人发现得早，不然留在地面上看地的那几个熊猫人都没法活着回来。”

王林面色微白，长期躲在亚空间结界中活动的他有时候还真是会忽视掉这个星球的交战中处境。

“现在是秋季，口粮方面稍微紧张点也不算大问题。倒是多西山脉外那个奴隶园最近加大了对这边的巡逻力度，每次都得安排人想办法把巡逻飞行车引走，危险性比较大。”陈友孝没有发现王林的异样，转过弯道后指着一间入口处挂了白布的房间道，“这几天还好，上个礼拜巡逻飞行车来了三次，有次刚好撞上狩猎队，幸好狩猎队机警丢掉猎物跳到暗河里甩脱跟踪机械鸟，没死人，就是有个人的大腿给激光枪打穿了，现在还没法下床。”

王林转脸看过去，刚好看到一名神色疲惫憔悴的人族妇女掀开门帘从里面出来。

“她是那名伤者的妻子，现在正跟着我们的医生学护理，帮忙救治伤员。”陈友孝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陈警官在这个世界停留得久、所听所见比较多的关系，王林没有听出陈友孝的口气中表现出明显的怜悯、同情，他的语气平淡得就像只是在描述最普通寻常不过的日常，而也正是陈警官这么平静的口吻态度，让王林心头发紧面皮发红——明明最早喊出星际人道主义、提倡对熊猫人土著的反侵略战争进行星际援助的人是他，但他却像是小说中描述的不成器废柴那样从头到尾就动了个嘴，别的什么也没干，甚至连对这个地方的危机处境了解都比不上其他人。

羞耻心从心底冒出来、臊得王林面皮发烧，他实在是不敢承认自己就是个光会动嘴的大言不惭混蛋，有些急促地：“我记得奴隶园那边不是离这儿还挺远的，有快二百公里，之前挺少往这边来的？”

陈友孝道：“哦，是木林带着人去抢了一次奴隶园区运输车，救回来一个差点给制成标本的老熊猫人，也是恰好救到这个老熊猫人我们才收集到这个星球上魔法师的一些情报。不过这么一来那边发现多西山脉的反抗力量提升，打击面也扩大了，要不是有几个银色怪物里面的和平主义者人士在多西山脉隐居，没准儿电磁炮洗地都来过几回了。”

王林心惊肉跳了半天“标本”这个词儿，又想起那几个只闻其名的银色怪物圣母派，忙道：“有没有试过跟那几个外星圣母联系？”

陈友孝摊手：“没法联系，那几个和平主义者隐居在山里是为了抗议他们星球政府采取的残暴侵略行为，自身是受银色怪物总部监视的，方圆十里内布满机械鸟和智能生物识别激光系统，直立行走的生物一靠近就得给激光扫成灰。”

王林盯着陈友孝看了数秒，心里头忽然萌发了个念头……

嗯，划水惯了的王林倒没有像个中二青年似的任性冲动、马上拍胸脯大包大揽由自己来负责跟那几个银色怪物中的圣母派联系，心里头产生了这个想法后他便习惯成自然地琢磨起其中危险性——这大概就是怂比和有为青年在思路上最鲜明的区别了，后者遇到契机时考虑的是成功率和利益价值，前者的话首先考虑的是“惜身”……

这个“惜身”的习惯在听到陈友孝接下来的一段话后出现了裂痕，陈警官用颇为冷静理智的语气说出来的话是这样的：“现在国内各个研究院都在全力攻坚解析银色怪物的合金材料成分，之前送回去的样本不够用，组织部上正在研究是否组织一批自愿者与巡逻飞行者尝试正面交火。能够获得飞行车上的零件材料自然最好，不行的话子弹头金属块也行。我和小萧商量了下，小萧决定去报名，我的话倒也想上，不过我的能力不适合用来正面武力冲突，可能只能当后勤了。”

王林听得出陈友孝的遗憾，这个一线警察是真的非常想参加与银色怪物巡逻飞行车的正面火力交锋，至于其中的危险性、外星怪物的黑科技火力有多可怕，这些东西似乎并不在这位老警察的考虑范围内；这对王林来说是很大的震撼，陈友孝的超凡能力说白了就是奶爸，比起在一线战场上冲锋陷阵，老老实实呆在后方更安全不说享受到的尊敬、荣誉还丁点儿不会少。

相比之下，共享了帝利亚斯的生命力、几乎拥有不死之身的自己——

一想到帝利亚斯，王林又觉得胸口发酸，只过去二十几个小时而已，帝利亚斯对他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像是刚刚经过他的耳边，每一句话对王林的伤害都不亚于万箭穿心。

的确，帝利亚斯的态度是很端正的，他的话明确表达了他的立场和观点，没有丝毫刻意成份，也并不存在羞辱王林的意思——魔王大人甚至在某个程度上还是在意、看重王林的，虽然他近乎残酷地直白表示王林的妄想不可能，却也并不认为王林的妄想是种不敬。

帝利亚斯只是把王林的心意当成是他还没有习惯从寿命短暂的人类变成拥有漫长生命的魔王契约者之间的转变，魔王大人把这种只能持续几十年的精神需求视为王林不够成熟的体现。

帝利亚斯的这种发自上位者、年长者立场的提醒，对于王林来说自然是残酷到了极点。

王林不是丢不起脸、也不是没经历过被人践踏到毫无自尊的遭遇。他早就心里清楚帝利亚斯这朵超出高岭之花涵义的魔界之主压根不是他肖想得了的，可是……就这么被对方明确地点出来还是让王林感觉难受，难受到连哭泣、发泄的力气勇气都没有。

王林原本并不是个自卑的人，是第一次感情的失败让他明白自己没有骄傲的资格，学会了自卑。之后自卑这个印章就盖在了他身上，上网的顾客发酒疯时他会自然地放低身姿赔笑，小混混上门闹事时他也害怕惹上麻烦，报警都不做。所以当帝利亚斯明确指出他的“不成熟”时，王林当时的应对是老老实实地承认错误，像是真的认清了事实那样服从地安静离开。

王林自己知道，他只不过是怕表露出冲动情绪胡乱发泄的话会招致帝利亚斯的不满。他已经习惯了任何情绪下都不能破坏帝利亚斯的心情，他已经习惯了“惜身”，或者说，习惯了成年人应有的成熟理智、明哲保身。

陈友孝仍旧在往前走，仍旧在给王林介绍这个地下村的建设进度，比如目前的电力只能供应医疗，比如打虫药品的消耗仍旧是大头，比如本地土著的卫生习惯有多难扭转等等；不时有熊猫人或人族土著从他们旁边经过，每个人都冲陈友孝和王林露出发自真心的善意微笑，还有精明的熊猫人小孩会缠着陈友孝要糖吃。

王林不认识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面孔，因为他们被接进来的时候王林已经没管这里的事儿了，之后安顿这些人、庇佑这些人、保护这些人的，是熊猫人战士木林和他的伙伴们，是陈友孝和萧静这些真正投入地搞星际人道援助的人。理所当然的，他们尊敬的目光是因为陈友孝这个男人。

王林盯着陈友孝的背影，有些发怔，这个并不帅的警察在以前王林是不怎么关注的，忽悠人过来当苦力后就没把人放心里过，而现在，王林发现别说和别人比了，自己就算是在这个一点都不帅的警察身旁也黯然失色。

“帝利亚斯眼中的我是什么样的人呢……”王林脑中浮现这个念头。他很有自觉地没有往下想，不然的话他怕自个儿的形象连帝利亚斯现有的那点儿看重都配不上。

沉默地跟着陈友孝进了饭厅，坐得整整齐齐等着开饭的熊猫人中有个站起来欣喜地冲王林张开双臂，上来给了王林个熊抱——木林没有问王林这几个月里到哪儿去了，他开心地揽着王林的胳膊冲饭厅里的其他人大声介绍王林的来历，这个熊猫人战士非常感激最初与王林的相遇，也正是因为与王林的相遇这个矿洞才有机会发展成收容大家的地下村。

只能傻笑的王林不好意思承认他从一堆成年熊猫人之中压根就分辨不出哪个是木林，感受着这个熊猫人战士粗壮有力的胳膊，王林心中那个不符合他性格的念头在他心底扎了根。

吃完这顿颇为简陋的异界大锅饭，王林直接找陈友孝说了他的想法——这么快作出让自己去涉险的决定跟“明哲保身”的一贯路线差太多，王林也算是狠下心来给自个儿断后路了。

“你要去联系那几个和平主义者？不行不行，太危险了。”陈友孝大摇其头，“就算是要去也不能是你去，你可不能出事，物保部还指望着你呢。”老哥你要是出啥事，跑了的花妖就算了，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地狱火魔鬼就麻烦了。

“我肯定是有保证自己安全的办法才会提出这个建议的。”王林一开口又把自己的本性卖了一遍……嗯，好在陈警官这么正直的人不会吐槽这个，“那几个圣母派说到底也是银色怪物的同胞，他们会抗议自家政府的做法却不见得能够接受当内奸，那么我只要以求恳生活物资的理由找上门去，弄点金属制品过来问题还是不大的，怎么说也比弄个敢死队去送死换子弹头强。”

陈友孝皱眉盯着王林看了半响，小心地：“我不是要套你的能力根底啊……就算是会飞，大活人也很难靠近那地方，难不成你会土行孙的本事？”

“……你要这么理解也行。”王林道。

王林这么说陈友孝反而更不放心了，陈警官再度盯着王林看了半响，特别小心翼翼地：“我要是猜错了你也别气，你别是感情上受到挫折了就打算破罐子破摔吧？”王林的性向不是秘密，花妖那个长相又特别招人，陈友孝其实很想劝王林感情上收一收，就是交情没到那个份上，不好交浅言深。

“真不是……”王林苦笑，“陈哥你看看我，再想想帝利亚斯长什么样，就算我有那想法人家能看上我吗？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我想摔罐子还没机会呢。”

“那花妖怎么会跑那边去了呢？”陈友孝狐疑。

“任性呗，人家有那权力，谁也管不住他的，我就更不行了。”王林摆手道，“反正我这里对你说实话，我们物保部里面看着是我领头，其实我根本管不了帝利亚斯，那位大爷偶尔能听进一两句劝就算谢天谢地了。”这还真的是大实话，丁点不掺水。

陈友孝一想也是……有花妖在的场合王林都把人伺候得跟太爷似的，而王林这个人呢，咳咳，在心理专家的侧写里面那是危险等级比小偷小摸的还低，这俩之间要说谁拿主导权那简直不用犹豫。

王林一看陈友孝动摇，再加了把火：“我也是惭愧这么久的时间里没管这边的事儿，现在怎么说我都得出几分力。陈哥你也别打算搞拖字诀，我这里跟你说一声回头我就出发了。”亮出传送符文球，“就算是有什么事，大不了我躲回地球去。”

“……”就算是跟王林交道打得不咋多，陈友孝还是觉得这家伙在这事儿上的态度不太对劲……

别说陈友孝，以慷慨就义的烈士气质逼迫陈警官退步的王林，站在当日看见那片人工修剪过的树林的地方时，自己都觉得自己这状况不太对头。

“啧……不敢朝着帝哥撒火，倒是把火气撒自个儿身上了。”自嘲地笑了下，王林掏出伪装幻影符文球把自己变成人族土著的形象，顶着亚空间结界向目的地迈步。

作者有话要说：　　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