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轮到我出去化缘……”
抱着住持的腿, 和尚的脸贴着用金线绣成的袈裟上。
因着知晓自己闯下了大祸,破了最不该破的那一条戒律清规, 大颗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 将脸颊上已经干涸的血迹融化开来,全都抹在了大善人送给住持的僧衣上头。
和尚哭哭啼啼把今日发生的事情给住持细细的说了一遍,哪还有先前破戒时凶神恶煞的模样。
清晨起来, 轮到他出去化缘。
庙里的和尚多吃的也多,寺门附近的果子也好,菌子也罢, 早就被先前的和尚们采完了, 新的还没长出来。
几十张嘴等着晌午吃饭,他没法子只能往远处的林子里头走。
背在身后的竹编筐里装了半满的时候, 他忽的听见了人的动静。
运城里乱了, 山上亦不太平。山上时不时的就会涌上来难民, 近来运城城破之后, 东洋人的小股队伍也会上山来。
上山来的东洋人手里头拿着铁圈圈扫来扫去,也不晓得找什么呢,反正没有来庙里找事, 出来寻吃食的和尚们碰见东洋人避开不去招惹便好。
背着竹筐的和尚也是这么想的, 蹲在草丛里打量着外头, 想看看动静究竟是从何处传来的。
这一看不要紧, 他瞧见东洋人把一个人倒吊在树上,一根又黑又长的辫子几乎要垂在地上。
和尚本看辫子以为是个大姑娘,谁成想东洋人朝着倒吊着的甩了一鞭子后人转了过来, 竟然是个曼联皱纹的老头子。
老头子头朝下吊着,脸和脖子因为充血而憋的通红,几乎喘不过去来。
东洋人不晓得为什么,要杀就杀,非要折磨那个老头子。
和尚实在看不下去,找了个机会用石头砸死了一个,打晕了一个。
捡起东洋人落在地上的步枪,用前方的刺刀将绑着老头子的绳索割断,背上了他冲回了庙里。
走的时候太过匆忙,连那半筐的菌子和果子也忘了拿。
剩下的事住持就晓得了,他一进庙门就被和尚们围了起来,吵吵嚷嚷的要拉着他去见住持,还要把他赶到山下去。
山下如今是比修罗地狱还要骇人的存在,佛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今日可是做了好事,怎的还会被送到人间地狱里去呢?
“住持,求求您不要赶我走……”
和尚的情绪激动,住持相较之下就沉稳许多。
“你救回来的人呢?”
不能光听一面之辞,眼前的和尚该怎么处理要在见过他救回来的人之后才能做出决定。
住持发了话,和尚们折返回去,把被带回来的老头子用竹子编的架子抬了过来。
跟和尚说的一样,老头子拖着一根长长的辫子。脸上已经满是皱褶,但他的辫子却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一样。
住持上下打量了一番被抬过来的老头子,脚腕处的白袜被鲜血浸湿,是被绳索绑过后才会留下的狰狞。
脸和脖子一片铁青,捂着胸口一副喘不过气的模样。
“都亏了和尚!”
老头子的脚上受了伤,坐在竹编的架子上头,抬手指向了跪在住持脚下的和尚。
“要不然我的命就得交代在东洋人手里。”
说着他眯起了眼睛,向前伸长脖子,盯着住持看了起来。
住持的年纪跟吴校长差不多大,和尚们常年吃素,修身养性看起来要更精神一些。
但这眉眼之间,怎么看怎么熟悉。
猛地一拍脑门儿,老头子将垂在胸前的辫子甩到了身后,指着住持大声道。
“我想起来了!你是黄汀鹭的爹!”
身为侍奉佛祖的出家人,住持对来人提起自己在俗世的过往并不怎么高兴。
“施主是?”
住持竖起一只手在胸前,回问道。
“我是冀北大学的教员,教过你儿子!”
指着自己的胸口,老头子喜上眉梢,他可没少从黄汀鹭的手里没收情书。
“我姓王。”
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住持看起来清心寡欲,怎么生出的黄汀鹭是个情种呢?
“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王教授撑着胳膊向前挪了挪,抓住了身边一个健壮的和尚拉到了跟前。
“事出紧急,大师您得派个人送我下山去。”
他的鞋底子上站满了泥土,小腿处的裤子上也遍布大大小小的泥斑。
昨个晚上跟着请来的灵走了一夜,好不容易找到了彩门的江湖人藏东西的地方,想着歇一歇等天亮下山去,结果就碰上了东洋鬼子。
东洋人大概也听说了陆司令在后山藏着黄金的消息,手里头拎着扫地雷的铁圈圈满山转。
没转到黄金,把王教授给转到了。
被他拽着的听见下山两个字,立刻脸色大变抽回了袖子,躲到了和尚堆里去,缩着脖子头也不敢抬。
这个时候下山等于送死,和尚还没修到家,并没有将生死之至于度外,好似还不如赖活着呢。
王教授手里头空落落的,抬头扫了周围一圈,围着他的和尚们纷纷往后退了一步。
目光与王教授撞上的时候,也都立刻避开不做停留。
身为教书先生,王教授在监考的时候见多了这种躲闪的眼神,他醒悟过来这是没有一个和尚愿意送自己下山去的意思。
王教授把目光投向了跪在住持脚下的那位后背上,别的人不愿意,救自己回来的和尚心地良善,说不定还能指望。
“你犯了戒律,山上容不下你,干脆背我下山去吧。”
王教授冲着那个背影喊了一声,和尚偏过头来瞧了他一眼,抓着住持僧衣的手紧了紧。
“我是出家人,不能下山的。”
“杀了人佛祖还能留你不成?”
王教授的脚腕上伤口密布,本就走了一整夜腿上没得力气,又被倒着吊在树上个把钟头,老胳膊老腿的抬都抬不起来。
丝毫没有把住持放在眼里,王教授又一次开口劝说。
“我的好友是道士,你要想做方外之人,送我下山之后我把你送去他的道观里,学易经八卦一样是出家人。”
怕和尚不答应,王教授又添了一句。
“他那个教派,娶媳妇都不耽误修行呢!”
住持跟他手底下的和尚们无动于衷,任凭王教授怎么劝说,也没有人搭话。
颓然的坐在竹编的架子上,王教授的两手垂了下去,行走一夜留下的疲惫一起涌了上来。
肩头,后背,大腿上的肉酸痛不已,疲惫让他对于疼痛的敏感程度都降了下来。脚腕处鲜红一片,袜子与血肉粘连在了一起,王教授却不觉得怎么疼。
“不送我下山也行,给口斋饭吃行么?”
王教授饥肠辘辘,上山的时候带了些许干粮来着,但东洋人抓到他的时候抢了过去。
而被和尚从树上的绳索上解救下来时,他头顶充血昏昏沉沉,而和尚胆子只有针尖尖大,撒开丫子跑的比谁都快。
东洋的身上宝贝可多了,指南针,罐头,枪,手雷……
就连他们腰上的皮带,脚底下的鞋子,手腕上的表,哪一样让王教授现在想起来都后悔不已。
“没有斋饭。”
住持低头看了看跪在自己脚下的和尚,本该出去化缘的他救了个老头子回来,那今日庙里的和尚们就都要靠井水来填饱肚子了。
甩开了抱紧自己小腿的人,住持的脸色阴沉。
“打死了一个,打晕了一个?”
和尚追了上来,再一次抱住了住持的腿,疯狂的点头。
“佛祖慈悲,杀一个都是万般无奈……”
春夏时节的和尚们脚下连鞋子都不穿,如果不用迎香客的话,都是赤脚走在寺庙之中。
怕的是穿鞋会踩到地上的虫蚁,佛门弟子需要对所见所闻心存慈悲。
仰着头一脸虔诚,眼中的泪痕尚未干透,湿漉漉的望着住持,和尚心中仍存有一丝住持会宽恕自己的侥幸。
然而住持的脸色在听到他的话后变得更加阴沉,将手心放在了和尚的头顶,住持的视线落在了寺门的方向。
“糊涂。”
对于跪在自己脚边的和尚,住持只有这两个字能够评价。
打晕的那个东洋人若是醒过来,会善罢甘休么?
“你们出去看看。”
住持点了几个和尚,示意他们往寺门的外头走一趟。
望着和尚们离开之后,住持抬脚走到了王教授的跟前蹲下身来。
“冀北大学的教员,上山来做什么?”
王教授的年纪可不小了,平日里吴校长批评教员们的时候,也不能对他把话说的重了。
他的年岁和资格摆在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跟他说话了。
住持的眼神根本不像个出家人,倒像是运城那些端着枪的守军,大多数时候如同冰霜般的寒冷。
被住持这么盯着,王教授的困倦和疲惫一扫而光,连肚子里的饥饿这会儿夜不见了踪影。
“大师你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出家人,应到不晓得。运城中有个传言,陆司令在后山埋了黄金。”
王教授压低了声音,住持法相庄严,不是贪财的人。可庙里头和尚多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六根清净的。
“不是黄金。”
住持打断了王教授的话,摇摇头。
“他埋的是军火。”
王教授后头的话生生噎了回去,盯着住持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从齿缝间挤出了询问来。
“你怎么知道……”
“你上山来干什么?”
住持又一次打断了王教授,休要答非所问。
早就听说山上这位住持不简单,建康政府的大员都亲自来上香,陆司令在世的时候更是隔三差五的来庙里给佛祖嗑头。
“运城守军的弹药告磬,但要是有了这批军火,就能撑到封少帅带着援军回来。”
王教授的手伸进了自己衣服里头,把贴着肚皮放好的罗盘拿了出来,向前给住持一递。
“陆司令走的时候没告诉家里人,彩门的江湖人嘴比锁头还严,我有些小手段,答应了陆沅君上山来找军火。”
被住持盯着,王教授跟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交代了个明明白白,半点没有藏着掖着。
“住持不好了!”
被住持派出去查看的和尚跑着向他们奔来,身上的僧衣让风牵了起来,甩在身后猎猎作响。
寺庙修建的位置是高人点拨过的,上山下山一条路,四面八方陡峭不已,根本没有别的路走。
和尚跑过来后气喘吁吁,声音也断断续续。
“东东东——东洋人来了!”
十几个东洋人端着枪,并列成行朝着寺庙的大门走来,带路的是个头破血流的家伙。
“他们还要多久到山门前?”
住持揪住了和尚僧衣的领口,紧皱起眉头。
“一刻钟?”
至多一刻钟,都能看见人影了,要是他们跑着上来,恐怕连一刻钟都用不了。
住持放开和尚的衣领,双手伸到了自己腰际的位置,将身上穿着的这件由大善人捐赠的,用金线绣好的袈裟解了下来。
袈裟从他的手上脱落掉在了地上,住持抬脚走向了墙角,将小菜园子的铁锹和铁镐分给了和尚们。
王教授坐在竹子搭的架子上,扶着额头感慨自己命不久矣。
东洋人手里头拿的可是枪,二百年以前打仗就用上火器了,黄汀鹭他爹咋这么糊涂呢。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住持没有向寺外的方向走,而是带着人回了自己来时的禅房。
叮叮当当,金石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从禅房里传到了外头。
片刻之后,再从禅房里出来的和尚们手里头拿着的就不是铁锹和铁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