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铜镀金的香炉放在案上, 里头插着三炷细香,烟气摇曳向上飞去。浅灰色的痕迹才蔓延了寸半的距离, 便消散不见踪迹, 只在屋内留下的淡淡的香火味道。
明明是一起插进香炉里的,但这三炷香剩下的长度却截然不同,有一根已经见了底, 剩下的两根还有很长一大截。
穿着僧袍的老和尚盘腿坐在蒲团上,双手搭放在两边膝头上,闭着眼睛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出尘模样。
而同样盘腿坐在老和尚身边的那一个就不同了, 他吸吸鼻子, 睁开了一只眼睛。
看看香炉里的香,又看看紧闭的房门, 心里头不晓得为什么很是慌乱。
按黄住持说的, 他这是六根不清, 没修炼到家呢, 得日夜苦修才能顿悟佛法。
小和尚坐也坐不住,放在膝头的手时不时抬起,挠挠后背, 再摸摸头顶心长出的发茬。
“你不要乱动。”
黄住持的双眼仍旧是闭上的, 甚至眼皮下的眼珠子都没有转动的痕迹。
但老和尚却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 小和尚偷偷摸摸的动作没有逃脱过他的法眼。
“静心, 方才能体会佛法的精妙。”
黄住持的声音似一池死水,没有半点起伏和波澜,每个从齿间蹦出的字都在同一个调子上。
以前小和尚听了黄住持的点拨, 心吧倒也心静如水了,可心静如水之后没有感悟到佛法,而是越发的昏昏欲睡。
只是今天不同,黄住持开口后,小和尚仍旧坐立不安。
庙里已经许久没有香客前来了,最近偶尔有上门来的,也都是从主城逃难的人,浑身是伤浑身是血。
外头的世道乱了,山上的和尚们都晓得这一点,即便住持和尚置若罔闻,不予理会。
庙里没了进香的信徒香客,米缸里早就见了底,出家人也是人,尚未跳出三界外,仍是五行中的人,得吃饭不是?
住持可以假装不晓得运城里发生的事,但派小和尚出门化缘的时候,他都会刻意嘱托,去山上摘些果子菌子便好。
斋饭本就一天只有两顿,粮食断了以后干脆成了一天一顿,小和尚的肚子里没食儿,时不时的咕噜噜叫唤,动静甚至压过了他念经的声音。
目光落在紧闭的禅房门上,他在等待今日出门化缘的和尚回来。
吞咽了下口水,希望今天能多采些菌子,树上的果子里头有虫子不说,这个时节没到成熟的日子,酸的很。
酸的东西开胃,吃了以后不光填不饱肚子,反而越发的馋了。
小和尚十七八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以前庙里没断粮他一顿能就着青菜吃三大碗白米饭,而今一天只一顿,没有倒在地上起不来就够好了,上哪里找诵经的心思呢。
住持天天说佛法精妙,佛祖普度众生。
小和尚以为自己也是众生里的一员,佛祖若是真的慈悲,就不该让让自己饿肚子,更不该让运城里的施主遭受那样的苦难。
忽的小和尚支棱着耳朵,禅房外头传来了吵闹的动静,他的情绪激动起来,手心热乎乎的,舌头舔过下唇,留下了润湿的痕迹。
肯定是出去化缘的和尚回来了,不晓得今日找到了多少吃的。
外头的喧闹声半晌后都没有停下,反而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了。
这是找到了多少东西啊?能让和尚们激动成这样。
小和尚伸长脖子往外头瞧,若不是前头坐着住持,他肯定早就冲出去了。
黄住持的耳力很好,这么大的动静他自然也听见了。
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住持实在忍不住了,睁开眼睛从蒲团上起来,用力推开禅房的门走了出去。
出家人怎么可以这般吵闹,佛门清净地,大喊大叫的成何体统。
虽然庙里如今没有了香客,可我们出家人侍奉的是佛祖,不能因为没有香客前来就不约束自己吧?
住持压着怒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推门走出了禅房,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大步流星的走了去。
远远的就看见好些个和尚围在那里,脸红脖子粗的争辩着。
“把他赶出去!”
“你凭什么做决定?”
“要我说送到住持那里去!”
“对,送到住持那里去!”
“我已经过来了。”
住持快步走上来,站在小和尚们的身后,朗声道了一句。
争辩之中的和尚们听见了住持的声音,立刻冷静下来,双手交叠垂在腹部,恭恭敬敬的面朝住持站好。
“要把什么送到我那里去?”
住持等了半晌,这些和尚都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没有一个要站出来说个所以然的来,他按捺不住自己开口询问了。
和尚们听了住持的询问,彼此交换了一个视线之后,从中线开始,左边的人往左移了两步,右边的往右挪了两步。
两边的人移开之后,中间露出了一个跪在地上的和尚。
庙里的和尚他都认得,大半和尚都是他亲手剃的度。可跪在地上的这位低着头,只留给住持一个光秃秃的头顶。
每个和尚头顶的戒疤都稍有不同,可这不代表住持和尚就能凭借戒疤分辨出庙里的每一个和尚来。
住持往前走了两步,沉这声音道。
“抬起头来。”
跪在地上的和尚双手握成了拳头,僧袍下的胳膊紧实,大胳膊的位置忽的鼓了起来。
他下定了决心,尘世里有句俗语,丑媳妇迟早得见公婆,而今和尚的境遇虽不能与要见公婆的丑媳妇相提并论,但理总归是这个理。
缓缓的抬起头,和尚双眼紧闭,不敢去看站在自己面前的住持,只是咬紧牙关,两腮也跟着鼓起一团。
“住持,赶他出寺去吧!”
“住持,他有苦衷的!”
一旁围着的和尚们分了两个阵营,乱糟糟的在住持的耳边说个不停,惹得黄住持心烦意乱。
他抬起手示意众人住口,自己掀起僧袍的一角在地上蹲了下来。
对面的和尚脸颊上满是星星点点的血迹。细小的血珠在脸上像是痣的形状,而大一些的血珠则顺着脸颊下滑,留下了一道暗红色的痕迹。
除了脸上之外,住持还发现和尚的僧袍上也同样沾满了血。土黄色的僧袍上沾染血迹之后,呈现一种如同雨后湿润泥土一般的颜色,并没有他脸上的血迹来的狰狞。
住持明白了为什么争论声会持续如此长久的时间,是因为眼前这个和尚破戒了。
“我这都是为了救人!”
和尚跪着向前挪移,抱住了住持的腿。
“是不得已的!”
住持伸手覆在了和尚的头顶,新长出来的发茬摸上去有些刺手。
听起来破的还是杀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