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孔天微没跑多远, 就跑到对面高玉树老宅子的院子里。

六七年前种下的小树, 现在已经长成一个人抱不过来的大树了，有些人在这里弄了一个秋千，孔天微就坐在秋千上, 慢悠悠地晃着。

对爸爸说出狠话，就连孔天微自己回过神都有些懊恼。

可是她内心却无法否认地确实因为抛出狠话而感到畅快。

是的, 看到爸爸惊慌的表情, 她有一种报复成功的快意。

可是这不应该, 她不应该把恶意洒向自己的亲人，根本就不能算全是爸爸的错，但是她怎么能把气撒在爸爸身上……

回去向爸爸道歉吧？

心里这样想着，可孔天微却没有任何动作, 懊恼是一回事，可是让她真的去道歉, 她又无法忘记刚才的屈辱, 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爸爸这样做的原因。

不想再看到那几个姑姑丑恶的嘴脸, 也不想再去面对刚才的残局。

纪伊白站在院子入口处, 沉默地看了孔天微好一会，终于忍不住出声道，“天微，天黑了，先回家吧。”

说完她补充一句，“你的姑姑们刚才都走了，等会回去我就帮你骂一顿你爸, 让他不讲道理，不向着自家女儿。”

孔天微没出声，她不知道能说什么。

“天微，还在生气吗？”纪伊白更加小心翼翼。

因为害怕把她吓跑，纪伊白甚至不敢走近。

“妈，我刚才说那句话是不是伤到爸爸了？”孔天微终于回话，却答非所问。

纪伊白愣了一下，没明白女儿突然这样问的意思，她也没注意看丈夫听到这话时候的表情，但是只要是做父母的，听到儿女说这话，都会伤心的。

“伤心那也是他自己活该的！谁让他不讲道理，都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还要摁着你去道歉。”纪伊白不否认丈夫会被伤到的事实，但是现在还是主要以安抚女儿的情绪为主。

“妈，我还不想回去，你可以帮我跟爸说一声对不起吗？对不起，我不该说刚才那句话，我收回那句话。”孔天微很认真的叮嘱。

她不想让亲人难过，这个人是她的父亲，他为了能够供她学钢琴付出了很多，他为了家庭付出了很多，做女儿的不能因为一件事就否定父亲的所有。

哪怕她仍旧为刚才的事情感到压抑。

纪伊白‘唉’的一声低叹，“真是傻孩子。”

纪伊白有时候会想，如果这一世的天微也有前世的记忆，天微会怎么看待他们？

如果老公也有前世的记忆，他会不会后悔自己做出今天的这个举动？

但是她也不敢想，如果天微真的拥有前世的记忆，那么天微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乖巧温和。

天微一定会对他们充满仇怨，或许会对他们说‘不管你们有什么苦衷，我也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们’？

**

回到家里，纪伊白闻到了浓郁的烟味，呛到当场咳起来。

这是老公焦躁慌张的标志，他在家里只有烦躁到极致的时候才会抽烟，但他再焦虑也只是抽一根，从来还没有出现过像今天这样抽到满屋子都是烟味。

纪伊白开着大门，又默不作声去开了窗户，才开完窗户，就听到老公小心翼翼地问，“找到女儿了吗？”

她转过身去，屋里缭绕的烟雾已经散去了，只看到老公坐在沙发上，手指夹着一根烟，他也不抽，就这么任由着香烟自己燃尽。

他整个人像是笼罩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只能感觉出他现在很沮丧。

“找到了，没找到我会回来？”纪伊白想到天微刚才的嘱咐，扯了扯嘴角。

“那她怎么没回来？”孔阳州似乎松了一口气，但是马上就产生了新的担忧。

天微不愿意回来，是不是因为他？

纪伊白抱着某种恶意回道，“她说现在还不想回来。她还让我给你带了一句话。”

孔阳州迫不及待问，“什么话？”

“你猜。”纪伊白笑着问。

“我怎么猜得到！她是不是已经再也不想见到我了？我刚才是很过分，可是……可是如果闹到我爸妈那边，我爸妈只会毫无原则纵容我妹，甚至借题发挥，继续劝我们生二胎。”孔阳州着急之下，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那又怎么样？你还是一个要被你父母管的小年轻吗？你已经是中年人了！你有你自己的家庭，他们是你的家人，天微就不是你的家人了？他们要为难天微一个小女孩，你就帮着他们一起为难天微！？大孝子！你这个大孝子就去跟你的父母过啊！”纪伊白也被丈夫的一番狡辩激的恼怒不已。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每次只要有什么矛盾，只要一提到他的父母，他就毫无原则偏向他的父母。

到底在怕什么？那对老夫妻这个年纪还能把他怎么样？只要站在有理的一边，公婆就是闹翻天了又如何！别人就是说三道四又能如何？他们又没有理亏。

他们又不是不赡养公婆，从来没有做任何亏心事，凭什么要任他们揉捏？

纪伊白也忍很久了。

一件小事，牵扯到了更深层的矛盾。

孔阳州不愿说这个话题，有些不耐，“我们现在是在说天微的事情，你扯到我爸妈那边干嘛？”

“你自己先说起来的，我真的求求你做个人好吗？你父母现在已经管不着你了，你别拿这些当理由，如果你真的想反抗他们，不想听他们的，他们根本不能拿你怎么样。就算别人说你不孝，说你闲话，那又怎么样？你的面子难道比天微更重要吗？”

纪伊白说起来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你知不知道，你为了面子，为了息事宁人委屈天微，天微刚才是怎么说的？”

“你要说就快点说，别卖关子了！”孔阳州心里比谁都着急。

是生是死给个痛快！

“这个傻孩子还在担心你会因为她刚才说的那句话伤心难过，她不想让你伤心难过，所以让我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她不应该说那句话，她收回那句话。”纪伊白盯着丈夫的脸说完这句话。

她就这么看着丈夫的表情从一开始的不耐烦，转为惊愕，最后只剩无限的懊悔。

这对于孔阳州来说是好事，可是他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他在做什么？他为了面子，为了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狗屁的原因摁着她的头去向她不应该道歉的人道歉，委屈了她，让她失望让她难过……可是到头来，天微只说了一句狠话，说完还在担心这话太狠会让他伤心难过，又把这句话收回。

他仿佛能看到天微躲在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里，独自疗伤，默默流泪。

孔阳州第一次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女儿在哪儿？”孔阳州夹着烟的手轻轻颤抖着，烟头已经烧到手指，他却好像没有知觉。

纪伊白还没解气，白了他一眼，“告诉你干嘛？告诉让你去把她抓回来再去给你那些堂姐妹妹的孩子道歉吗？是不是真的要让她跪下来道歉？嗯？”

“你非要这样说话吗……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只是想去道歉而已！”孔阳州羞愤地道。

“道歉就能让她开心起了吗？你别高估了你的道歉！她现在就是不想见到你，你少过去让她二度伤心了！”纪伊白说话的同时也一边绑围裙一边往厨房那边走去。

闹了这么一出，晚饭都没做好，现在还得继续弄。

本来是预计着天微的那些姑姑表兄弟表妹都在这里吃饭，所以准备了很多食材，现在那一群人灰溜溜的走了，他们一家三口吃不了这么多，纪伊白一边怄气一边把多余的食材都收好。

收到只剩下三个人的分量，纪伊白闻到客厅的烟味，气不过又收走了一个人的份量，只留了两个人的份。

孔阳州在客厅里做了一会觉得心里还是不舒坦，便也跟到厨房，一到厨房就看到妻子气呼呼的把三人份的晚餐减成了二人份的。

“你看你现在这样子，小心又把手切到了，我来弄吧。”孔阳州大约猜到了什么，但是想想自己是自作孽，也不计较这些了。

纪伊白哼了一声，“不必了！你做的饭难吃！可不能委屈了我跟天微！”

“她那些被弄坏的千纸鹤都放在那儿了？”孔阳州也不纠结这个，又转移了一个话题。

“干嘛？你也想把那些纸鹤撕烂？”

“我……算了，我自己去找。”孔阳州觉得现在跟妻子根本没办法好好说话。

**

晚饭做好之后，纪伊白看了看发现女儿还没有回来，围裙都没脱又出门找孔天微。

孔天微还是在秋千上坐着，一动不动的样子就好像睡着了。

纪伊白很小声地问，“天微？天微，你睡着了吗？”

孔天微很快就回道，“没有，没有睡着，在发呆。”

“晚饭已经做好了，快点回来吃饭吧。”纪伊白的语气带了一丝讨好。

孔天微摇摇头，“不了，妈，你和爸吃吧，我没有胃口，不想吃。”

“怎么会不想吃？今晚妈妈给你做了很多好吃的，明天出国了就吃不到妈妈做的饭菜了，多多少少吃一点吧？”纪伊白一听她没胃口，心就揪紧了。

她很想问是不是抑郁症发作了？但是又不敢，只怕没有发作，她一问就真的发作了。

“妈，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吧。”孔天微哀求道，“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就好。”

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就要哭了，纪伊白又怎么能继续勉强她？

纪伊白又灰溜溜地回了家，左思右想总觉得没办法，只好给高小树的妈妈打了个电话，她没有高玉树的直接联系方式，只能通过乌锦那边找高小树了。

“喂？是高小树的妈妈吗？我找你家高小树，可以让他来接一下电话吗？”纪伊白打通了那边的电话。

乌锦因为天微帮助她家高小树拿到满分的缘故，现在对她们一家子都特别热情，一个劲儿说马上就去把高玉树从浴室里拎出来。

纪伊白连连说不着急不着急，但是不到一分钟，那边接电话的人就变成了高玉树。

高玉树现在快到变声器了，说话的声音有些变化，听起来沙沙的。

“孔阿姨，你找我有什么事啊？我妈简直不可理喻！有什么事情不能等我洗完澡吗！”高玉树不满地在电话另一端抱怨。

纪伊白无奈地笑，到了现在果然还是很羡慕对面家的这种家庭氛围。

她把今天晚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告诉了高玉树，高玉树也气的一直骂个不停。

“所以，我现在也是没有办法，就是想找你劝劝她……至少要让她回来吃点东西吧？”纪伊白也只是试一试，不知道现在高玉树还能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对天微有某种特殊的作用。

高玉树大包大揽地道，“原来就是这么一件事啊，包在我身上吧！我等会就给她打电话！”

“嗯嗯，那就太感谢你了，真的很谢谢你。”纪伊白发出真心的感激。

**

手机铃声响起时，孔天微正在抬头望着夜空，今天的星星有点多，她数了几个星座，数着数着有点头晕。

拿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高小树。

孔天微稍微一想就能猜到高玉树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应该不是巧合。

“吟游诗人啊……”接了电话，孔天微就长叹了一声，“今晚这边的星星很漂亮，如果你也在这边就好了。”

“事情我已经从你妈那边听说了。”高玉树的语气难得的正经，“你现在在哪儿啊？”

“我在你家的院子里，大树底下有一个秋千，是别人弄的。我妈都跟你说了什么？你不用担心啦，我没事。”

她没事，她只是开心不起来。

她真的没事，再待一会就不难过了。

“你做得很好！”高玉树突然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

孔天微疑惑地问，“什么做得好？”

“你到现在都还保留着我送给你的礼物，做的很好。那些坏孩子弄坏了我送给你的礼物，你打了他们，做的很好！那些坏蛋不讲道理反而要你道歉，你不肯道歉，也做的很好！”高玉树很认真地总结道，“总结下来就是，你已经做的够好了！”

孔天微不知道该说什么，总觉得莫名其妙，可是莫名其妙的话由他说出来，好像也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效果。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所以，你不能再难过了，如果你继续难过，不愿意回家吃饭的话，那我就不给你送新的礼物了！”高玉树现在还学会威胁人了。

“你要送我新礼物吗？”孔天微只听到了这句话。

“当然了！我想了很久的，既然你这么喜欢纸鹤，那我这次也给你送纸鹤好不好？但是纸鹤里面写的字就不是单纯的一句句话了。”高玉树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简直棒呆。

“我要写一个故事，把故事拆分成一句一句话写在纸片上，折成纸鹤送给你。你拿到之后，你就像做配对游戏一样，把这个故事拼出来。我觉得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高玉树嘿嘿傻笑了起来。

孔天微像是被感染了，也低声笑了起来。

兴许是她的笑声太难得，高玉树惊喜地叫道，“你笑了！哈哈哈我就知道只要我出马，你一定会笑出来的！现在有没有感到开心一点了？有没有开始期待我的新礼物了？”

孔天微很诚实地道，“嗯，很期待。”

她会想，高玉树会写出一个怎么样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会是什么样的人？拆分一个故事再写在纸片上折成纸鹤，之后重新拼起来，会不会拼出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高玉树真的是一个很神奇的人，对于她来说一直都是如此特殊的存在，他总是能三言两语就转移她的注意力，拨开笼罩在她心头的乌云。

“很期待也只能先等着！我还没有写好故事，等我写好了，我就开始！你再等我一段时间，我弄好了就寄过去给你。明天不能去送你，但是我会在这边加倍努力准备给你的新礼物！”

孔天微柔柔地道，“嗯，我等你，你不要着急，我等得起。”

“那你现在也要回家吃饭，一定要乖乖吃饭，好好睡觉，不可以闹情绪绝食，你已经够瘦了！要胖一点才好看。”

“嗯，我等一会就回家。”孔天微对他可谓是言听计从。

“你要担心，我也会帮你出气的，说不定我会跟那几个人在同一个学校，到时候他们就倒霉了。”高玉树又道。

“嗯，但是不要做的太过分，你只要把他们最喜欢的东西毁掉就可以了。”孔天微也不是圣母，如果高玉树真的能帮她出气，那她也不会阻止。

“放心好了！我绝对有分寸！”高玉树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有些扭捏地说，“那你还记得你说过要送我礼物的事情吗？”

“记得啊，我要为你写一首曲子，在你生日的时候弹给你听。”说起这个，孔天微的语气都轻快了许多。

“那……那就定在我十八岁生日可以吗？”高玉树又诺诺地问。

“可以啊！十八岁啊，十八岁刚刚好。”孔天微也憧憬起来了。

这大概是她重生后最期待的事情，她以自己的方式，帮他弥补了童年遗憾，让他找到更明确的人生目标，看着他一点点成长，长大，变得成熟，成为一个可靠的男子汉。

跟高玉树打完电话之后，孔天微心情舒畅了许多，虽然只要想到爸爸的行为还是会感到难过，但不至于太低落。

她迈着轻快的脚步回到家里，迎面就看到正打算出门的爸爸。

她沉默着挪开了一步，让路给爸爸出门。

孔阳州怔怔地看了一眼女儿，发现女儿看到他都没有打招呼，只是默默挪开一步，心情有些沉重。

他本来是打算去找天微，现在他觉得他应该去再买一包烟。

可是孔阳州不知道，孔天微只是痴心妄想地在等父亲的一句道歉。

她让妈妈带话了，已经表明态度，现在只要爸爸说一句对不起，她就会露出微笑，不再纠结之前的委屈。

然而同样的，孔阳州也在等着女儿主动出声喊他一声爸，只要她喊他一声爸，他马上就会道歉。

两边都在等着对方主动，谁都不愿意先低头。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完成！晚安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