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父亲郑重其事的样子，舒眉不敢轻忽，忙给文曙辉施了一礼。

“爹爹有什么话，尽管直接问，女儿只要知道，便会如实回答。”

知道他要问什么，还这么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舒眉的态度让文曙辉有些犯难，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毕竟，女儿家脸皮薄，若是问法不得当，刺激了她的自尊，这是文曙辉最不愿意看到的。

在腹中斟词酌句了好半天，他终于开了口：“听你林世叔说，葛将军托了你林婶婶，要向为父提亲。”

果然是这桩事！

舒眉忍不住蹙起眉头。

见女儿神态有些异常，他忙说道：“此事所涉及到的，不是你一人，还有宁国府以及念祖那孩子。你林世叔办事颇为妥当，他没有让你林婶婶真请媒人来，而是先跟为父这边透了透口风，想先探探为父的意思。”

舒眉哪里不知，父亲这是为了顾全她的颜面，才在这私下场合询问她意见的。

“女儿能说什么？我嫁过一次人了，该经历过的都经历了，最后被伤得遍体鳞伤。如今孩子都这么大了，家里不多我一个吃闲饭的，还嫁人做甚？女儿觉得没这必要！”舒眉不为所动，当场就给出了答案。

“可是——”

文曙辉想到女儿不过二十来岁，还有大半辈子要过，不能容忍她这样自爆自弃，来这里之前，他就想过多种劝说女儿的说词，此刻，他听舒眉又提没再嫁的必要，文曙辉一咬牙，搬出一套新的理由：“若爹爹告诉你，咱们文家危机还没解除，需要一个新的盟友呢？”

父亲的话，犹如一道惊雷，把舒眉震得神情呆滞。

仿佛在顷刻间，屋里陷入可怕的死寂之中。过了良久，文曙辉才听到屋内有吸气的声音，接着，动静越来越大，没过一会儿，他就看见女儿两腮边滢润一片。

自打舒眉十一岁离开他，文曙辉已经忘记了，女儿哭泣时是什么样子。此时，再次见到，他只觉有如一把钝刀，在他心瓣间来回割挫，这种疼痛的滋味，能让人忘了身外万物的存在。

此时，舒眉若能抬头望向眼前的中年男子，她定能发现，在文曙辉眼角，也有两滴滢光的液体在闪动。

父女俩相对无语，像两尊石佛一样静静坐在那儿。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没人来打扰他们，两人就这样呆呆地坐着。

舒眉脑海里，已经想不出自己未来生活，将会是怎样一种模式。

现在，她最渴望的，就是那天重重地再摔上一跤，从此告别这纷乱的世界，不管是否会在另一个时空重生，只要能逃离这里，逃离让人窒息得无法呼吸的宿命，让她拿什么去换，都是愿意的。

眼底余光扫见呆若木鸡的女儿，文曙辉有一刻的心软。但是，他只要一想到，女儿若不趁着这年岁再找个不错的人嫁了，后半辈子她将如何度过？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将来痛苦一生，不如现在逼一逼她。

葛曜那孩子，比齐家那纨绔稳重靠谱多了。打小又是在苦水里泡大的，识得体贴人。更为重要的是，他上面无父无母，也没兄弟姐妹，将来即使不靠文家，有陛下在，他也不敢亏待了自己女儿。

更为重要一点，葛曜淡吐不俗，见识卓绝，且能文能武，比齐家那只绣花枕头，优秀数倍。甚称女儿的良配。而且，他因从小失去父母，似乎对他外孙念祖也很是不错。

念祖这孩子，就需要有这样正气凛然的长辈管着。若在齐峻跟前养着，指不定长大后跟他爹一样，成了不知所谓的纨绔。

越想到后面，文曙辉越觉得，葛曜是他心目最佳女婿的人选。

此种念头一起，他仿佛不能遏制把葛曜招为女婿的冲动。

正是基于这个念头，今日他才找来舒眉，特意跟她把话撂开了说。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舒眉觉得，自己一颗心已麻木到感受不了任何冷暖的时候，文曙辉突然开了口：“爹爹不逼你！你好好想想，若是不再嫁人，齐家那小子没完没了地纠缠，说不准到一定时候，还唆使念祖这孩子给你施压。再者，宁国府的七姑八婆们，她们从来没有消停过。一逮到机会，就往你身上泼脏水，上回那则流言，爹爹找人替你查了，就是从宁国府传出来的。难道你甘心，就这样窝窝囊囊过完下半辈子？”

想到女儿自小好强的个性，文曙辉使出杀手锏，开始向她示之以害。

窝窝囊囊地过完下半辈子？

舒眉心底冷笑一声，若不是嫁给齐峻，自己怎会这样窝囊？

怀上小葡萄那会儿，她以为齐峻洗心革面重做人了。那时她就觉得，只要最后结局是好的，前面吃的苦就当是“苦其心智”吧！

可是，这种平静的日子还没过几天，他竟又招惹了另外的女子，还以正室之礼把人家娶进门，她跟孩子反倒成了多余的局外人。

是可忍，孰不可受？！

齐峻还想让她与人共侍一夫，好让他能过上妻妾成群神仙般的日子。

可是，就仅仅为了报复他，就把自己绑在另外一桩婚姻上吗？如果遇上的又是一位渣男，该当如何？

舒眉只觉心力交瘁，已经无力跟人再纠缠了。

“爹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不过，您要有心理准备，说不定下个女婿也不怎么样。”丢下这句话后，舒眉矮身朝父亲行了一礼，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望着女儿明显敷衍的态度，文曙辉胸中五味杂陈。

若是有可能，他宁愿女儿一辈子都在自己身边，永远不用被那人糟蹋。

可是，只要想到亡妻临终前抱着年幼的女儿，给他交待的话，文曙辉就觉得心神不宁。

原先，他把女儿嫁进宁国府，是大姨姐当时拍胸保证，在齐府有她护着，舒儿吃不了半点亏。

谁曾料想，接下来齐府老祖宗晏老太君就过世了，宁国府这么快就分了家，紧接着，他那当昭容的侄女也出了事。

原先，他在岭南的时候，觉得宁国府有齐屹在，四皇子养在太后身边，深得皇上的宠爱，在宁国府女儿应该会没事。

谁曾想到，京中形势一日千里，不仅皇上驾崩，就连四皇子也流落到了民间，加上齐屹被传身故，高家夺取了江山……

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大梦一场，快得让人来不及思索，各种伤害已然造成。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绝对不会让女儿进京，即便进了京，也不会让她嫁入齐府。

痛定思痛之后，文曙辉决心这次定要好好补偿女儿。不管她最终能不能嫁成，他就要让齐家那四子付出相应的代价。

打定主意后，文曙辉开始琢磨，该如何借女儿掌管榴善堂之际，联络朝中重臣，上书请陛下给女儿抬身份。

封号只要到郡主以上，齐家那小子，见到她就得退让。若能封为“护国公主”，齐府上下人等，见到舒儿都要行礼，包括郑氏。

主意一拿定，文曙辉就忙开了。平日除了给外孙布置功课，剩余的时间，他开始走访民间，专门留意榴善堂的运作，看不能助女儿一臂之力。

自那日从父亲书房出来后，舒眉就将此事抛在一边，打定主意不再心有旁鹜。

就在这时，齐屹跟她约好的日子到了。

这一日，舒眉上身着一件水漾青莲缠枝素净的褙子，下面穿了件碧罗裙，进了齐屹派来接她到妙峰山的马车。

因为临近岁末，街上甚是热闹。京郊附近的村民，进城赶集，各家各户赶办年货的，商户年底大甩卖沿街吆喝的……街上人潮如织，道路上车水马龙，还有沿街杂耍卖艺的，到处都是嘈杂声音，端的一幅盛世繁华的景象。

短短不到两年时间，京城市面上就有此番景象，舒眉心里由衷替忻儿感到高兴。

没想到两年时间，他的努力有了这番成效。

虽然，忻儿还没真正亲政，但是，他能让几方力量和平共处，齐心协力重振朝纲，这对于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来说，已经很是难得了。看到街上百姓安居乐业的场面，舒眉觉得，自己之前作出牺牲，陪着忻儿进京这步走得还算值得。

马车一路朝西，出了阜成门，又行了小半日。停下来的时候，那里已经放了一顶软轿。

见她下了马车，齐屹派来的暗卫，躬身让她上轿。

在软轿里坐好后，舒眉问那名护卫：“这是上哪儿去？”

“姑奶奶，国公爷吩咐，请您上山顶的庄子，他在那儿等着您呢！”

舒眉点点头，示意旁边的端砚把帘子放下来。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软轿总算停了下来。舒眉走下来一瞧，发现已经在庄子里头了。

四周打量了一番，舒眉发现此处风景甚美，正要开口询问，突然，端砚凑到她身前，轻声提醒：“姑奶奶，国公爷迎出来了！”

舒眉抬眸一望，果然，齐屹着一身月白色锦袍，站在台阶上正冲着她微笑。她赶紧敛拢心神，抬脚迎了上去。

“终于把你盼来了！四弟在里面多时了！”齐屹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这番话让舒眉的双脚像灌了铅一样，再抬起来时已是万分艰难。

“原以为，国公爷您日理万机，应该忙得脚不沾地。料不到，您竟有这等闲工夫，做如此无聊之事。”被齐峻各种纠缠，已经让舒眉不胜其扰了，没想到有天，连齐屹也加入到无聊氏一族了。

这番含讥带讽的话，并没让齐屹恼怒，只见他笑了笑，对舒眉提醒道：“先不要这么早下结论，等看完之后再作评价。说不定，你到最后还要感激我的！”

“是吗？”这话让舒眉满头雾水。

这些年，她已经总结出来了，但凡跟齐峻有关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她除非脑袋坏掉了，否则，想让她感激某人，是万般困难的事。

舒眉犹记得，就是眼前这人在准备离京死遁之前，极力撮合自己跟他四弟，甚至还将暗卫交到她手里。

最终的结果，让她悔不当初——不仅失了身，还因背负卫护宁国府重任，差点被他亲妹子一把火烧死。

如果说齐峻是一头脑袋时常发昏的羊的话，他兄长齐屹，绝对是头披着羊皮的狼。

每每跟他打交道，舒眉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确保自己不被人蒙了。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齐屹并不多言，侧身就把她让进了屋。

这是间装饰豪华花厅，分为东西两间，中间用半透明的琉璃碧橱隔开了。

舒眉进去的时候，里面那间已经有人在了。

通过半透明的琉璃，她发现那间小厅里有两名男子。其中一名男子身着墨色劲装，另一名则是官差的装扮。

舒眉心头起疑，暗想：他们是在审案吗？把自己叫来做甚？

正在这样想着，她突然听到，官差开始发问了。

“老实交待，你们把文府小少爷身边的丫鬟掳走，到底有何图谋？”官差一拍惊堂木，把那人吓了一跳。

“小的不知她是官宦人家的丫鬟。那天夜里，小人上坟回来，在路上恰巧撞见了她，她说迷了路，要小的带她下山。小人见到这么漂亮的小娘子，以为她对小人有意思，就把她带回了家。没想到，在屋里养了两个月，竟然有人寻上门来，说我掳了她，小的实在冤枉啊！”说着，那男子爬行到官差脚下，抱着对方的小腿，开始恳求起来：“小的有罪，不该见色起心，胡乱收留女子在家里的。可是，小的也是没法子，自小父母双亡，靠着吃百家饭长大。如今虽然成年，却也没个正常营生，没女人愿意嫁我。那日，小的瞧着这姑娘孤苦零丁的，就好心收留她……官爷，小的确实冤枉！”

“丁三，你还不老实！好心顺道收留，需要下迷魂药困住吗？用着着带手铐脚链吗？”官差连珠炮似的一阵逼问，把那人逼得哑口无言。

那位叫丁三的男子，一个劲地求饶，就是不肯认罪。

“来人，给他上刑！看他到底是骨头硬，还是嘴巴硬！”

花厅另一侧的门口，立刻就进来了两壮汉，将一众鲜血淋漓的刑具抬了进来。

没一会儿，屋里就传来鬼哭狼嚎的凄厉惨叫声。听得舒眉心头一紧，暗暗埋怨齐屹：审案有什么好看的，竟然还专门接她过来观刑。

约摸过了两盏茶的时间，舒眉听到里面的犯人开始求饶：“官爷，不要再扎了，小人交待，小人半点不敢再隐瞒了。”

接着，他把怎么碰到番莲，如何故意指错路，让她掉进陷阱里，最后把她掳走的事，一五一十地交待了清楚。

“捉拿她的过程中，你应该知道她会功夫，不是普通的女子。你还不老实交待，你抓她到底有何目的？”审案官差又是一顿怒喝，逼问犯人的作案动机。

偷偷觑了四周衙役一眼，男子没有吱声。

主审一拍惊堂木，眼看着又要扔行刑的令牌。这回丁三学乖了，还没等他叫衙役过来，就磕头求饶：“小的交待，小的交待……”

观望了第一轮审理，舒眉只觉后背一片冰凉。

没想到，那日她跟表姐上山去听场法会，差点着了这几人的道。原来，他们早在山上埋下不少人手，利用那日的法会人多，在半途中利用她的熟人，吸引她过去围观，到时好把她跟念祖一起掳走。

后来，番莲在人群中，认出一人的背影，跟她以前见过的高家某位护卫相似，这才心里起了疑，想一探究竟，半夜到妙峰山去查探。

可是，让舒眉不太明白的是，引她过去而已，很多简易的方式就行了，何必大费周章，要专门找两人假扮秦芷茹和齐淑娆。这身形相似的两人，该多难找啊！

这轮案子审完，齐屹将花厅官差衙役撤了下去，接下来，他要安排其他人来审第二轮。

舒眉本以为，第二轮也会在花厅里进行。可是，谁也料不到的是，最后她竟被带入一间黑暗的小屋。那屋子也是内外两间，里面似乎关着更为隐秘的囚犯。

见她来了，齐屹示意她凑到窗口上的小孔往里望。

这一瞧不打紧，舒眉赫然发现，里面关押的，竟然是一名十分漂亮的年轻女子，年纪约摸十五、六岁，正对着审案的男子轻声啜泣。

“姐夫，你饶过我跟大姐吧！我都是上了那黑衣人的当儿。我们没想要害你儿子的，大姐只想让人把她娘俩送往别处，永远都不要回京，她就心满意足了。”

听到这里，舒眉感觉自己身上血液都要凝固了。

上一场，是审掳走番莲的贼人，那么这一场，审的难道是幕后主谋？

番莲遭难，是替她娘俩受过。那么，里面哭泣求饶的女子，会不会是……会不会是……舒眉不敢想象下去。

原来，齐屹所谓的好戏，是让她看齐峻审他小姨子。

而这位小姨子伙同他的继妻，要谋害前妻和前妻生的孩子。

想明白这一切，舒眉只觉被一种没法形容的无力感所笼罩。

以前舒眉一直以为，只要善待别人，就是不图回报，对方也不会主动来加害自己。可她怎么也想不到，为了齐四夫人的位置，秦芷茹竟然使出如此狠招，不仅要挤走她，还要让她孩子也一同遭罪。

就在不久前，自己还亲手救过对方的儿子。

弄明白这一切后，舒眉只觉自己胸口堵得厉害。这地方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这都是一些什么样变态的人？

自回京之后，她已经避之不及了，秦氏姐妹还把这种心思用在她身上。所有的起因，不过是齐峻对她一厢情愿的纠缠。

舒眉一跑出去，齐屹追了出来：“弟妹，四弟还在里面审，你怎么不看了？难道你不想再听听，秦家三小姐说的，她大姐如何害你们的吗？”

最关键的部分，舒眉竟然不听了，齐屹哪里肯依？！

他大费周折，花了两个月布局，就是借此良机，一举戳穿秦氏真实面目，让四弟迷途知返，重新迎回舒眉母子。

今日他之所以邀请舒眉前来，就是想解开他们之间的心结，让她看到齐峻有心改过。

可是，她竟然毫不领情就跑了出来。

“弟妹，想来你也知道，四弟从小跟在母亲身边长大，后来又有高家那女人对他施加不良影响。所以，他的想法一向比较单纯。其实，他心思并不坏。你跟他既然都有孩子了，有什么的误会解不开，什么坎迈不过的？”齐屹瞬间像变了个人似在，开始苦口婆心劝说舒眉回心转意。他想的是，若能让舒眉明白前因后果，激起她对秦氏的愤慨，进而对四弟多些侧隐之心，那么，两人破镜重圆不是不可能的。

“单纯就是让一切伤害当没发生过？”舒眉转过身来，一脸愤然地望向齐屹，“我不是他的母亲，无休止地包容他的任性、无知和错误。我也有自己生活要过，有亲人要去照顾。我不是他的奶娘，有义务纠正他身上所有不良的东西。”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舒眉的措辞，让齐屹沉下脸来。

舒眉朝他福了一礼，歉然道：“对不住了，让你面子上下来。可是，当你一味要求别家的时候，是否替对方考虑过。国公爷，您是齐府的大家长，有需要保护的人。可是，你保护家人的时候，能否替别人想一想。回到贵府，请问我该如何过日子。看见你的妹子，我就会想起差点要我们母子性命那场大火；看到你母亲，我就记起，她曾舍弃我跟孩子，甚至在她以为我葬身火海后，连吊唁都不给我娘家人发一封；看见你四弟时，我就忘不了，他还没确认我的死讯时，就已经另娶他人了，把我们母子一同舍弃。你倒是说说看，我该如何捐弃前嫌，跟你一家人心无芥蒂地生活在一起？”

舒眉的话语，如同一根根钢针，扎得齐屹无处藏身。

这些他不是没想过，只不过他认为，既然舒眉是曦裕先生教出来的，应该会深明大义，为了家族和朝局，将这些都忍下来。就像他自己当初那样，为了父亲的遗命，先皇的遗诏，像野人一样在大漠里生活了好几年，终于向瓦剌求来援军，杀回燕京，把篡位的高世海赶下了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