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途中,葛曜一路沉默不语,跟他一同出来的副将宋晨,心里好生纳闷。
在园子里面,那位老先生跟将军到底说了些什么?怎地自出来后,他就一直闷闷不乐的?
宋晨从未见过自家将军,如此失魂落魄的时候。
崎岖的山路上,两道马蹄声“得得”一路响到山脚,他还是没听见将军蹦出一个字。这让他心里惴惴起来。
宋晨是七八年前开始跟着他家将军的。那时,葛曜刚被邵将军提拔,有一次在行军途中,他被毒蛇咬了一口。那时,若不是葛曜及时相救,他这条小命就交待在蒙山脚下了。
自从跟在将军身边,他不仅开拓了眼界,而且练就了许多本事。
葛曜常跟他说,奋勇杀敌只要勇猛就够,想要在战场上活下来,成为万人敌,就得懂兵法善谋略,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作为葛曜的副将,宋晨很幸运地碰到了一位胸襟开阔,并有意培养他的首领。
可是,今天这次,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从园子里出来后,将军一句话也没跟他讲,而且对方面上,尽是凝重之色,似乎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事,让他苦恼不已。
他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葛曜突然出声问道:“你家乡在哪里?”
宋晨一惊,回过神忙答道:“小的祖上江西彭泽人氏。”
葛曜点点头,又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什么人了!以前还有一位弟弟,跟着舅舅做点小生意。前几年走货的时候,在山中遇到了劫道的,最后没能活着回来……”许久没人跟他问起家人了,宋晨一直以为,再次跟人提起此事时,他仍会激愤不己,此刻说出来的时候,语气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乱世就是这样,妻离子散,骨肉分离。遇到战祸和天灾,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谁也逃掉老天爷的安排。”突然,葛曜来了这样一句,似是有感而发。
“将军也有亲人在战乱中丢掉性命的?”跟着他这么些年,宋晨从未听他说起过自己的身世。只是每年在某个时候,他会随将军去庙里或道观里祭拜,甚至连个坟冢都没有。
他不是没有想过,将军的父母亲人,到底是如何亡故的,怎会连坟都没留一座。
“他们……跟很多人一样,在丙子之乱时被人杀害,等我知道的时候,不知被人扔在哪个乱葬岗了。所以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说到这里,葛曜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所以,将军您是因为这个,才从邵将军那儿离开,回到京城的吗?”宋晨很是好奇,邵将军一直对将军礼遇有加,他怎会突然要出走的。
虽然,他曾在营帐外,似乎听过两位将军的争执。可是,以他们那么多年的情份,应该不至于说拆伙就拆伙。
到底是什么缘故,将军一直没跟自己说。宋晨以前猜想过,可能跟将军上次在浙南赈灾有关!
从金陵回到山东后,军营曾传过将军的流言,说他什么敌友不分,私自资助南楚什么的。
他还记得,传得最凶的几天,葛将军呆在营帐中喝闷酒。自己跟陈琦几名由将军一手带出来的亲兵,暗地里替他打抱过不平。
他们怎么也想不通,将军这种爱民如子的,那些人怎地就容不下呢!
葛曜扫了他一眼,说道:“也不完全是。最开始我追随邵将军时,以为他以匡扶楚室为要。没想到后来,他竟有了别的心思。既然他违背了最开始的承诺,本将为何还要追随于他?”
葛曜的话,宋晨听得似懂非懂。
以前他也曾听陈琦提过,说将军尝言,当初之所以从军,就是为了让百姓少受一些苦,早日结束这乱世。
将军今日情绪如此低落,又提到此事,想来,是在请那位老先生出山时,遇到了一些挫折。
要他说,那人未必真有本事。如今天下四分,有本事的人早出来择明主辅佐去了,哪有会躲在这里装神弄鬼的?!
宋晨想到这里,觉得该安慰安慰自家将军,遂劝慰道:“您的志向,岂有那些山野村夫能理解的?要属下说,国公爷安排的这差事,虽说重要,可能不能办得成,那有运气成本在里面。一条道走不通,咱们再寻其它几条。永嘉县君不是给您备过一封引荐信吗?这里不成,萧大当家那儿,说不定会有好消息。”
葛曜点点头,吆喝一声:“咱们这就出发,争取能在傍晚前,赶到桃叶渡。
既然定了计,两人快马加鞭,朝着秦淮河的方向飞驰而去。
※※※
再说回刚才那个垂钓的园子。葛曜前脚刚一离开,从垂钓台对面的假山后面,转出来一位青年军官。
那人近三十的年纪,生得一副浓眉大眼,长得甚为英武,连接鬓角的地方,都还留着一圈的络腮胡子。
只见他朝陈老先生一拱手,招呼道:“三伯!”
老者眼皮都没抬一下,仍旧盯着水面,不动声色地问道:“刚才的对话,你都听进去了。”
“侄儿听到了!”络腮胡子应承道。
“这事你怎么看?”老者又问。
“小侄不太明白,三伯您为何最后说那样一句。这样一来,岂不是把他逼上自立的道路吗?”络腮胡子拧起眉头,一脸不解的表情。
他费了好大周章,才将此人引到三伯这儿来,想通过这位姓葛的将军,跟北边朝廷搭上线,早日里应外合,把薛家给轰下来。
可他怎么没料到,三伯几句话,就把人家给气走了。
“你觉得,这位葛将军是怎样一个人?”陈老先生没有直接解释,而是反问了一句。
“小侄的第一印象,此人城府颇深,绝非泛泛之辈。”络腮胡子想了想,坦然答道,过了一会儿,他似是又想起了什么,遂补充道,“以小侄收集的情报,此人虽然在山东口碑不错,却有常有出人意表的举动。例如,上次地动灾害发生时,他竟然把来购置兵器的粮食,擅自以邵将军的名义,在浙南赈了灾。后来,为了救出曦裕先生,把薛家人私底下的小动作,公然揭露了出来,搞得薛博远差点跟邵家反目。”
捋了捋胡须,陈老先生点头称赞:“不错,最近长进了不少。你且跟我说说,他的立场到底为何?老夫都这样试探了,他竟还不肯承认。”
络腮胡子道:“小侄以为,可能有三种情况:一者,他本就有意自立,只是此刻时机未到,又不了解您的底细,所以他不敢贸然承认,怕惹来杀身之祸。”
听到这里,陈老先生从杌子上站了起来,走到络腮胡子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开头就掐中要害了。”
络腮胡子皱了皱眉头,继续道:“这样看来,此君为人十分谨慎,不留丝毫把柄给人家。想来,他不清楚您的底细,又恰巧被你知道了身份,不敢承认自己身世吧!”
陈老先生道:“不知你瞧见没有,他的身世被老夫戳穿时脸上那个表情。很显然,以前从来没人道破过他的身世。”
络腮胡子点头:“要不是那次,他潜入南楚皇宫盗宝,小侄也想不到他竟拥有如此显赫的身世,这些年以来,他藏得够深的。”
“藏得再深,还不是露了马脚?他应该想不到,老夫所谓的奇门遁术,能掐会算,全都是提前做好准备的。”陈老先生说到这里,唇边露出些许浅笑,“不过,还是淙儿你沉得住气,竟然能通过他翻找的地方,顺藤摸瓜地发现,原来他也是冲着玉玺和皇族玉佩来的。”
陈淙流谦逊地拱了拱手:“三伯抬举小侄了,我哪有这个本事。还不是后来机缘巧合,救了他亲兵中的一人,百般打探才得知,他们一行人原先潜到浙南,是冲着那什么来的。”
陈老先生问道:“说起来也奇怪,那位赶下台的小皇上,身上竟然也没玉佩。陈王府的那块,到底在谁的手里呢?”
陈淙流想了想,道:“应该是在世子手里。自从世子以及家眷被屠后,被那些贼子哄抢了。”
陈老先生深以为然,猜想道:“四皇子已经登基,先帝爷那封遗诏也已公告天下。有没那块玉,已经不太重要了。”
陈淙流附和道:“是啊!刚才三伯你劝他不要计较身外之物,指的就是这方面吧?”
“不错,老夫不过试试他的心性。若他真有自立的想法,咱们早点知晓,也省得到了最后,替人做了嫁衣裳。”说完这句,陈老先生抬眸远眺,此时湖面似是落下了星星点点的雨滴。
“三伯,下雨了,咱们还是回屋去吧!”抬头望了眼天色,陈淙流面上露出急色。
老者将钓竿一收,对守在远处的小僮招了招手,吩咐他们去准备一些东西。
“不然,淙儿可愿陪老夫雨中小酌几杯?”陈老先生扭过头,朝他问道。
“在这里?”陈淙流有些傻眼。
陈老先生微微颔首:“湖光山色,细雨微风,红炉新酒,人生快事!”
扭头朝四下环顾一周,陈淙流欣然应允。
“你刚才只推测了第一种可能,后面还有吗?”把族侄招呼得坐下来后,陈老先生一派悠闲,催他继续谈对葛曜此人的看法。
陈淙流咽了咽口水,继续道:“第二,小侄以为,他若不是诚府极深,就是对您有所怀疑,以为您是来调唆他跟陛下关系的。”
陈老先生微微点头,补充道:“交浅言深,他有这个想法,也是人之常情。端的要看他后面会不会醒悟过来,再次找上门来。若是他再来,此人倒是值得一交。”
“小侄也是这样想的。他若能勘破三伯您设的迷障,说明他不是一位死板之人。有这等能力,找他从中斡旋,倒是个十分不错的选择。”陈淙流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左手,替伯父斟茶。
陈老先生叹道:“自从你被排挤出南山大营后,形势越来越对咱们陈家不利。若不是及早谋求后路,到时被人暗害了,都不知是谁动的手。”
伯父的话,让陈淙流心有戚戚。自从薛博远自立之后,以前跟林家、唐家有过交往的大臣,都一一排除在权利核心之外。
陈淙流的岳父,就是其中之一。因而他以前算做到御林军的副统领,最后还是被发配到了南山大营。没过多久,南山大营又出现过一起士兵哗变的事情,陈淙流不巧被牵连其中,再次被贬,如今变成了七品把总。
“三伯,小侄听昔日在大内的同僚说,最近一段时间,每到掌灯时分,总有番人进出。薛家莫不是要跟鞑靼有勾结,与他们前后夹击吧?”突然,陈淙流想到此事,跟他伯父提了提。
“还有这事?你没听错吧?”陈老先生手中杯盏一抖,里面的茶水洒落在桌面上。
陈淙流拍胸脯保证:“绝对没错!说是还送了一番女进宫,似乎有意联姻。”
族侄的一番话,让陈老先生蹙起了眉头,过了好一会儿,他重新抬眸,吩咐道:“此等重要情报,绝不能浪费了。听说,最近城里开了间叫“固本酒楼”,里面有消息的买卖。不如,你找人拿这消息试一试。说不定,能探出一条另外新路来。”
伯父的话,让陈淙流眼前一亮,随即不禁击掌叫好。
“也不知哪位能人异士开的,竟然想到这法子。金陵在几国之间属于的中部地带,这里的商埠繁忙,南来北往的货商又多,做消息买卖,确实是个无本万利的生意。”
陈老先生点了点头,笑道:“最绝的还不是这个。那酒楼里提供的食膳和酒品,全是以前闻所未闻的。不仅有强身健体的药膳,还有药酒。听说是位不出世的老神医提供的方子。对你们年轻人或许没什么,可对于老夫这种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头子来说,不啻于身边多了位太医。看来,老夫以后要常去。”
见他如此推崇,陈淙流替他高兴起来,对他伯父道:“您要喜欢,小侄每次路过那儿,替您老带一些回来。”
陈老先生悦然地点了点头。
※※※
自从番莲失踪以后,舒眉感觉就像少了左膀右臂。除了儿子那儿,她多了一分担心,还有就是,因为暗卫少了一人,她跟宁国府那边的消息传递,也没以前那么畅通了。这样导致的直接后果,便是南边的情报她已有很久没收到了。
自从她把到金陵开店的计划,递交到宫中以后,项忻的行动倒是挺迅速的,很快就派人跟她伙计接洽了。随后,先遣部队就出发了。
到现在为止,已经几个月过去了,她还是半点消息都没得到,这不免让她着急起来。
加上番莲的突然失踪,把她的整个节奏都打乱了。
这边,舒眉还在一筹莫展,没想到文曙辉突然派人来叫她。
当她赶到父亲书房的时候,没想到小葡萄也在。
舒眉一愣,忙朝他问道:“这个时段,你不是在跟师傅学拳脚功夫吗?怎地又来缠着祖父了?”
小家伙嘟着嘴巴,瞥了母亲一眼,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蹭到文曙辉身边,扑在他的膝盖上。
这阵仗让舒眉有些愣住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扫了一眼女儿,文曙辉淡淡地说道:“教拳脚的洪师傅,家里出了一点事儿,可能今年余下的时间,都不能来教念祖了。”
听到这个消息,舒眉不由蹙紧眉头:“洪师傅怎么跟您说的?他有没有推荐别的师傅?”
不知为何,文曙辉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望了小葡萄一眼。
舒眉也朝儿子望过去。
“娘亲,让爹爹来教小葡萄吧!连洪师傅都说,爹爹的功夫比他的都好!”小家伙见祖父不作声了,他从文曙辉的身边站起来,走到母亲跟前,有摸有样地跟她要求道。
“你爹爹没空!如何能单独教你一人。”舒眉一本正经地说道。
“怎么是我一个?有表哥,还有聪弟。”小家伙立即反驳道。
见到这种情况,舒眉只得俯下身子,语重心长地对儿子道:“你爹爹不是拳脚师傅,他还有别的事要忙,不可能为了单独教你功夫,不挣钱养家吧?!你瞧,你的雨姨还有娘,整日忙里忙外,就是为了挣钱养你。不然,请洪师傅的修束都付不出来。”
听到这个解释,小葡萄半信半疑睁大眼睛:“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爹娘不出去挣钱,你最爱吃的糖葫芦,还有身上穿的漂亮衣裳,都打哪儿来?”舒眉一边拿他吃的打比方,一边四下里寻找尚剑。
“你的尚师傅呢?”寻找未果,舒眉瞅了小葡萄一眼,又问道。
“刚才,门房那边的姜师傅,把尚师傅叫走了。是以,他出垂花门的时候,把小葡萄送到祖父这儿来了。”
这么忙?!
想到儿子的安全问题,舒眉不由抿紧嘴唇。
见女儿面上似有焦色,文曙辉开口询问道:“怎么啦?有什么不妥吗?”
舒眉遂将番莲不在府里后,她种种的不便,全告诉了父亲。
“宁国公没有跟你说,番莲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文曙辉也跟着犯了难。
“没有,也不知凶手现在找到没有?都一年多了,京城的治安怎地还这么差?”想到上次在宫里遭遇的意外,舒眉心头不由笼上一层阴云。
“最近前线战事吃紧,京中防卫就差了一些。听宁国公说,过一阵子就好了,新兵还没从西山大营出来呢!” 文曙辉忙安慰女儿。
父女俩正说话间,尚剑突然从院外走了进来。
“姑奶奶!小的这儿有国公爷一封信。”说完,他从衣襟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笺纸。
舒眉伸手接手,拿在手上一瞧,原来是邀她出府一趟的。
“你们国公爷,有没有说是什么事?”看得不甚明白,她朝尚剑又问了起来。
尚剑答道:“听送信的那位兄弟讲,好似绑架番莲的匪徒捉住了,国公爷想请姑奶奶过去辩认?”
“要我去辨认?”不说舒眉感到意外,说连她父亲也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那些绑匪先初是冲着她来的?”一脸晦涩地盯着尚剑,文曙辉面色变得犹为难看。
尚剑摇了摇头:“回禀文大人,小的也不是很清楚。来送信的人没有明说!”
正好有事要亲口问问齐屹,舒眉当场应了下来:“跟你们国公爷说,到时我一定准时到达。”
办完姑奶奶交待的事情后,尚剑回来覆命。舒眉又跟他提起,暂时兼任小葡萄拳脚师傅一事。
“想来你也知道‘曲不离口,拳不离手’这句话。他要是隔一段时间不练,以后捡起来恐怕就困难了。最糟糕的是,养成半途而废的习惯就不是太好了。也不必教他新的招术,陪他过过招就行。”舒眉跟尚剑商量道。
尚剑没有半点推辞,欣然地接受了。
其实,他在一旁见洪师傅传授,早就有些技痒了。加之,他是齐氏祖宅那边培养出来的暗卫,练得都是最正宗的齐家拳,自然瞧不上洪师傅所教的。只不过,舒眉已经给大少爷请了师傅,他也就不好掠人之美了。
其实,接到这个差事的时候,他就想起齐峻来。其实国公爷对大少爷的培养,早有自己全盘的计划,怎奈被四爷横插一竿子,就这么被耽误了。
四爷千方百计想来教大少爷,最后没达成的愿望,竟让他抢了先。这让他内心暗暗有些得意。
儿子被尚剑带下去后,舒眉正要跟父亲告辞,没想到文曙辉却叫住了她。
“等一等,爹爹这儿有几桩事,想问问你!”
舒眉脚下一滞,转身又回到了屋里。
文曙辉目光左右扫了过去,屋里侍候的丫鬟,以及门口守着的护卫,立时就离开了书房周围。
见到父亲这副阵仗,舒眉心里略感讶然。
屋里没其他人在后,文曙辉盯着女儿的眼睛,表情严肃地问道:“最近,从你林世叔那边,为父又听说一则消息,想来问问你。你可要如实回答为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