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中天。
辅国大将军府的八角凉亭中飘出幽雅的琵琶乐声。慢而不断,快而不乱,雅正之乐,音不过高,节不过促,细腻柔和。四相十三品琵琶在梅迦逽的手中,吟捺绞弦,弹挑滚抹,摭勾扣拂,声声诉诉乐延悠远。
凤凰坐在梅迦逽的对面,抿着唇,比往日更安静。
涅槃靠着亭柱看着天上的月亮,听着梅迦逽口中低低的吟唱。
“蒹(jiān)葭(jiā)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sù)洄(huí)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qī)萋,白露未晞(xī)。所谓伊人,在水之湄(méi)。溯洄从之,道阻且跻(jī)。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chí)。”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sì)。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zh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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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淩皇宫,凤鸾宫。
韩莲设宴请东方闲、代善公主以及北齐使者,包括东方恪、东方渟在内的众皇子公主们一起作陪。
东方烨看着东方闲和代善坐在同一桌上,眼底藏笑,“思摩大人,朕的老七和代善公主看上去倒是般配的很啊。”
“哈哈……东淩陛下说的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咱们这不就来了嘛。”
“哈哈……”
坐在东方烨右手主位的代善向身边的东方闲看去,嘴角挂着笑,明天就能带他回北齐,她没想到自己梦中人竟真有实现的一天,她喜欢他,很喜欢,不想藏,也不想掩饰的喜欢。
“闲王爷。”代善轻声的唤东方闲,“我帮你斟满酒吧。”
“嗯。”
酒过三巡,代善再为东方闲倒酒时,被他婉拒了。
“本王不胜酒力。”
代善看着东方闲微微发红的脸,关心道,“那,我扶你回去吧。”
“无碍。”
细心的韩莲发现东方与代善的交谈,朝东方烨使了个眼色,两人相视一笑,东方烨说话了:“今晚是娘娘设的家宴,大家不必拘礼,都放开些。老七啊,吃完后,带代善在御花园走走。”
“是,皇上。”
见东方闲承下对她的照顾,不似前几日的冷淡,代善抿嘴一笑,两朵粉霞染开在脸颊上。她想,时间一长,他们会了解彼此,感情深厚起来的,她代善想做的事,还没有做不到的。
席后,东方闲和代善走出庆心宫,寂月皎皎当空悬,星空下的皇宫显得更加雄伟,层层叠叠的檐角,站在宫门高处,望不尽的宫城繁华。
“闲王爷,我们……”
“公主,本王略感不适,御花园可否……”
代善连忙道,“没事没事,你身体要紧,不过是个园子,不打紧,北齐皇宫的花园里花儿多的是。”
“谢公主。本王先行一步。”
“哎。”
代善拦到东方闲的面前,“你身体不舒服,我送你回去吧。”
“公主,明日事务繁多,想必公主回驿馆亦有许多的事情要忙,就不劳烦你了。”
东方闲对着代善施了下礼,越过她,朝宫门外走。
看着远走的东方闲,代善脸上的轻快笑意渐渐收起,怎么感觉又不愿接近她一样?
“思摩大人,他……为什么不要我送呢?”
“呵呵,公主,男子都是有颜面的,他入赘到北齐已是委了很大的面子,若再由你送回府,他纵是体弱,也会不乐意的。”思摩大笑道,“我的三公主,有时候啊,男人的面子比天大。”
“那他既肯与我回去,是不是表示,他对我,其实……其实、也不讨厌,对吗?”
“呵呵,应该是吧。”
-
东方闲的马车出了朱雀门。
“风画,在各处逛逛,不用赶着回府。”
“是,王爷。”
风画驾着马车,心中明白,明日王爷就离京了,他定是舍不得离开家乡。
紫金色的马车走着走着,不觉走到一处高墙外,清幽的琵琶声带着似泣如诉的歌声传了出来。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风画,停车。”
东方闲撩起车帘,看着高墙里面葱绿的大树,星月之下,乐声靡靡,心中藏事之人才能唱得如此溜人心神。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sì)。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月下,倚亭,拨弦吟啭。
墙外,凭窗,聆听心惋。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个音符从梅迦逽的指尖坠落到空气里,周遭仿佛在一瞬间寂静,一丝清风吹来,带着荷香。
梅迦逽抱着琵琶站起身,“涅槃,睡了。”
“嗯。”
-
琵琶声语休,东方闲放下车帘,“风画,走吧。”
“是。”
-
深夜,侧卧在床上的梅迦逽指尖轻轻抚摸着锁骨被东方闲咬伤的地方,眼角藏着一滴泪,久久不落下。
如此,也好!
那人待他,感情真,总好过他在这里无人真心相待的好。那人身份高贵,而今护他更是名正言顺,到底是比她偷偷摸摸暗中为他周.旋好很多。
如此,甚好!
第二天,着实是个黄道吉日,诸事皆宜,婚嫁尤佳。
考虑到东方闲的身体不好,贞康帝将平时新郎官骑乘的高头骏马换成红色喜气的大马车,送往北齐的贺礼更是丰厚有加,除了将北齐之前道歉奉送的两座城池还给他们外,金银财宝和锦缎皆上万,随东方闲去北齐的侍卫宫女也为东淩历代公主出嫁的一倍,更有珍藏的佛书古卷上千。
东方闲和代善在皇宫大门前拜别时,东方烨颇为认真的交代思摩一路好生照顾。
“思摩大人,朕的老七身子素来不好,此番前去北齐成亲,路途遥远,舟车之苦恐不是他能承受得了的,望请多多照顾。”东方烨像一个慈爱的父兄交代思摩,“先帝走时,老七才六岁,朕……”
东方烨哽咽了,拍着东方闲的肩膀,“七皇弟,你为东淩百姓做的牺牲,皇兄会记得的。”
“二皇兄,臣弟叩谢多年来你的照顾,愿我东淩长盛不衰,愿东淩与北齐的百姓都能生活安康。”
东方闲向东方烨叩拜三次后,起身和代善一起上了马车,礼乐声顿时奏起,长长的队伍开始从皇宫的玄武门出发,过京城北门出城,向北齐赶去。
梅仁杰领着礼部的官员随行送北齐使者出城。
见人走远,东方烨笑着转身,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到皇宫里。
韩莲瞧出东方烨的心情不错,带着笑意问道,“皇上今儿心情可是特别的好。”
“哈哈……那是自然,朕、朕的老七能娶到一个公主,总比在九龙寺伴着古佛青灯一世要好,朕也算是对先帝有个交代了。”
左权晋连忙道,“皇上仁心,是万民之福。”
“哈哈……”
-
玄武门。
浩浩荡荡的随亲队伍出了城门停了下来,梅仁杰领着众官走到从马车上下来的东方闲面前,拱手施礼。
“闲王爷,此去北齐成亲,老臣在此恭贺大喜。”
东方闲略略勾了下唇角,“本王谢过右相大人。”
“闲王爷。”梅仁杰稍微犹豫了下,终是心有不忍,低声道,“皇城朝暮浥(yì)风雨,新客赤墨难测度。唯君更谨令慎行,北出淮关无故人。”
“呵……”
面对朝臣这些天,东方闲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笑容,虽浅,却实。
“谢梅相,本王定会谨记。”
梅仁杰转向一旁的北齐使者思摩,“思摩大人,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望北归之途你们一路顺风。”
“承右相大人吉言,定会安全抵达,我等就此别过。”
两方的人齐齐礼别后,东方闲和代善上了马车,一段第一次由男子远赴的东淩北齐结亲之路正式开始。队伍走了很远之后,梅仁杰还站在原地看着,旁边的吏部官员看着他的背影亦不敢擅自提前回城。
礼部尚书易铮走到梅仁杰旁边,小声提醒道,“右相大人,他们,走远了。”
“是啊,走远了。”
“闲王爷这一去,怕是再回不来了。”
梅仁杰反背着手,低叹,“哎……走远难回的又岂止是他。”
有些看不见的东西怕也随着他再回不到她身上了,愿那个远去的男子能懂他身为人父的护犊之心,也愿他手心的那颗明珠能明白,这世间,不是人人的感情都能得到好的归宿,当年她少不更事的一时张扬便注定了此生富贵易得情郎难觅。
“右相大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感慨下世事无常。”
礼部尚书易铮连忙点头,“是啊,谁曾想到,一直在九龙寺潜心修善的闲王爷会被送到北齐成亲,哎……若非王爷心性豁达看淡人世百态,这耻辱,那个男人会受得了。”
“易大人。”
“哦,是是是,下官多嘴了。”
-
去往北齐的红色马车里,来时死活不肯坐马车非要骑马的代善坐在东方闲的对面,很是乖顺安静的模样,看着他上车后便抱着早先放在车里的一只白色兔子,好奇不已。
时间一长,代善默不住了。
“闲王爷,你很喜欢兔子吗?”
“不是。”
“那你一直抱着它?”
东方闲低头看着腿上的小东西,“本想离京前送位朋友的。”
“那你怎么没送?”
“她没来。”
“噢。”
代善期待的问道,“我可以抱抱它吗?”
“它不喜生人。”
“没事,以后我们相处的时间长,它会喜欢我的。”
东方闲捋着兔子柔软的绒毛,“常言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公主乃金枝玉叶,受伤了,本王担不起。本王的兔子……也担不起。”
代善见东方闲拒绝自己,免不得将目光投到兔子身上,当真是一只很漂亮的兔子,长长的耳朵立得精神抖擞,偶尔可爱的颤动几下,圆圆的红眼睛溜溜儿的转,三瓣小嘴细细的翕动着,尤其它身上的毛发,纯白的发亮,两只小前腿扒拉着东方闲锦服,有趣的很。
“呵呵……”
代善被兔子的动作逗笑,“它很好玩。”
渐渐的,代善感觉到一丝不寻常,哪个男人会喜欢兔子呢?难道他要送的人是……
“闲王爷,你这兔子本是打算送谁的?”
“本王说过了。”
“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本王一定要说吗?”
东方闲掀起眼帘看着对面的代善,明明他说话的语气很轻,代善却莫名的仿觉到一种很强大的压迫感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压得她有种难以招架的感觉。
“我是你的……”
代善话还没有说完,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很快便有一个北齐侍卫跑到车前。
“启禀公主,有人拦驾。”
代善不悦道,“谁啊?”
“东淩俊王爷的侍卫,说他家王爷想请闲王爷相聚片刻,望公主能准许。”
代善撩开车帘,“俊王爷?”
“是。”
青山打马上前,施礼道,“青山见过代善公主。”
“噢,我记得你,你家王爷整天一身粉色衣服,甚是扎眼。”代善看了看东方闲,目光回到青山身上,“你家王爷昨晚怎不去庆心宫参加皇后娘娘为闲王爷设的离行宴?非跑着荒郊野地里与他相聚。”
“昨晚我家王爷……有事耽搁了。”
看着青山吞吞吐吐的样子,代善笑了,“在北齐就听说东淩六王爷夜夜与男子笙歌妙曼,呵呵,这些日子下来,倒还真不假了。也罢,难为他昨儿晚上忙一宿这个点儿还能赶来。本公主亦非小气之人,兄弟相别,没什么不同意的。”
“谢公主。”青山又道,“闲王爷,我家王爷说,你要送他的东西可别忘了。”
东方闲原本打算放下的兔子又抱回到手中,下了马车,随青山一同走进旁边的树林里。
代善双手伏在车窗上,看着东方闲的背影,弄半天,兔子是送给那个娘娘腔王爷啊,早说嘛,还以为他送给梅迦逽呢。
林中小道蜿蜒。
道路尽头,一座稍为风霜侵蚀的六角廊亭里坐着一个粉色衣裳的男子。
“哎哟哟,总算赶上了。”
东方闲走进亭中,东方潜立即挥手退下青山。
“属下明白。”
看着抱着兔子的东方闲,东方潜翘着兰花指拍拍自己的小心脏,“差点被她吓死,昨儿白天去见她,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到晚上都不见派人捎信给本王,今儿一大早凤凰送她到俊王爷,本王还真怕赶不及拦住你。”
说着,东方潜朝东方闲背后使了个眼色,识趣的转身离开。
东方闲抱着兔子转身,亭外的一棵大树边,一袭藕荷色衣裙的梅迦逽静立不语,分不清景中人还是人中景。
轻微的脚步声从亭中走下,来到梅迦逽的面前。
“上药了吗?”
梅迦逽摇头。
东方闲单手想拨开梅迦逽的领口看看昨日被他咬伤的地方,被梅迦逽拦住了。
“无碍。”
“恨我吗?”
梅迦逽再摇头。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是的,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不会来的,昨日白天那般坚定的告诉自己,不要想,不要恋。六爷到府上邀她时,她亦无情拒绝。可知道兔子不是他送的后,竟陡生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与不甘。晚上弹着许久不碰的琵琶,本想静心,却反而让她辗转难眠,终不抵他刻在她骨上的那抹痛。痛到深处,何妨再道一次别离殇。
梅迦逽寻遍脑子,只想到一句,“路途遥远,照顾好身体。”
“嗯。”
东方闲将手中的兔子放到她的手中,“送你!”
“府中已有只,我眼睛不便,这只,送予代善公主吧。”
没想过梅迦逽会拒绝自己,东方闲看着被她推回来的兔子,她果真是要与他完全撇开关系了吧,青山在代善面前说‘别忘了他送俊王爷的东西’时,他知是在暗示他,她来了。他不想否认,那一刻,他心中,着实欢喜了下。
见东方闲不收她退回去的兔子,梅迦逽轻声唤道,“闲王爷……”
下一瞬,梅迦逽忽的被人拥进怀中。
幽幽无声的树林里,梅迦逽听见耳畔有一道声音清晰的响起,两个敲碎她一点一点筑起的防线的字。
他唤她。
“逽儿……”
梅迦逽身子一颤,搂着白兔的手不自觉收紧。
林中风拂,东方闲放开梅迦逽,不再多说一句话,转身朝来时路走去。
耳中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梅迦逽搂着兔子倚树而靠,眼中的雾气越来越多,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当心中熟悉万分的脚步声频率即要听不见的一颗,梅迦逽抱着的兔子对着东方闲离去的方向高喊。
“七郎!”
蜿蜒小路的弯角,纹紫金锦边华服的男子霍然驻步,眼中竟生平第一次出现显而易见的波澜,藏不住的惊。
瞧不见人影的密林深处,粉色衣衫的男子听见梅迦逽的声音,忍不住转身,纵然看不见人,他却真实听到那一声中饱含的痛苦和难改的深情。
后来,我才明白,纵使修炼千日的万般意志亦抵不过你唤我那声的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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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603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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