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二十二】嘈嘈切切错杂弹,大师真身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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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让洵王知道你故意知情不报,不知依他的脾气,会不会治你一个欺上瞒下之罪。”衣凰幸灾乐祸地笑着。

杜远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却在伸手触及那只包着图纸的包袱时,笑意一滞,渐渐敛去。他抬眼看了看衣凰,正色道:“你是铁了心想要知道里面的东西?”

衣凰神色肃然,点点头。

杜远便只能叹了一声,道:“师父说了,万事皆有因果,你这般想要追根求源、找出真相,倒也无可厚非,然,同样的,这个真相所带来的一切后果,你也必须承担。”

衣凰点头道:“我明白。”

杜远见她态度坚决,显然心意已定,也不再劝她,取出那副图放在案上,缓缓展开——

星宫交错,此明彼暗。

那宫星错落的图纸杜远看不懂,可是他看得懂衣凰的脸色,也看得到她的心情。那是疑惑、是怔愕、是复杂、是挣扎,也是折磨。

远远地看着她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一言不发,目光盯着枝头那将落的雪。从她看完图坐在这里,已经过了将近三个时辰,这三个时辰对她来说是煎熬,对杜远和白芙来说,亦是一种煎熬。

转眼,宫灯点亮,晚膳的时间到了。

她终于缓缓站起身,神色沉肃,对白芙道:“更衣。”

“更衣?”白芙一愣,“小姐要去哪里?”

衣凰淡淡一笑,道:“本宫许久没有去探望靳太妃了,今晚的晚膳便到关雎宫陪太妃一起用吧。”

白芙不由瞥了一眼正垂首安心看着书册的杜远,见他听闻衣凰此言,丝毫不为所动。

她不知,衣凰能开口说话,能要求走出这清宁宫,在杜远眼中已是万幸。只要她还有心思走动,不管是因为什么,那都是好事,都远比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要好得多。

“师兄。”

就在他低着头肚子乐呵之时,突然听得衣凰喊了他一声,他抬头向她看去,以目光相询,只听衣凰道:“替我找一份洛王和轩儿的生辰八字。”

他虽不明所以,却还是点点头,道:“放心吧。”

关雎宫这几天甚是热闹,十四王爷回宫探母,可是忙坏了靳太妃以及宫中上下一众宫人。

天乍冷,突降雪,靳太妃见苏夜澜穿着单薄,连忙把自己早前为他做好的冬衣取了出来。

“母妃不必忙碌,孩儿不冷,寺中自有冬衣可穿。”苏夜澜面容清秀淡然,眼角隐隐挂着一丝清浅笑意,却不甚明显。

靳太妃瞪了瞪眼,道:“这是用你十三哥猎回来的狐绒所做,比你寺中的那些衣物要保暖,你听母妃的话,快穿上,免得冻坏了。”

苏夜澜轻轻拍了拍靳太妃的肩,道:“母妃当真无须担忧,孩儿不冷。再者,孩儿现在是佛门中人,岂有收受尘缘中人厚礼之说?”

“你……”靳太妃顿然皱起隽眉,一脸焦躁。

“既是太妃娘娘亲手所做,你便收下吧,这毕竟是太妃娘娘的一番心意。”门外,一道澹澹柔和的女子声传来,紧接着听到宫人行礼道:“参见皇后娘娘。”

“免礼。”衣凰随意挥了挥手,在白芙的搀扶下走进屋内,对着靳太妃和苏夜澜挑眉一笑,道:“再说,你还没有落发为僧,还只是半个出家之人,太妃娘娘是你的母妃,又不是什么外人,穿一件母亲做的冬衣,算不得什么。”

听衣凰为自己说话,靳太妃不由一阵高兴。这苏氏兄弟向来听衣凰的,既然衣凰开口了,事情就好办了。

果然,苏夜澜先是淡笑着看了衣凰一眼,略一思索,点头道:“你说的也对,难为母妃辛辛苦苦做好的冬衣,不穿,着实辜负了母妃一番心血。”

说罢,他双手接过靳太妃手中的新衣穿上身,知子莫若母,靳太妃深知苏夜澜的喜好,这一身寒梅素白色长衣上身,正好与他那番淡雅高洁的气质相称得当。

靳太妃心中越发高兴,拉过衣凰的道:“这看来看去,自己的亲儿子倒不如一个媳妇儿来得贴心,衣凰三天两头就来看看本宫和姐姐,可是这个儿子,却是好几个月方才回宫一趟。”

说罢,又转身对衣凰道:“晚膳用了没?”

衣凰摇摇头道:“没呢,这几日胃口不好,青芒回了山庄,别热做的饭菜我吃不习惯,就想着母妃这宫中有专门请来的厨子,做得一手好菜……”

“你这丫头……”靳太妃摇头笑了笑,“你来的正巧,本宫和澜儿都还没用晚膳。”

她说着抬头对着身边伺候的宫人招招手,那人会意,不一会儿便将热腾腾的的好菜上了一桌。衣凰一见,胃口大开,与靳太妃两人边吃边聊,完全对苏夜澜熟视无睹。他倒是不恼,静静听着二人的闲聊,偶尔抬头一笑,点点头,却没有多余的话语。

用完膳,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一片漆黑。

衣凰回宫,靳太妃不放心她一人,便让苏夜澜将她送回。

直到走出关雎宫,苏夜澜才轻轻笑出声来,衣凰瞥了他一眼,道:“你笑什么?”

苏夜澜道:“你找我何事,不妨说说?”

衣凰挑挑眉,问道:“你早就知道我来找你?”

苏夜澜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以你现在的状况,平日里出门都不方便,更勿论是这雪天,又是大晚上的,到了关雎宫只为了陪母妃用晚膳?”

衣凰忍不住一笑,连连点头道:“十四王爷果真心明如镜,聪颖异常。没错,这一次我确实是为了找你,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她说着顿了顿,欲言又止。

苏夜澜很少见到她这副表情,不由正了脸色,问道:“何事?你尽管说。”

衣凰凝眉,问道:“十五年前,你还在宫中之中,住在哪里?”

闻言,苏夜澜稍稍一怔,道:“那时我年纪不及几位兄长,是以还住在东内的明义殿。其实在我十二岁之前,一直都住在明义殿。”

蓦地,衣凰脚步一滞。

苏夜澜跟着停下脚步,借着宫灯清晰可见衣凰脸色瞬息万变,眼底是神色有一丝惊讶,还有一丝了然。她侧身看苏夜澜,看他一身清简淡泊的气质,看他一身素雅长衣,胸口骤然一阵堵得厉害。

“发生了什么事儿?你怎会突然想起问这事儿?”苏夜澜隐约感觉情况有些不对。

却见衣凰沉吟半晌之后,只是轻轻摇头,淡笑道:“没事儿,只是随口问问。”

苏夜澜不信,可是她不说,他又不想勉强。

“你不想说也罢,但是衣凰,若是你遇到了什么困难或是疑惑,一定要告诉我,我定会想尽办法帮你。”

衣凰心头一暖,点点头,冲他一笑,继续向前走去。

接下来的一段路两人都沉默不语,各有所思,等到衣凰再停下脚步时,清宁宫已在眼前。

“天冷,你尽快回吧,莫让太妃担忧。”

“好,你要照顾好自己。对了,这两日若是有空,不妨到寺里走一趟,玄清师叔甚是挂念你。”他说着目光落在衣凰的肚子上,顿然变得柔和,满目柔光,“也要照顾好七哥的孩子,他是嫡长子,也会是我天朝未来的储君。”

衣凰心底咯噔一跳,没由来的一阵难过,看着苏夜澜缓缓转身欲离去,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喊道:“十四。”

苏夜澜一愣,回身看着神色中稍稍有些激动的衣凰,俊眉终于拧起一蹙,问道:“何事?”

衣凰迟疑了一下,问道:“若是皇上拿了原本属于你的东西,你会不会恨他?”

苏夜澜垂首沉吟,最忌掠过一丝浅笑,反问道:“你信命吗?”

衣凰不解,皱眉看着他,他便又道:“常言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若真的属于我,别人就拿不走,可既然已经被人拿走了,那就注定他这辈子与我无缘,不属于我。”

“可是……”

“衣凰。”他打断衣凰,抬头看了她一眼,眼底笑容如清波,“一直以来你都知我,我相信这一次也是一样。我很庆幸自小得以与佛结缘,识得师父和师叔,这二十余载,我过得很轻松也很开心,我想就这样过一辈子,你知道我心中所想所念,是吗?”

衣凰怔怔看着他,心中虽有万言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怎会不知?可是,越是知道,越是明白,她的心就越沉重。

点点头,她道:“我明白。”

本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苏夜澜抬起手制止,他轻笑出声,道:“今生能与你相识,就算要交出再多的东西,也值了。”

言罢,转身离去。

衣凰静静站在门外,看着那道梅白色身影渐渐远去,眼底坚定之色便越发明显。

一个明义殿,一个洛王府……

洛王苏夜洛,十四王爷苏夜澜……

衣凰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她想知道的事情正在一点一点向她靠近。

玄清大师让苏夜澜带了话来,要见她,莫不是要将当年的真相告知于她?

他耳目通灵,杜远离京赶往南疆找陆令成,他不可能不知道,也定能猜得出杜远此行所为何事,现在既然苏夜洵与杜远一道回京了,自然衣凰也就看到了那幅图……

这幅图果然藏着事情的真相!

整整三天时间,衣凰待在房里,几乎足不出户。写有苏夜洛父子和苏夜澜的生辰八字的字条被她捏住手中看了一遍又一遍,时而翻阅古籍,时而静坐沉思。

白芙看不懂她在做什么也不知她要做什么。杜远同样看不懂她在做什么,却隐约猜到了她心中所想,而越是猜得到,他这心里就越不安宁。

这三天里,苏夜泽、绍元柏以及十五公主苏潆汐和冷天月先后都曾进宫前来见过衣凰,却独独苏夜洵不见人影,只是让苏夜泽带了话来,道是波洛大军可安心。

另有几封密报送进思凰阁内,却不见衣凰又丝毫动静。

直到第四天早上,她突然出宫,与苏夜澜一道去了大悲寺。

她在玄清大师的禅院里待了半天时间,这段时间杜远、青芒、白芙以及白蠡全都守在门外,片刻都不敢离开。所有人都已感觉到衣凰的异样,都猜得到这事必与苏夜洛之死有关,可是却没办法把这件事跟玄清大师搭上边。

将近午时,院子里有些微的争执,几人正要进去,门却“吱呀”一声开了,衣凰脸色极为难看,沉冷至极,她在门口停下脚步,没有回身,话却是对立面的玄清大师所说:“我与师父师徒情分二十载,却也换不来师父的一个坦诚相告。”

这句话字字句句都如长针,扎在衣凰心上,也扎在玄清大师心上。

“衣凰,为师有苦衷,你再等些时日可好?”玄清大师语气之中皆是无奈,他站起身摇摇头道:“为师正在查一件事,很快就能查清楚了,等为师办好这最后一件事,定会将一切都告知于你。到时候,要如何决断,全凭你意。”

闻言,衣凰眉角狠狠一动,明明心中挣扎不已,却不愿回头。她用力握紧拳头,过了片刻,用平静的声音道:“不管师父愿不愿告知真相,衣凰都会查出来。这是我和玄凛的承诺,对皇祖母、对先皇、对毓后、对洵王、对洛王妃,还有对轩儿的承诺。我和玄凛答应过他们,一定会找出真相。”

说罢,她顾不得身后玄清大师以及身边众人,抬脚想着寺外走去。

几人相视一眼,却都不敢说什么,连忙抬脚跟上。

衣凰这样的神色他们已经许久不见,就连她自己面临生死存亡之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反应。

勉强上了马车,放下帘子,衣凰方才的强装镇定顿然消失不见,脸色一阵泛白,她用手覆上肚子,大冷天里,额上却冒出了汗珠。

“小姐!”青芒最先发现异样,方才走路之时她便发现衣凰身影有些打晃,现在见她皱紧眉头,不禁担忧地喊出声。

杜远闻声,立刻撩起帘子进了马车,一把抓住衣凰的手腕,一边伸指切上她的寸关尺三部,一边仔细检查有没有其他的不适。

过了片刻,他也不由得皱起浓眉,握住衣凰的手,轻声道:“衣凰,放松……不要着急,什么都不要想,我们现在就回宫……”

青芒和白芙都吓白了脸,呆呆地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做。青芒盯着杜远看了半晌,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连忙伸手撩起帘子,对驾车的白蠡道:“白蠡,车速平稳些,切莫要颠簸了小姐……”

话音未落,突然一个五六岁的孩童追着地上的一株梅朵,直奔着马车而来,眼看着就要撞上,青芒和白蠡全都瞪大眼睛,只听白蠡顿然一声喝马,拉住了手中缰绳,继而跃下马车一把抓住了就要撞上孩童的马,整个马车狠狠晃了一下,衣凰刚刚舒展的眉便又顿然皱起,神色略显痛苦。

孩子的父母慌慌张张地上前来,欲要道歉,可眼下他们哪还顾得了那么多,只想着能尽快回到宫里,尽快让衣凰平稳下来。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衣凰终于躺在了思凰阁内的床上,脸色虽然依旧难看,情绪倒是稍稍平静了些,只是那凤眉依旧紧蹙,丝毫不放松。

杜远悄悄松了口气,语气严厉之中带着心疼,责备道:“早与你说了,做事要小心谨慎,最重要的是要顾着腹中孩儿,你却不听。方才那一急,若非有我在你身边,又或者你自己是个医者,知道些如何自保,只怕这孩子要提前出来与你们相见了。”

白芙站在一旁,一听这话,不由愣了一愣,提前出来?

衣凰咧嘴勉强一笑,道:“提前相见也好,省得我这么日日夜夜挂念着他,明明就在我肚子里,我却见不到他长什么模样……”

“胡闹!”杜远忍不住一声呵斥,“孩子不足月,对你、对孩子都不好,再说你这身体……”

他没有把话说完,心中却担忧不已。这些年东奔西走,她受了不少苦,中过箭也中过毒,尤其是那“忘忧”之毒……

“答应我,不要再这么冲动,遇事一定要冷静,我保得了你一次,却保不了第二次,你若是再不听劝,我可就不管你了。”

衣凰轻轻点点头,神色略显疲惫。见状,杜远不由轻叹一声,道:“罢了,你好生歇息会儿,我去看看熬得汤药好了没有。”

衣凰没有出声,算是默认。

杜远看了白芙一眼,与她一道出了门,刚一出来,他的脸色就变了,转身对白芙道:“这几天,不管发生了什么大事,皆不可告诉她,她现在受不得一丁点的刺激……”

“杜老,小姐她到底怎么了?”白芙听他语气沉重,吓得差点哭了出来,“你方才说孩子提前出来……”

杜远脸色阴沉,沉吟良久方才缓缓道:“衣凰受了刺激,情绪波动太大,触动了腹中孩儿,加之她身体虚弱,这段日子一直都没有休息好,若是再受刺激,轻者早产,重者……孩子性命不保。”

白芙先是一惊,接着眼圈一红,眼泪就要落下,哽咽着道:“杜老,你可一定要保住小姐母子……小姐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为何一见完玄清大师就……”

话未说完,就被杜远严厉的目光拦了回去,“从现在开始,不允许再提及玄清大师一个字,任何事都不能说。”

“哦……”白芙连忙擦掉眼泪,神色慌张地连连点头。

杜远沉沉叹了口气,道:“你看好她,我去看看药。”

白芙不说话,只是撇着嘴连连点头,看着杜远的背影,她的心里焦急不已,用力擦了擦眼泪,直到自己看不出来有哭过的样子,这才转身轻轻推开门走进去。

衣凰似乎已经睡着了,静静躺着,白芙一见她那憔悴的脸色,鼻子就算算的。听到有轻轻的开门声,回身一看,正是青芒。

两人都不再说话,却明白彼此心中所想,一左一右地守在边上,怔怔地看着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火炉的火渐渐暗了下去,青芒起身给炉子添了火,刚想回到桌旁坐下,突然听到门外一阵嘈嘈声,她不由狠狠皱眉,看了一眼并未被吵醒的衣凰,她轻轻走到门外一看,竟是冷天月和骁骑卫统领陆廷,两人身边还带着一个人,一身宽大的斗篷将他从头到脚遮住,然青芒依旧在他抬头的瞬间怔住。

彼时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可是接着宫灯的光,她还是看清了来人的相貌。

“玄清大师?”她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有些虚弱、有些憔悴的老者,实在无法把他和那个如神似仙、飘然远离尘世的玄清大师想成同一个人。

惊呼一声,她连忙用手捂住嘴,白芙却听到了响动,悄悄走出来,一见这阵势,也吓得一愣,不明所以地看着青芒,却见青芒也是一脸诧异与茫然。

“发生了何事?”

玄清大师站直身体,将身上的黑袍退去,低声问道:“衣凰可在?”

“小姐她……”两人回身看了一眼,略有犹豫。

玄清大师神色有些焦急,道:“我有些话要与她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可是……”

突然玄清大师身形一颤,向前一个踉跄,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青芒连忙上前扶住他,惊道:“您受伤了?”

“我不碍事,还来得及……”

“吱呀——”身后房门突然打开,众人循声望去,衣凰披了一件外衣,正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他们,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地上的血迹上。

衣凰骤然变色。

“师父!”她低呼一声,继而吩咐道:“快扶进来!”

二人不敢不从,连忙将玄清大师扶进屋内的榻上,衣凰顾不得那么多,伸手一探他腕脉,片刻,脸色顿然变得阴沉,远比方才看到那一滩血迹还要阴沉。

“师父你……”

“什么都别说,听为师说……”玄清大师打断她,挥挥手道:“为师时间不多了,可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

他说着回身看了一眼,对衣凰道:“让他们都下去,这些事情……”

未等衣凰开口,冷天月和陆廷便自觉地退下了,青芒和白芙犹豫了一下,把衣凰的药箱取来放到衣凰身边,而后转身出了门。

青芒道:“快去找杜老。”

“是。”白芙不敢耽搁,拔腿就跑。

屋内,衣凰手上动作丝毫不含糊,取针、下针、喂药……可是,尽管她已经极力让自己冷静,那双手仍旧忍不住剧烈颤抖起来。

“别忙了,你的医术是为师教的,为师怎会不知自己的状况……我已心脉俱损,全凭着一口气延续着性命,为的就是要来告诉你一些真相……”玄清大师按住她的手,有些不忍,继而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衣凰,道:“这是我截下的飞鸽传书,信是从大宣传来,传给……传给裴裘鲁……”

衣凰一惊,手上动作却不停,眼睛却不由得一阵酸涩,心中越来越慌。

“一早我就猜测这裴裘鲁有问题,他虽与往常无甚不同之处,可是却在细枝末节上出现很大差异,加之他出现的时间又正好是大宣事发之时,我就在想,会不会与大宣的事情有关……”他顿了顿,歇了口气,道:“九陵朝……”

衣凰一怔,拿起他递来的信打开一看,骤然变了脸色。

“他竟然是……”衣凰惊得瞪大眼睛,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这样的事实摆在眼前,她还是很震惊。“他竟然是九陵王的父亲!可是……”

“他是假的。”玄清大师似乎猜到她要说什么,“他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裴裘鲁……为师不知道裴裘鲁现在人在哪里,是死是活,但是他绝对不是。他假扮成裴裘鲁,潜入天朝,打探消息,与九陵王南北互通消息……你以为一开始银甲军前往大宣时,为何会处处受困?不仅仅是因为九陵朝有贺琏,更重要的是,银甲军的行程早已在九陵王手中……”

衣凰渐渐冷静了下来,凤眉紧蹙,道:“难怪他这一次归来之后,不再是一心报效我朝,却反倒事事挑唆,处处与我们作对……”

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朗声对外面喊道:“青芒!”

青芒连忙入内,衣凰上前将那封信交给她,道:“让白蠡速速将此信交到洵王手中,告诉他这是裴裘鲁与九陵王互通书信,让他一定要防着裴裘鲁。”

“是。”青芒领命,正欲离开,却听玄清大师却满脸忧色,断然道:“不可!”

“师父……”

“你以为洵王以洵王的聪明,他会看不出这个裴裘鲁有问题?”玄清大师冷笑,道:“你别忘了,裴裘鲁是洵王的授业恩师,就算所有人都看不出来,他也该看得出来。可是这么久了,他却故作不知,任由他在中间挑唆,将银甲军的消息告知九陵王……咳咳……”

“师父,你什么都不要说了。”衣凰上前扶住他,神色凛然,“衣凰相信他,就算他有心放纵裴裘鲁,可是他也是苏氏一脉,我了解他,他断不可能做出有悖天朝的事情。”

想到此,她回身对青芒道:“将信交给白蠡,让他随时准备等我吩咐。”

“好。”

衣凰复又转向玄清大师,问道:“师父,你这伤……”

“衣凰,我时间不多,你听我说,自从这个九陵朝出现之后,我便一直在查他们的底细。九陵朝并非一夕之间冒出来的,大宣的边境有一处高楼殿,那下面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密室……甚至可以说是地下王国,九陵朝的数十万精锐将士便是在那地下操练,这十多年来,他们一直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为的就是要有一天一举灭掉大宣……至于他们和大宣的恩怨,为师尚未及查明……”玄清大师说着又歇了口气,脸色越来越苍白。

只是不等衣凰开口,他便轻轻叹了口气,笑道:“其实一直以来,你的怀疑都没有错,关于洛王之死……衣凰,苏夜洛确实是为师派人所害——”

轰隆——

衣凰只觉这大冬天里响起一个惊天霹雳,她定定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四肢有些僵直。

玄清大师淡淡一笑,笑容苦涩,道:“为师也舍不得,洛王是个难得的英才,有他在,必可保天朝安稳。可是……”他沉沉叹了口气,停了停,道:“紫微帝星一分为二,可是却并非一次陨落,而是先后两次。第一次是二十五年前,落在明义殿,一次是十五年前,落在洛王府,而非华音殿和洵王府。衣凰,你这般心细之人,怎会没有想到十五年前,洵王府尚且不存在。”

衣凰浑身一颤,如同方才那个霹雳击在她的身上。

“紫微帝星陨落明义殿不久,靳太妃便也是当初的靳昭仪在明义殿诞下十四王爷,也因此一举越级封妃为靳妃,赐居别宫。我心中有所担忧,便请求师兄前去告知皇上,这个孩子生来与佛结缘,但求能收入佛门。稚子年幼无辜,为师实在不忍伤他性命。靳妃带着他迁居他处之后,为师也曾想过,这会不会只是个巧合,他并未为师要找的人,可是就在十四王爷五岁那年,竟又迁回了明义殿,独自居住。那是为师便知,所料没错。为师深觉万幸之事便是十四王爷竟真的是个心善如佛之人,自小便喜欢听诵佛经,一入大悲寺便不肯离去,时间当真难寻如此有缘之人,为师便对他放了心,未曾想过要再伤害他。可是那第二落,落在了洛王府,为师着实慌了。洛王年轻有为,国之良将,无人不喜,最重要的是他有一个毓后这个野心勃勃的母妃,有这样的母亲,他不等皇位实在太难。所以,为师思来想去,就只有一个办法……”

“就是除去他?”衣凰微微抬首,眼中有微光闪烁,心底的痛一阵阵传遍全身。

玄清大师避开她的目光,却还是点了点头,“没错,这样的人才不能为我所用,必为我所杀。他的存在对于玄凛登位,实在是个大坎儿,为师不得不这么做……那年,得知他领命道南海剿灭在南海附近流窜的贼寇,为师派人事先买通了那贼寇的首领和当地的领将,让他们合伙演了一场戏给洛王看,将洛王引到僻静之处,然后在里应外合,前后夹击。可是衣凰,为师当初真的没有想要取洛王性命,为师只想废他一身武功,让他无法再与玄凛争夺皇位便可。谁知道,他竟会在打斗中扯下了为师的面纱,看到了为师的模样,为师……就只能取他性命……”

“如此一来,仅有的两位帝星传人便都不会再来争夺皇位,而你,却是注定的辅弼之星命,有你相助,玄凛夺位的希望便大了很多……”

衣凰的心在颤抖,抖得厉害,听到玄清大师亲口说出这些,她感觉那每一次都像一根针,用力刺在身上,刺在每一个角落,痛得她几欲落泪。

辅弼之星命!玄凛夺位!

“师父……”衣凰开口,声音微颤,“师父便是为了那所谓的夺位,在明知我与玄凛命数相克的情况下,还要一步步把我逼到玄凛身边,更是因此,我们失去了那个未曾出世看一眼这世间的孩子……师父可知,玄凛从来都不喜欢这帝位?师父又可知,您千辛万苦设计害死的洛王,并非您所认为的帝星之命?”

说话间,她取来一张字条交到玄清大师手中,上面正是一个“卍”字符号。

“我曾经让白蠡到南海去亲查此事,白蠡在那里待了整整半年,最终给我带回了这个,那时候我才确定这事是师父所为。可是师父却不知,那一颗帝星之落,不为洛王,而是洛王后来出生的孩儿,而今的建平王,逸轩——”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牙一字一字说来。

实在可笑,玄清大师倾其一生谋害之人,竟并非自己真正想要杀害的人!

玄清大师骤然愣住。

衣凰苦苦一笑,笑声如哭,“现在师父能告知做这一切的原因了吗?为何要阻止、甚至除去所有与帝星有关之人,甚至还有将危机转嫁到洵王身上?”

怔愕半晌,玄清大师忍不住也跟着笑出声,连连摇头。

“罢了,你想知道,为师便告诉你。为师本不是中原人,而是库莫奚一族。”他顿了顿,看了看衣凰一脸“果然如此”的神色,心下不由自嘲一笑,继续道:“我记得你与玄凛曾夜探过我,说过一个名字,清穆图。其实你们没有猜错,我便是清穆图,儇儿的叔叔,出自库莫奚族皇室一脉。库莫奚一族传至吾辈,已经日渐衰落凋零,时常遭人欺凌,幸得天朝相助,更是让儇儿加入天朝。从那时起,我就有了让儇儿的孩子坐上皇位的想法,然后一步步,一步步走到了现在……为师已经不记得这一双手曾杀过多少人,沾过多少人的血……”

“如此说来,先帝所中的毒,你是故意不替他解?而那些前去南海寻找洛王之死真相的人,也都是为你所杀?”

玄清大师想了想,点点头道:“正是。”

衣凰心中又是一痛,微微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轻轻划落。

“砰!”身后突然一声响动,她回身看去,只见白芙手中的汤碗落在地上,打碎一地,而杜远则满脸怔愕地看着玄清大师,迟疑道:“这些人,竟真的……真的是师叔您……”

玄清大师惨淡一笑,点了点头。

突然他俯身一阵剧咳,大口吐着鲜血,染红了榻上的褥子。

衣凰一阵惊慌,偏就在此时,肚子一阵剧痛,她忙回身喊道:“师兄……救师父……”

杜远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玄清大师扶住,伸手探上他的腕脉,片刻之后,那脸色狠狠沉了下去。

一见他这脸色,衣凰心中不由更加着急惊慌,加之前前后后这么多事情,她终于承受不知那从里到外的锥心之痛,倒在白芙的怀里。

“小姐!小姐你怎么样……”白芙吓得哭出声来。

刚刚赶回的青芒闪身进了屋内,一见眼前这情形不由傻了眼——

此时此刻,闹嘈嘈的不仅仅是整个清宁宫,洵王府内的气氛亦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可怕。书房里,除却苏夜洵之外,包括裴裘鲁在内的一众毓家及洵王府的门臣皆已在列,全都神色紧张地盯着上座的苏夜洵,等着他的回答。

神色不动,安稳如山,冷硬如冰,坚定如磐。他已经这样坐了将近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他只偶尔抬头,冷刻目光从众人身上一扫而过,复又垂首,沉思,竟是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面对这样的决断,他不可能不沉思、不谨慎,因为这本不是他的决断,本不是他想要的、想看到的,甚至,是他不曾想过的。

所以,现在他要用一个时辰去做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一个决断。

“王爷,一定要尽快下决定,此事耽误不得!”终于,众人忍不住了,其中一名身着盔甲的中年男子皱眉道,“现在皇后娘娘突然早产,而且极有可能是难产,宫里上上下下早已乱成一锅粥,正是我们出手的好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另一人也满脸焦急,道:“没错。现在宫中守卫放松,我们若出手,他们必然无法抵抗。京中十万人马在我们手中,便等于在王爷手中,加之王爷还有洛王妃的那十万波洛大军,此时我们就应该杀进城去,拿下皇后娘娘,夺下玉玺和皇城。区区数万京畿卫,根本不是问题。”

“是啊,王爷……”

苏夜洵坐着一动不动,静静听着,俊眉蹙起,心中犹如百鸟过境,嘈乱不已。

许久过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同样静静坐着、一言不发的裴裘鲁。“老师认为,此事当如何?”

裴裘鲁沉沉一叹,道:“王爷想不想要这天朝江山,这世间大地?”

苏夜洵略一沉吟,冷笑道:“我苏氏江山,自然是人人想得。”

“好!”裴裘鲁突然大笑一声,点点头道:“那王爷就听为师一句,即刻出兵,拿下兹洛皇城,只要兹洛城尽数掌握在王爷手中,那银甲军、那苏夜涵,就都不是问题了。”

“放肆!”苏夜洵突然一声厉喝,起身怒目相视,道:“皇上名讳,岂可直呼?”

“王爷!”众人突然齐齐跪地请命,“请王爷下令出兵!我等定会一心效忠于王爷,助王爷夺下这万里江山!”

“哼!”苏夜洵忍不住冷冷一笑,道:“万里江山?一心效忠?本王若是没记错,先帝任你们为将之时、当今皇上登基之时,你们皆立过同样的誓言。而今,诸君都忘了吗?”

“这……”众人一时语塞。

裴裘鲁脸色越来越沉,嘴角笑意越来越冷,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自从皇上登位之后,王爷可曾有过一� �真心臣服?王爷心中有可曾想过,若是你为君,这国当如何治,政当如何理?”

苏夜洵沉默,不言。

裴裘鲁似乎一语中的,继续又道:“既然如此,王爷此时又有何犹豫?这几位将军为了王爷,已经做出了选择,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他们选择了王爷,难道王爷要弃他们于不顾吗?”

“呵呵……”苏夜洵不禁冷笑出声,抬头,深海碧眸幽深无比,重重落在几人身上,“你们这江山当真的本王所保吗?”

其中一人道:“是或不是,只要等王爷一声令下,我们将这兹洛皇城拿下,王爷就知道我们是为谁所保。”

“哈哈……”闻言,苏夜洵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为谁所保?

曾誓死效忠睿晟帝之人、曾誓死效忠嘉煜帝之人,而今却跪在他面前,说要誓死效忠他,劝他挥军入宫,夺下皇城!

曾经一心在野却也一心为国之人、曾经授他学业、说要忠心保皇之人,而今亦跪在他面前,劝他逼供谋反!

一个时辰前,这些人就像早已约好一般,一起到了这洵王府,向他诉说当今嘉煜帝的种种不是。

苏夜洵不傻,他们究竟是为谁而来,他看得明白。

裴裘鲁不想事情拖得太久,越是往后拖,胜算就越小!这是天赐良机,他岂能错过?

“若是王爷不忍心,便由为师来代劳,替王爷下这个命令!”裴裘鲁满脸严肃地看着苏夜洵,若非苏夜洵心中早有底,定会为他这般凛然气势所动容。

苏夜洵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似是默认。

裴裘鲁终于失去了耐性,连连点头,咬牙道:“好!”

蓦地,他回身,对那几位将士道:“今晚之事,王爷允了!”

“好!末将领命!”言罢,终将纷纷离去。

裴裘鲁看了依旧安坐不动的苏夜洵一眼,沉沉叹了一口气,一把操起桌上的令牌,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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