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
夏日的暴雨骤急猛烈,大风吹过,铺天盖地的雨幕一层层扑来,拍得天地间噼里啪啦作响。天空积了厚厚的铅云,仿佛要压到地面,虽时值正午,已如傍晚一般,甚是昏暗。
桐星坐在一张败破的桌几前,素颜清雅,皓白玉臂轻轻靠在几上,单手撑着脸颊,失魂落魄的望着屋外的雨水。那些清澈的水滴沿屋檐而下,形成一道道不歇的水涟,一道、两道、三道……仿似永远也流不尽。
她一脸倦意,眼波微颔,全然不知一头乌发倾然洒下,昏昏沉沉欲睡了过去。
簌簌——
后方发出微微轻响,桐星身躯一震,也不知这是第几次惊醒,猛地弹起身来,往屋内奔去。
这是一间破败的荒庙,莫辰蜷在角落。他身上盖了一张薄棉被,棉被之上又堆了厚厚的茅草,压得严严实实,几乎只露出了一个头。
桐星打量一番,颓然叹了口气,失神道:“又是翻了个身么?”
“冷……好冷……”莫辰犹在昏迷之中,牙关打颤,含糊吐出几字。
桐星皱了皱眉,嘟囔道:“真不知道怎么说你,大夏天,你还说冷。”走到他身旁蹲下,静静端倪,语气又温和下来,“是不是那把剑的寒气?唉,你死活拽着不放,晕了都还一身蛮力。很冷么?”
莫辰全然不知,只是身躯颤搐,又缩紧一分。桐星脸色急切,一时倒不知如何是好,左右看看,庙里庙外她早就找遍了,才寻了这些稻草。不远处也生了柴火,她就是在此处呆上盏茶时间,也觉得燥热无比,而莫辰唇色发青,牙关打颤,显然冻得不轻。
她毕竟是大户家的小姐,对江湖之事了解虽多,却从未涉及,此刻也失了方寸。纵然屋外大雨倾盆,凉风清爽,也急出一头汗来。
“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还会觉得冷?站在这火堆旁,我都快热死了!”桐星嘟了嘴责怪道,一个念头在心间闪过,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她怔怔立了良久,又谨慎地将周围探查一番,确定四野无人,才转回身来,看着莫辰深深喘了口气。“本女侠这只是救你性命,怕你冻死,事急从权,可别胡思乱想!”桐星自言自语,却是脸颊发红,贝齿轻咬着下唇,颤巍巍伸出纤长五指,将莫辰冰冷的手握住,接着心一横,轻轻躺在他的怀中,另一手揽腰,将莫辰紧紧抱住。
这番以身取暖,虽然隔着稻草棉被,桐星仍能清楚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她小脸发烧,扑了一层红云,更觉浑身上下都局促不安,但过了一会,已完全安静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桐星怀抱莫辰,静悄悄的安睡了。
一旁的柴火时而炸出低声的爆响,火光摇曳间,屋内一片暖意。
良久良久……
莫辰似乎又翻了个身,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桐星娇躯一震,蓦地直起身子,还来不及整理发髻,就紧紧注视着莫辰,压低嗓子道:“你醒了么?是不是醒了?”
见莫辰丝毫没有反应,她才吁出口气,方才睡了片刻,精神清明许多,帮莫辰拢了拢棉被,一触到脖颈,似乎已没了先前的寒气,身体也温暖了。
她心中大喜,轻轻呼道:“莫辰,莫辰。”
莫辰猛地又咳起来,连续不断,饶是辛苦剧烈。桐星大惊失色,不知该当如何。忽听“哇”的一声,莫辰呕出一口黑血,直吐得棉被脏污大片,才停歇下来。
桐星知他身体已回复暖意,将棉被一把掀开,紧张道:“莫辰,你怎么了?不要吓我。你好没有?喂,喂,莫辰!”
她情急之下,连连摇晃,莫辰喉咙哼唧了几声,眼皮似也动了动,终于缓缓睁开了。
他眼尚未全然睁开,桐星已将他从怀中丢到草堆之上。
莫辰犹然不知,见桐星立在跟前,脸色略有疲惫,但娇羞之色似乎更甚,茫茫然又扫了周围一圈,开口道:“桐星?这是哪?我怎么在这里?”
桐星倒没答他,关切问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莫辰低头一看,自己穿了一件蓝灰色的布袍,虽然有些旧,倒也合身。又甩甩胳膊,道:“没有,就是有点晕。”
“废话!你都睡了三天了,不晕才怪!”
莫辰脸色一惊,霍的直起身子,大呼道:“三天!误工三天,我的工钱啊!这是哪里?走走走,我要回洗剑坊。”
桐星见他如此大喊大叫,哪还像体弱之人,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转而脸色一黯,摇头道:“回不去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莫辰疑惑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回不去?”
桐星失神惘然,低低道:“我们已不在骆州了,你都忘了么,你晕倒之前,发生了什么?”
莫辰静了片刻,脸色越渐难看,一字一句道:“洪、雷、风!”
桐星点点头,脸色憔悴不堪,道:“想来你也没忘记。”
莫辰将堆在身上的稻草扫开,皱眉道:“我只记得我被他打了一掌,怎么到这里来了?对了,这又是哪?为什么我们回不去了?”边问边看向桐星,只见她如玉般的脸庞甚是悲忧,鼻翼微噙,似要滑下泪来。关切道:“你……怎么了?他打伤你了?”
桐星沉静许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幽幽道:“这里是骆州河道以下的一间破庙,我……没什么。”
莫辰半信半疑,四面打望一番,道:“河道以下?河道下面几里我都去过,从没见过有这么一间破庙啊?”
桐星轻咳一声,吞吞吐吐道:“这……这是‘无尽沼川’外的一间破庙……你自然没见过……”
莫辰顿时尖叫,高高蹦了起来,大声喊道:“无尽沼川!怎么会到这个妖邪之地?怪不得我先前睡着一直冒冷汗,原来是因为地域恶劣啊。愣着干什么,快走快走。”说着整了整衣衫,去拉桐星的手,却被她轻轻甩开了。
惊异看去,见她眼眸如一汪镜湖,看似波澜不惊,却是幽怨之极。“桐星……你……”
“你以为我想到这里来么?我知道这里是妖山,凶险无比。但惟有此处没有人迹,要不然这三天,我们哪还有活命?”说到此处,桐星愈发激动起来,对着莫辰大嚷:“回不去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莫辰被喝得一震,嚅嚅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桐星努力克制了情绪,淡淡问道:“你手中那把剑,看起来不错哦,哪里来的?”
莫辰茫然无知,低头看了看那柄青黑大剑,不知不觉中自己竟一直握着。此时天色逐显明亮,将剑看得更清了,除去造质特异、剑面刻有浮纹,倒与平常剑器无有不同。当下挠挠头,道:“这剑,说起来怕你不信,我钓鱼钓上来的。”
桐星脸色一黑,斥道:“去死!我好好问你来着。”
莫辰道:“真是钓上来的,就在仙子湖,要不那么晚我怎么还在湖边。”
桐星满脸不可置信,上上下下将莫辰打量一番,目光落回那柄大剑之上,不自然的退了一步。
莫辰自清醒之后,对于为何身在异地,为何无法返回骆州,一直浑噩不知,此刻也着急起来,追近一步,催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那晚我不是被打了一掌吗?难道你深藏绝技,打败了洪雷风?”
桐星哀哀叹了声,摇头道:“你什么都不知道,那晚发生的一切,实在太过诡异了。”
莫辰吓了一跳,又听桐星娓娓叙来,她本口齿伶俐,此时讲来更是一点不漏,莫辰如听天方夜谭般,直至她讲完,还怔在原处。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缓缓扭头看向桐星,又缓缓看向手中的剑,尖叫一声,一把将剑丢了。
“鬼啊——”
桐星双耳震聩,拍了他一把,气呼呼道:“要死啊你,不怕妖怪听到!老实说,这剑哪里来的,钓鱼钓上?你怎么不说是一个老剑仙要收你为徒之类的鬼话。”
莫辰惊恐交加,见桐星对那把剑满口赞赏,转而又想到这剑并未害过自己,反是救了他性命,脑中一转,想这说不定真是什么神物。当即战战兢兢将剑拣了回来,勉强笑道:“呵呵,你真聪明,一猜就中。”
桐星哼了声,道:“瞧你一脸惨白,刚才还怕得要命呢,现在又当作宝贝,真不知怎么说你。好啦,你不愿说就算了,本女侠从来不强人所难。”
莫辰干笑两声,抚摸了剑柄,凉意透心,却无了先前的害怕。找了条布将大剑背在身后,才发现此剑之大,近乎与他一般高低,不由更觉威风。他一时快意爽朗,笑道:“我这神剑威势绝伦,那区区洪雷风怎是对手?”
桐星朝他吐吐舌头,刮着脸颊道:“不害臊,尽喜欢吹牛皮。”这一句话,竟说的有气无力。
莫辰浑然不觉,兀自不停摆着架子,眼角瞟及,桐星失魂落魄站在原地。奇怪问道:“你……怎么和平时不一样?不太对劲。对了,那晚洪雷风逃了后,我们怎么到这里来的?”
桐星满面忧戚,怔怔没有说话,眼眸如波,盈盈盏盏,却滑下两道泪来。
莫辰一个动作摆在半空,就不动了,关切注视着她。
桐星长长吸了口气,极力克服情绪,几乎是抖着呼出来。只见她柳眉愁舒,玉肤无色,双目更是没有神采,像是一具没有生命的雕像。
她呆呆立了许久,泪水一分一刻也没断过,莫辰也没有叨扰。良久才听她轻声道:“三日前,洪雷风那狗贼逃走之后,你晕在河畔。我怕再有什么不测,便将你拖进湖边的树林藏了起来,心想待到天明,便不会再有危险。那时我再将一切告知我爹,自然能除掉那狗贼。”
“当日拂晓,我便悄悄溜回家去。可,可到了家门,却发现里面灯火通明,到处挂满了白绸,里面哭喊争闹不断!”
莫辰一惊,情不自禁道:“你们家在办丧事?”
桐星没有搭理,自顾说:“我当时很是惊讶,正想进去探个究竟,来到门口,却听到里面许多家丁骂骂咧咧在……在说你我的坏话。”
莫辰惊道:“什么!我俩的坏话?说什么?”
桐星倏地回头与他对视,一字一句道:“他们说,我们害死了我爹!”
“啊!”莫辰大吃一惊,连连退了几步,差点坐倒在地,支支吾吾说:“那丧事……就是……就是……你爹?”
“很意外是吗?”桐星苦笑一下,接着道:“我家那时乱成一锅粥,虽是拂晓,天色还未透亮,街上已有三三两两的人走动,我家大门却也未关,更无人看守,里面闹成一团。我又急又气,冲到门口……呵呵,我却没有跨进去。”
莫辰奇怪道:“为什么啊?你该进去把事情讲清楚啊,你爹怎么会是我们害的,肯定是那洪雷风!你怎么不进去?”
桐星惨惨道:“我家门口处,贴了两张告示,画了你我二人头像,上面书写我们利用腾龙归海剑毒害我爹,更有洪雷风与我家云湘姨做了铁证,还说洪雷风为讨伐我们被重伤。哼!现在他成了江湖的英雄,而我们,却是众矢之的!”
莫辰怒道:“明明是他追杀我们,怎可颠倒黑白,走!去你家说清楚!”
桐星摇摇头,又滑下泪来,哽咽道:“你以为我不想么?洪雷风有权有势,当时并非只我一家门口贴有告示,整个骆州大街小巷都贴满了!他摆明了是陷害于我们,只用了一夜时间,害了我爹,又弄出了这些布告。我家有云湘姨在,去了还不是徒然送命?那时天还未亮,知道的人不多,怕是这时,整个江湖都以你我为敌,四处追杀了。”
莫辰何曾遇到过这等事,当即乱了阵脚,在房间左右踱步,额头也渗出汗来。桐星见他一脸焦急,歉然道:“都是我连累了你。那晚我急急赶回,前后思量,只有此处才能避得一时安全,于是租了艘渔船,顺着河道来了这里。不过‘无尽沼川’传说得太可怕了,我也没敢进去。”
莫辰长叹一声,知她刚失最亲之人,心境远比自己沉重,何况还是一个姑娘?安慰道:“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也不知那些江湖中人怎么想的,世上哪有女儿无故弑父的事情,这也能相信,真是不知所谓。好了,你……节哀顺变,我们一定要揭穿他们的阴谋,为你爹报仇,我也要出这口恶气!”
桐星感激看着他,眼圈发红,只是再也流不出泪。这三日,她眼泪早已流尽。
她打起精神,低声道:“莫辰,你不怨我么?都是我连累你。”
莫辰强自笑道:“这根本与你无关,怨你做什么?现在我们去哪里,这地方,还是不安全啊。”
桐星道:“外面肯定是去不得了,后面就是无尽沼川,我也不知道。”
莫辰思忖片刻,道:“那我们就去无尽沼川吧,那里决计不会有人。何况里面闹妖怪都是传说嘛,谁知道是真是假?你看,我不是有神剑吗,等我练好功夫,就不怕他们了。”
天下再大,桐星也不知哪里还有去处,默然点点头,算是应了。
庙外的雨水此刻小了许多,雨声也淅淅沥沥了,清风吹满了整间庙宇,换上了清新的空气。那堆柴火偏了偏,拍出点点火星,终于灭去。
二人整好装束,走出破庙。在外看去,此庙也不知何年建造,早已败破不堪,墙泥剥落,蛛网横挂,颤巍巍倚在一条大河旁边,四处长满茂盛的杂草,根本没有路。
莫辰用大剑将那些长至齐腰的野草扫开几把,往后遥遥远望。沿着草丛向后延伸,是一片微有起伏的幽暗丛林,那里终年瘴气弥漫,被骆州人世代忌惮,正是妖恶之地——无尽沼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