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循环，阴阳并济，相生相克。最阴绝的毒虫巢穴周围，必然有最灵验的解毒灵草，而在紫微山这般天下仙家之地附近，自然也有至阴至险的绝地妖穴。

世间共传有四大仙家，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而那些群妖聚居之地，却不为人知。

无尽沼川，只是个传说。

传说，可真、亦可假。

无尽沼川位于骆州河道以下八十里。八十里下，河流已非骆州河道，而是一条波涛滔滔的大江，名为骆水。区区八十里，仙妖两地绝然隔开，骆州便卡在中央。

无尽沼川实为一座山，但并不险峻，却是占地辽阔之极，终年云雾盘绕，让人不知其中面貌。因其玄秘幽暗，骆州世代相传此地为妖异之地，更因紫微山的存在，相辅相成，最初叫其沼山，而后有人认为此地是一片无穷无尽的丛林，才改称无尽沼川。

只是其中是否真有妖怪，无人所知，也未见紫微派的人进入过。

雨水小了许多，仍绵绵未停。暴雨欲歇的天空已碧蓝如洗，可无尽沼川上的天空，却是积满了厚厚的乌云，仿佛要压入地面。

莫辰吞了吞口水，将随身携带的五寸小剑递给桐星，道：“这是我自幼携带的，虽然比平常剑小了几号，却也锋利，你拿着防身。”

桐星眼目一亮，有丝欣喜，接过道：“真是凑巧，我平时习武练剑，也用的小剑。嗯，样子虽然丑了些，倒也乘手。”

莫辰勉强笑笑，又斩开了前面的杂草，道：“走吧。”

这一路，并无路。

莫辰手执大剑，左挥右劈，将野草扫断，摸索着前行。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前方的地势豁然开朗，杂草再不丛生，只有树木高大参天，宛如一根根分叉的巨柱，密密麻麻排向远方。

莫辰四下打望一番，这里除了天空阴沉，树木巨大得古怪，倒也没什么异样。他扭过头对桐星嘻嘻一笑，道：“你看，我就说吧，这就是个普通的山林，哪有什么妖魔鬼怪嘛。”

桐星倒是满脸谨慎，端了小剑警惕不已，指责道：“别乱说话，这里再怎么也是传说中的妖地，小心点比较好。妖怪要是随随便便就让你看到了，那还叫什么妖怪啊？”

莫辰不屑道：“世上哪有那么多妖怪，再说了，我有这把神剑，什么都不用怕。”说罢连挥了几个“白虹贯日”。

桐星白他一眼，嗔道：“大白痴，就会这一招。”

二人相顾前行，雨水渐小，林子里漂浮了淡淡的湿气，露水落地发出“啪嗒啪嗒”的脆音，不绝于耳。相比喧嚣的骆州，此处更显宁静。

四面依然是高大非凡的树木，具体是何种类无法辨明，只是每棵树木都比寻常大树高大了数倍，若非树根处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小花，莫辰真要以为自己跨入了一个巨型的世界。

这次没行多远，前方又出现了高至齐腰的野草，野草葱绿茂盛，根根直立，怪异的将平地一线隔开，仿似一道碧绿的围墙。

莫辰停下步来，看着前方深深草丛，无奈道：“又没路了，这林子果然从无人迹，草都长这么高大，不知道还以为是树呢。”

桐星搓了搓袖摆，紧张道：“会不会有什么不妥，我感觉怪怪的，哪见过长这么高的草。”

莫辰打个哈哈，道：“哪有什么不妥，你认为的不妥，就是你自己的不妥，你是在自己吓自己。走，穿过这片草丛，说不上前方就是个幽静的所在了。”

“是吗？”桐星将信将疑，心底也充起希翼，随莫辰一同走去。

林子里轻风徐徐，青草微微一漾，荡出层层波浪，草香四溢，娴静平和。莫辰对桐星微微一笑，携了她一步迈了进去。

啪啦啪啦——

草丛中突然飞出数不清的黑鸟，一群一群，顺着风拂过的草浪，不停歇的冲往高空。

莫辰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待发现是蛰伏于草丛间的鸟群，才安心地呼出一口气。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莫辰话未说完，已张大嘴巴惊在原地。

天空陡然间阴沉下来，那些积压许久的铅云仿佛实质般，大力地盘旋滚动，每分每刻都与地面更接近一分，转眼间，世间只剩黑白二色，仿若夜晚到来之前。

呱——

头顶传来一声嘶哑尖利的鸟啼，之后一声接着一声，啼鸣不断！二人惊愕抬头，方才草丛中冲出的无数黑鸟，正密密麻麻围成一个庞大无比的圆圈，绕着二人嘶叫盘旋。

“走！”莫辰察觉危险，高呼一声，拉了桐星的手转身便奔。可他刚回过头，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一片野草不知何时已漫延到无穷无尽，身后之路，尽是茫茫草海，顺着山风，拍打着一道比一道肆虐的波浪！

方才那一步，他们已不知跨入了何方何界！

山风尖啸，温和之景全然变幻，此刻无论是树是草、是花是影，皆是暗藏凶机，汹涌澎湃。

缓缓，整个山林中，弥漫起了一股淡淡的秽气。

莫辰二人呆在原地，眼下四面八方尽是草海，辽阔万分，早已没了方向。他感觉桐星捏着他的手越来越紧，猛然回过神来，厉喝道：“快跑！”拉了桐星放足疾奔。

那股秽气有形无质，顷刻间便将整个无尽沼川布上了一层薄薄的灰色，天空中无数黑鸟被这秽气一激，同时发出一声嘶哑的利啸，漆黑的瞳孔顿时变成血红！霎时间，满天已不知有多少对血色双瞳！

它们无声无息地盯住在草海中苦苦奔逃的二人，血目点点，忽地振翅一拍，又嘶鸣起来，千千万万向二人俯冲。

莫辰但觉脑后一阵扑腾，回头一看，昏暗的天空已被鸟群全然遮蔽，中间是数不清的血色红光，恶鸟正凶狠冲刺而来。他心中暗暗道苦，一把将桐星扑到地面，只这片刻之间，黑鸟已在草尖擦过，一道厉风过后，无数黑羽洒洒落下。

待二人直起身来，才发现身旁百步之内，那些野草已被啄成圆圆整整一个大坑！二人不禁擦了把冷汗，若是啄在身上，此刻怕是骨肉都找不到一块。

可那些黑鸟，攻势何止一波？

千万黑鸟一击未中，更加烦躁的不住嘶叫，扑拍了双翅，又欲冲来。

山风原本就阴凉凌厉，这千万双羽翼同时扑打，又积成更猛烈的风浪！

呼！

黑鸟再一次齐齐飞来，莫辰慌不择路，二人又一次扑倒在草海之中。所幸这些野草茂盛之极、繁密之极，卧在草底，在上方也无法辨清。黑鸟失去目标，飞了一半，又腾回上空，开始不停歇的啼叫，声音凄寒无比，宛如一道道钢针，刺在二人耳心。

二人也管不得耳内阵痛，伏在地面慢慢往外爬去，只想离这些恶鸟越远越好。

他们匍匐而行，没爬几步，身旁的野草都簌簌抖动起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迅疾凸出于周围草群，不住迎风招摇，顿时突兀无比。

“可恶！这些妖草会暴露我们行踪！”莫辰低低骂了一声，已听上空的鸟群兴奋的鸣啼而来。他干脆直起身子，一手拿了大剑胡乱挥动，一手拉了桐星亡命奔逃。

殊不料胡劈乱砍的一剑，竟斩中当前一只黑鸟，将其一劈两半。半截鸟身“啪”地落地，鸟群也在此刻顿了顿，似有惧意，重新飞回半空，将二人死死盯住。那千万道血色瞳光，似如实质，有如芒刺在背。

莫辰岂会放过这等大好时机，谁知这些恶鸟何时还会冲来，那时或许就没这么好运气了。拉了桐星没命狂奔，跌跌撞撞跑了半盏茶时分，仍在草海中央，而那些黑鸟的低鸣从未断过，一声连着一声，远处不时就会飞来一簇簇同样的鸟群。

如此看来，恶鸟的攻势决计未绝！

桐星虽然修过武艺，但毕竟是女儿家，这等发足狂奔，缓缓也吃不消了。步子放慢下来，边喘息边责怪道：“都……都怪……你，说什么没有……没有妖怪，你看……现在惹上妖怪了……”

莫辰苦恼至极，道：“我也不知道啊，还是……快躲开为妙。”

二人也不敢多说，脑后那一片血目排到了天边，时时都有性命之忧。

风愈发大了，原本淅沥的雨水此刻又猛然落下，大雨倾盆。

慢慢他们发现，无论如何跑，这片草海都是广阔无尽，光是极目之处，就不是一日两日能到达的地方。何况雨大如斯，脚下烂泥粘裹，沉重无比，更是举步维艰。

他们终于知道，无尽沼川，实为妖邪聚居之地。

明白再逃不出去，二人心智逐渐沮丧，一步比一步慢，最后呆呆立在原地，仍那骤雨狂风拍打脸孔。

天空中密密麻麻的黑鸟却仿佛不受风雨之扰，此刻见二人停留未动，羽翅簌簌震动起来。

“唉……”二人长长叹了口气，相互注视，道：“都怪我不好……”此话二人齐声所说，是以还未说完，均明对方之意。各自脸色一红，携手并立。此时虽无半句安慰，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嘻嘻——哈哈——嘻嘻——

似有孩童的稚嫩清脆的笑声传来，二人惊疑未定，眼前闪过了一道白光，一个只及他们膝盖的孩童已站在身前。

只是这个孩童，太过可怖！

他浑体白色，略呈透明，如雾如水。周身未有衣衫，未有发鬒，如同白泥捏成。头部更是奇异，比躯干大了整整一倍，上面有眉有眼、有鼻有嘴，眉眼凝成三角形态，嘴大无比，均是漆黑，依稀可辨明是个孩童。

莫辰心中一悸，暗忖：“又不知是哪种妖怪，想必是来取我们性命，今日反正绝无活路，死在谁手里都是一样。”

想是这般想，恐惧却是有增不减，这诡异丑陋的孩童，似乎比那万万黑鸟，更加可怕。

只见那孩童如幽灵般在草丛穿梭，足不沾地，轻轻蹦了几下，对二人咧嘴笑开。

这一笑，哪有半分孩童的天真纯洁，却似催命一般。

两人不禁骇然退步，那孩童却未有伤人之意，指着一边道：“那边，没有鸟。那边，没有鸟。”

二人疑惑对视一番，不明其意，怔怔看着他。

那孩童又嘻嘻笑起来，动作声音都与平常孩童无二，神情却无法使人与寻常孩童联系在一起。他只是不住笑，又不住重复：“那边，没有鸟。那边，没有鸟……”

二人又互看一眼，桐星疑虑重重，不解道：“他……似乎让我们跟他走。”

莫辰道：“走什么走，一看就知道这也是个妖怪，我看他比这些恶鸟还可怕，去了怎么死都不知道。”

桐星茫然道：“也是，反正就是死，早一刻晚一刻也一样了。”

再看向那古怪孩童，他仿若迷惘不知，仍是笑个不休，指着一边不住道：“那边，没有鸟。那边，没有鸟……”

如此半炷香时间，二人立于原地不动，纵然风雨不歇，那些恶鸟也没再冲来，只在空中不住嘶叫盘旋，而那孩童所说的“那边，没有鸟。”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呱——

不知哪只恶鸟低低叫了一声，莫辰只觉后背寒毛直立，那孩童忽然“哇”一声哭了起来，哭声悲切之极，撕心裂肺，却也不住在重复之前的话语。

莫辰身躯一震，望了望满空黑鸟，又打量了那哭泣的孩童，叹道：“终究就是个死，我们要不随他走走，不一定每个妖怪都伤人嘛。大不了就是死。”

桐星点头道：“看他来了许久，也没有伤人之意，或许我们运气好哩。”说罢对那孩童笑道：“好啦好啦，我们跟你走便是。”

那孩童一听，顿时断了哭声，又咧嘴笑了起来，蹦蹦跳跳往草海中领路穿去，嘴中始终未停。

那边，没有鸟。

二人苦笑一番，跟着他走去。

在那昏暗的天空，谁也没有发现，方才孩童那一阵哭声后，已有数百只黑鸟目光黯淡，浑体黑羽尽数脱落，接二连三栽倒在草海之中。

不消时候，万万只黑鸟尽皆摔落下来，已无一只有命。

整个无尽沼川，再没有一只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