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狗和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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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平日里只顾埋头钻研史书,鲜少关心我的感情生活。这一遭特意谈心,显然是听说了什么。

我正襟危坐,做大惑不解状:“我与灼衣感情甚好。爹爹何出此问?”

爹爹犹豫了一下,从桌边的卷宗中翻出一卷,食指沾了沾旁边小碟里放置的清水,仔细地翻开一章道:“我大杞国昭平年间,曾有过这么一段佳话……”

我深感不妙。从小到大,我兄妹三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爹爹提史话。爹爹深信读史可以明智的道理,素爱以史服人,每当要讲述什么大道理时,常要引经据典,先用一段史话压阵。坏就坏在他对历史太过痴迷,常常从一段史话引申到另一段,从另一段又联想到另另一段……最后无穷无尽,到最后他也忘了自己原本的论点,跑题跑到了天边儿。这种论史会一开就是一两个时辰,苦的是听者,如坠云雾满心糊涂不说,偏偏还走不得,苦不堪言。

“顺帝陛下曰:‘女子无德,何以为妻?’”爹爹讲得兴致高昂,声调渐高。“此话已严厉之极,然而明德皇后聪慧……”

我强作精神地听着,与下意识生出的瞌睡感做艰苦的斗争。在斗争的间隙,我勉强听得这故事的原委,大概讲的是杞国昭平年间的事,距今已有近百年。

这位顺帝也是个奇人,娶了一位美貌又贤惠的皇后,就是不喜欢,偏爱乔装去民间寻访野花,乐此不疲。终于有一回,皇后在民间将他逮了个正着。顺帝恼羞成怒,斥责她无德不贤,干涉夫君寻花问柳。这位皇后十分淡定地说:“你不喜欢我,难道我就喜欢你么?既然你可以无视天子之威仪做出这些猥琐之事,是不是我也可以养八百面首,公然出入?如此一来,家不成家,国不成国,你就不怕落得千古骂名?”顺帝陛下听了这席话后幡然醒悟,痛改前非,从此与皇后重修旧好,举案齐眉,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我对史书上的这种记载向来不以为然。比如这段里,明德皇后是否真贤德我不知道,挺彪悍倒是真的。顺帝一花花公子,几句话就被劝了回去,可见其中必有猫腻。说不准当时皇后捏了一把匕首对着顺帝的裤裆道:“再被我逮住,命根不保!”史官深觉得如实记录十分不雅,润色润色再加上合理想象之后,便成了史书里记录的那样。

爹爹结束了这一段史书的阐述后,摇头晃脑地做了个结论:“是以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贵在相互尊重,以己度人,决不可南辕北撤,同床异梦。说到同床异梦,为父又想到朔安年间的一段旧事……”

我心下一沉,暗暗叫苦。爹的老毛病果然又犯了。所幸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抓扑之声,原来是元宵见我久久未出,等不及直接将门扑开,欢快地奔了过来。我松了口气,接住它肉乎乎的白爪子,无比感激。元宵努力地往我膝盖上扑,最终因为身体过于庞大无果,只好伏在我脚边,咬着我鞋上的团花穗子玩。

爹爹被它打断,也无不悦之色,只是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又继续道:“朔安年间,有那么一个……”

元宵竖起耳朵,恐慌地呜咽了一声,朝爹爹瞅了瞅,拖住我的裙角拼命往外拽。

我尴尬地朝爹爹笑笑。心想元宵有时实在是太通人性了点儿……

爹爹住了口,朝元宵看了看,顿悟。“爹又扯远了。”

我赔笑道:“没关系,爹你想说的是――?”

爹爹沉吟一刻,终于说了实话。原来这些天他们听了些流言蜚语,说是吏部侍郎与夫人的感情几近破裂,夜里分床而居,平日里的关系也如同仇敌一般,水火不容。爹爹说得含蓄,我大概可以猜到那流言中多半还有安锦的夫人貌丑无盐,个性泼辣,蛮不讲理,难怪安锦在外风流快活不愿归家之类的。

我恍然大悟。难怪娘亲跟大哥欲言又止,说的话也奇怪,原来是听了这样的传言。爹爹叹了口气:“阿遥,都怪爹不好。当时你说对安锦并无感情,后来还是答应了这桩婚事,爹虽觉得不妥却未阻止。如今你过得这般辛苦,都怪爹……”谈及此处,爹神情悲伤,喉头颤颤,泛黄的胡须抖索着,令我看了十分不忍。

“爹爹,那些流言蜚语怎么信得?”我面做轻松,揽了他的胳膊撒娇。“灼衣对我可好呢,前些日子特意给我买了玉版金宣,我们还商量着过些时候便要个孩子。瞧您这样子,好像我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当真?”

“比史书还真。”我睁大了眼,无比诚恳。

爹爹看上去松了一大口气,舒缓下来。“这样便好。爹一直担忧你还为成婚前家里发生的那些事怪责安锦。那可真是冤枉了人家。”

我听出些门道,连忙问:“那些事,难不成还不是他做的?”

爹爹摇头。“原本我也以为是。但前不久,段大人无意间说起去年时的考核,我才知道那次考核评定,是多亏了女婿向圣上美言,我这官职才保了下来。”

“那也不代表不是他做的。也许他故意要做好人,卖我家一个面子?”

“如果是这样,为何这件事直到现在才被我们知道?”

我语塞。“就算爹爹的考核不是他动了手脚,那其他的呢?娘被打劫,还有大哥和小妹……”

“你娘她平日里赢了些钱便得意洋洋,被人盯上估计也不是一两天了,有什么奇怪的?女婿他身为吏部侍郎,还不至于用这等下作的手段。至于你大哥那桩婚事,是那户小姐又攀上了工部宋大人的儿子。那等嫌贫爱富攀附权贵之人,不要也罢。至于迢儿嘛,她就该受点教训才学得乖。”爹劝慰道:“如今你应该明白,这些事并非女婿所为,就别再心存芥蒂了。”

我心中五味杂陈。这些事是不是安锦做的,其实对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直接的影响,却令我深感失衡。就好像借债还债,我欠了他一百两,他欠了我八十两,我尚觉平衡。谁知如今却发觉那八十两不是他借走的。原本的平衡被打破,他成了单方面的债主,我顿觉气短。

又与爹爹说了会儿话,我才带着元宵出去走路消食。刚出门几步,只见一辆宝顶朱门,装饰着孔雀翎和大颗珍珠的华丽马车徐徐而来,至安府门口停下。

拉车的是四匹白马,看上去趾高气昂,丰神俊朗。元宵大慨是难得看见与自己白作一堆又比它身形大个几倍的生物,兴奋地直冲向那马车,在右前方那匹白马的蹄边抬起后腿,欢快地撒了一泡尿。

白马惊怒不已,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就要踢它。元宵见势不妙,发挥了它平日逮老鼠练就出的灵活,躲过马蹄就往我的方向奔来。我暗叫不好,这马车主人看上去非富即贵,元宵此举无疑是引祸上身。我赶紧朝它使眼色,示意它赶紧跑。

元宵愣了愣,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想了想,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我深感宽慰。

谁知它竟然又跑回了那些白马的身边,冲着那匹白马狠狠下了嘴。白马痛呼一声,撒着蹄儿开跑,顿时乱了套。那马车被冲撞得东倒西歪,两名车夫惊慌失措地勒缰呵斥,却怎么也停不下来。这时候,从马车后面奔来数名红衣带刀侍卫,才勉强把场面给控制住了。

元宵再次冲我跑来,一面跑一面发出胜利的欢叫。我扶额,知道这次麻烦大了。

红衣带刀侍卫跟随,那是宫里人才有的待遇。那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不言而喻。我左右瞧了瞧,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藏身之处。

都是我的错,大晚上的溜什么狗!都是我的错,没事教元宵什么睚眦必报受人欺负十倍还的道理,今儿个全报我自己身上了。

元宵跑到我身边,呜呜地讨要奖赏。我摸出一块肉干给它,视死如归地望着那马车的方向,几个红衣侍卫很快把我跟元宵围了起来,拔刀相向。

对付一只狗,至于么?我悲愤地搂紧了元宵的大头。

马车终于安稳下来,朱门一开,一名紫衣玉带的男子先下得车来,随即优雅地伸手扶他身后的黄衣少女,动作十分温柔有礼。

少女矜贵美丽,长长的脖颈上戴着各色宝石穿成的项链,如同一只骄傲的天鹅。她朝那男子感激含情地笑了笑,随即敛去笑意,冷声问:“怎么回事?”

一名红衣带刀侍卫将原委细细说明,她的眼神如刺落到我身上,扎得我极不自在。果然是冤家路窄。这个少女不偏不倚,正是那个要求元宵十三公子画像的七公主夏之倩,而她身边的男子,是我家夫君安锦。

夏之倩对安锦的情意,可谓是源远流长。听闻当初安锦以殿试第二高中榜眼,她便已将他视为未来夫婿人选,并用尽各种方式想令当今陛下为她和安锦赐婚,却不知为何一直未能如愿以偿。再后来,安锦向我家提亲,她在皇宫里闹自尽,逼她的母亲当今皇后阻止这场婚事,闹得整个燕丰传得沸沸扬扬。这场风波一直到我与安锦成婚之后许久才渐渐平息了下来。

如今看来,她非但没有放弃安锦的打算,还大有将我视作眼中钉除之而后快的意思。

她瞟了安锦一眼,而安锦正默默地看着我,以及我身边的元宵。

我挡在元宵身前道:“公主殿下,是妾身没管好这只狗,惊扰了公主的马。请公主恕罪。”

夏之倩缓缓朝我走来:“这是你的狗?”

我点头。

“人说狗肖其主,这句话可一点儿也没错。”她目露嘲讽,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和元宵一遍。“看着都那么讨厌。”

我忍气,决定看在元宵的份上不争这口舌之气。元宵却似感觉到了什么,朝她怒吼了两声。

我的狗在为了维护我的尊严怒吼着,我的夫君却站在原处一语不发。这一场景不禁令我悲从中来。

夏之倩皱眉道:“把这只狗拖下去斩了。”

我闻言,惊悚地抱紧了元宵的头。红衣侍卫上前,欲将它从我怀里拉出来。元宵挣扎着,死命地哀嚎。

安锦忽然开了口。“公主,请你放过我的狗。”

我松了一口气。安锦这么说,无疑是将元宵纳入了他的羽翼之下。公主要动它,也得顾及他的情面。元宵的命算是保住了。

夏之倩回过头去看他。“既然安郎这么说了,那就不杀它。”她回过头来,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一眼。

“阉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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