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武十二年,衷懋帝宫桓辛崩逝。丧诏即发,举国哀恸,大衷境内禁婚嫁歌舞一月,百姓七日内不得聚集荤食,流通买卖。地方官员须着素麻孝服,京城大臣则须日日入宫行哀礼,对着金棺垂首痛哭,如有不悲者,即刻革职抄办。
禁宫之内,云板声和哭泣声过后,便是元武殿前太监响亮的鸣鞭声。
宫幡登基了。
连着十余天,宫幡都没有差人来桃销楼接我,还是关雎和蒹葭贴心,知道我在桃销楼必定每日心急,便隔三差五的来看望我,并时不时的带给我一些宫里的消息。
据她们说,如今先皇的梓宫才下皇陵,宫幡住进了宬玄宫,朝臣的折子堆成小山,大大小小无数事情等他处理……她们说着,见我仍自愁眉不展,便又劝慰我安下心来,等宫幡忙完了,一定会接我入中孚宫,做他的皇后的。
见她们劝得不易,我也少不得挤出一张笑脸相对。其实后位不后位我真的并不在意,只是这十数日的分离,让我的心中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这份不安的真正原因,或许是连日的阴雨;或许是先皇新丧禁绝歌舞,桃销楼一片死寂;又或许,是因为那一日在鬼狱中亲眼目睹了皇上和宫帱的死。
桃销楼的关张令大家都有了空闲。花姨见我整日愁眉不展,便吩咐宛秋,萨容和段冥每日连着番的陪我说话。可是即便她那般的希望我能够展颜,却似乎对关雎和蒹葭的每每来访并不开心。好几次她进屋见到两个女孩在,都是二话不说扭头就走,脸色并不十分好看。
然而我并没有心思去想这其中的缘由,每日里记挂着宫幡,便足以令我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了。
这一日的天气好不容易完全放晴,我仍在昏睡,卓影便将我叫醒,说段冥在外厅已经等了许久了。
我无心梳妆,随手披上一件衣服便走了出去。
外厅没有内室的窗帘遮光,竟是一室的阳光晴暖。段冥听到动静,回头看到我衣衫不整,脸上明媚的笑容便立即化作了青涩的羞赧。他自己在原地忸怩了半晌,见我神色木然,也少不得自己整理好心绪,向我重新绽开了笑容。
“你醒啦,宛秋早就带人来送过早膳,见你没起就先搁着了。”段冥看了看桌上已经凉透的早饭,“我看你也不饿,不如随我去院子里散散心吧!”
我心中烦累:“这一大早的,去院里做什么呀……”
“这个呀!”
段冥挥了挥手,我才迟钝的看到他的手里握着一个小巧的风筝。那风筝朴素得很,竟是半点花饰纹样也没有。
“啊…”我疲惫的笑了笑,“一大早的,你心情倒是不错。”
“还一大早,再有一个时辰就晌午了!到时候风停了,想玩也玩不了了!”
“哦…你去找萨容她们玩吧,我没力气……”
“——哎呀走吧,再在房间里待下去人会发霉的!”段冥语气软糯,摇了摇手里的风筝,“这纸鸢可是我亲手为你做的!今天万里无云,把你的心愿写在上面,老天就一定会看的见,然后为你实现的!”
我不禁发笑——我并不很想放风筝,也并不笃信风筝许愿的说法。只是段冥今日撒娇的语气之呆萌可爱,着实与他人高马大的壮汉形象相去甚远,令人难以拒绝。
被他推着后背跑下楼去,果然见到满院的大好春光,前些日子才抽出嫩芽的桃树叶子经过几日的雨水,已经长得又长又绿,映着钴蓝色的天空,格外显得生机无限,令人望之心生希望。
“很不错吧!”段冥在身旁笑得惬意,“这样的好春光,不出来当真辜负了!”
他说着便拉我走到院中桃树下的石桌,只见桌上墨水不知何时便研好了,就连毛笔也早已备下。我回头望了望段冥明澈如四月溪涧的双眼,不觉笑出声来,拾起毛笔,握在了手里。
段冥见我拾笔,忙将风筝铺在了石桌上,并小心用镇纸压好,转头对我笑得明媚:“写吧,什么都好,放到天上去,一定会实现的!”
我咬着笔杆,心中便想到了宫幡。然而身边段冥的眼神是那样的明澈透亮而满含热情,我不由想起带宫幡来桃销楼的那一次,萨容曾向我提起的,段冥对我的心思。
对于这一点,我自己也曾细细想过。只是我们实在已经过于亲密熟悉,有一些话,倒是问不出口了。
段冥见我久久不肯下笔,竟像是读懂了我的心事一般:“你在想皇上,是不是?”
我惊了许久,方才迟钝的意识到段冥说的皇上是宫幡。这样的称呼着实令人不习惯,平白的,我便觉得自己和宫幡的距离遥远了许多。
“归萤,我明白。其实自从上次他来桃销楼时我便明白,你们已是非彼此不可。”段冥的语气云淡风轻,似是已然将这番话在心中想了许久,“我也曾对他不满,对他挑剔,也曾暗暗观察他对你的心思。可是很遗憾,他没有露出一丝能够令我决定拆散你们的错处。”
“段冥,你……”
“我承认对你有仰慕之情,但是这情分止乎于礼,与你和皇上之间的并不一样。对你是如此,当初对温灵亦是如此,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我与她是下属和上级,徒弟和师父。可与你,我们是朋友,是伙伴。”
我不知说些什么,心中已然涌起无限暖流。伙伴,这并不是什么生僻的词语,可是此刻听来,却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和踏实。或许这就是段冥最大的好处吧,他总是那样细腻的体贴着我的心思,真真正正为我分担着大大小小的忧虑。
“可是萨容说,你对我……”
“她说的没错,其实就连我自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也弄不清楚,我对你到底有没有那样的心思。你的确和温灵天差地别,你没有她的冷漠残酷,也没有她的疏远克制。你爱憎分明,快意恩仇。这样的你,的确令人着迷。”
“那你呢?”
“归萤,如果我的生命中不曾遇见温灵,如果她当年没有在沅岸救下我的性命,没有传我武艺,与我互融,共同出生入死整整十年,或许在遇见你的时候,我便不会每每不可控制的想到她,不会没有办法把她的影子从脑海中清除干净。”
“段冥,你对她,还是有情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归萤,一开始,我的确难以接受你占据了她的身体这个事实,并且对她能够回归报以期待。但是根本没过多久——或许就是在这里传授了你灵犀九式之后,我就彻底改变了主意,我决定将她忘记,接纳新的生活。这很困难,我承认自己到现在为止也没能做到。但是时至今日,我却能清楚的告诉你,归萤,你和皇上的感情,我是发自内心的祝福的。”
“真的吗?你真的可以对宫幡全无怨怒吗?”
“我从未说过对他全无怨怒,毕竟他从我身边抢走的是我的师父,我的上级,我尾教不可或缺的罡风旗旗主。你若做了他的皇后,那尾教便永远失去了你。这对尾教那不可挽回的损失姑且不论,若教主怪罪,那么诛杀你的任务很有可能就是我来完成……”
“不会的!即便教主要处决我,他知道我们的关系,必定不会选你来做这种事情的!”
“他若不是让我杀你,便是让旁人杀了我们俩。”段冥笑得无奈,“这件事情我与萨容谈过,凭她与我们的关系,教主自然不会选择飞岩旗;惊雷旗惊天石武功深不可测,他的可能性极大;而唐旗主虽然与我们不打不相识,我们却也不能以这份交情赌上性命;而辟水旗白晓寒与我们已然势如水火,只要教主没有废弃他,那么无论是惊雷旗还是赤炎旗来杀我们,他都一定会插上一脚。”
“话说曲奚也回陵光山许久了,教主也该知道了白晓寒叛教之事,怎么总坛还是迟迟没有动静呢?”
“这件事我早已查过,游勇寄回了驻留在总坛的罡风旗死士书信,上面说唐旗主的确一早便归位陵光山,可是教主这许久却一直未曾回来,就连他的凤凰分身也不见踪迹。唐旗主,并没有机会将白晓寒的事情上报给教主。”
“看来他是在外面有别的事需要处理。”我沉声道,“既然他抽不出手,你又何必自找烦忧,去想没有发生的事情呢?我总觉得…宫幡不会那么轻易的接我回宫。”
“轻不轻易,不都是迟早的事。”段冥凄然一笑,“若真的交战起来,有些事情却不得不提前部署。好在我们罡风旗死士个个武功超凡,只要不是赤炎惊雷联手,就应该打得赢这一战。”
“那倘若他们真的联起手来…又或者,又或者白晓寒出来搅浑水。届时三旗围攻我们,岂不是败局已定?”
“我原也有这份忧虑,可是萨容却叫我们不要担心。”段冥的笑容再度变得温暖灿烂,“她说过,就凭当初我们为仇老前辈说话这件事,飞岩旗便永远是罡风旗的后盾。三个旗主打三个旗主,加之朝廷的兵力,我们未必没有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