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前头就是京城。”已经在马上摇晃得快睡着的寇连终于提起了精神。
“啊?是吗是吗?!”阿镝激动地掀起了车帘,整个脑袋都伸了出去,仰头观看。
这是一座千年雄城。
高耸的城墙遮天蔽日一般,仰头看去就是一片黑压压的庞然大物,所有站在它面前的人都会油然而生一种压抑感觉,以及,从心底里抖出来的颤栗。
余绽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车里,微微闭上了双眼。
前世今生,她从未见过京城的样子。
或者说,她连宫城究竟什么样子,也没真正见过。
只有那些潜水偷溜出小蓬莱的区区数次,她新奇地趴在岸边,遥遥看到过几处与小蓬莱截然不同的恢弘宫室。
“小娘子,京城……好大呀……”阿镝已经喃喃失声。
寇连像看土包子一样嫌弃地瞟了阿镝一眼,嘀嘀咕咕地介绍起了这座天下最雄壮的城池:
“京城自然是最大的!
“京城有九门,咱们要进的是东北的上德门……
“一直往前走不远就是北市,所以这条路上的人特别多……
“皇宫在京城北边,所以北边大富大贵之家的地盘。往南过洛水,那边才是平民百姓的住地……
“当然,官儿们也有穷有富。这买不起北边房子的官儿,也只好住在南边,啧啧啧,每天上朝前,那洛水的桥上热闹的啊,哈哈哈……”
寇连嘻嘻哈哈。
阿镝和锤子听得津津有味。
唯有余绽,闭着双眼,静静地深呼吸,平复着心中翻腾的情绪。
京城什么样子,她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却听日新一点一滴地给她讲过。
官员们怎样起早贪黑地上朝,小吏们怎样油滑阴险地敲诈,百姓们怎样战战兢兢地生活,陛下和韩大将军又是怎样地互相猜忌、对峙、试探、刀来剑往,以至于整个大夏都被这两个怪兽拉进了一片深渊……
便在这样一座雄城悄然出现在她面前,在整个大夏王朝渐渐露出壮阔的冰山一角时,余绽心底里忽然冒出一个声音:
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眼高于顶手握重兵的韩震,又怎么会舍得拿自己心爱的幺子,去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千里之外的小小军器所副监的侄女儿联姻?!
他又不是疯子!
余绽猛地睁开了眼睛,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难怪萧寒会让金二转告她:韩震的信中,字里行间,对余氏,有忌惮。
但即便余氏是北狄人,手里握着床弩的制造,似乎也不至于让堂堂的辅国大将军这般上心!
所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车身轻轻一晃,停住。
“路引。”城门守卫独有的京城兵卒那种居高临下、漫不经心、油腔滑调的声音传了过来。
阿镝嗖地一下子缩了回去,吐了吐舌头:“小娘子,我是不是太放肆了?别人家小娘子的侍婢……”
“多话。”余绽淡淡地堵上了她的嘴。
“……幽州来……军器监余……是,多谢多谢。”
寇连交接完毕,便有人来马车边转了一圈,嗯嗯哼哼了几声,声音转了个方向:“下一个。”
咯噔咯噔。
马车再次往前行去,过城门时,微微颠簸。
“小娘子……”寇连略带得意的声音凑了过来,想要表个功。
就在此时,城里,远处,沿着这条大路,由远及近,响起了一阵狂躁的马蹄声,还有行人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慌张的哭喊。
“怎么回事?”余绽心中微微一紧。
京城大街上奔马?
难道是紧急军情?!
是哪里?
北边?南边?西边?
最近一段时间耽搁在魏县,对天下之事竟然一无所知,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哼!上东门出去,往南,洛水岸边,有一片山林。那是韩家的猎场。韩家的三位公子都酷爱打猎,常常邀了京中的纨绔们一起去耍……”
寇连气哼哼地嘲讽。
“不要乱说。”余绽的脸色难看起来,却命锤子,“马车赶到一边,不要碍着人家。”
小娘子竟然要避开韩家?
阿镝奇怪地看着她的侧脸。
这实在是不像自己认得的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余家四小娘子嘛!
马蹄声渐渐近了。
寇连隐在了马车的另一侧,翘首细看了一阵,立即缩了回来,低声告诉余绽:
“这真是巧了!还真是韩家的人。而且,看身形,像是韩家的三公子韩枢韩子健……”
韩三!?
刚刚还在沉思的余绽眼睛瞪了起来。
就是那个韩震曾经最宠爱的从青楼弄回家的六姨娘所出,被惯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快不知道的,那个竟敢肖想自己的,韩三?!
余绽登时便气红了脸!
“既非军情,又无官差,长街跑马,为害百姓,他眼里还有王法么?”
余绽喃喃地骂着,右手不自觉地便摸向马车角落里自己的包袱。
那里头有她路上一时好玩做出来的,弹弓。
还有一布袋子她一时好玩捡回来的,石子。
车窗的帘子被知情识趣或者叫唯恐天下不乱的阿镝轻悄地掀起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十几匹高头大马远远奔来。
夹杂着韩家人特有的大嗓门、高声狂笑。
还有纨绔们兴高采烈的怪叫。
以及随从护卫们此起彼伏的应和。
这样学着野人一般的纵马狂奔、呼啸而过,在他们来说,大约是无聊等死的人生中,少数能激得起心潮澎湃的事情之一了。
“果然是他。那个跑在最前头,乌骓踏雪上,穿着大红胡服的那个瘦高的……”
寇连隐身在马车后头,小声地跟余绽禀报着,满心都是怂恿着自家小娘子闹事的念头。
回答他的,是在如雷的奔马声中,不起眼的“嗖”地一声!
然后是城门守卫的点头哈腰请安问好声。
几声马儿的长嘶。
没了。
没了?!
难道是小娘子失手了?
这怎么可能……
然而这个时候,寇连非常知道不能询问。不仅不能询问这件事,还应该赶紧离开。
马车里余绽重重地踏了踏脚:“走。”
锤子挥舞马鞭敲着马臀:“驾驾!”
主仆四个迅速出发。
就在他们走开不到十息,城门外往南的方向上,忽然一声马匹的痛苦长嘶,然后是众人的惊叫,一个少年的惨呼,以及悍奴带着恐惧的怒声高喊:
“三公子惊马!快,大夫!”
寇连在马上僵成了一尊石人。
阿镝在马车里目瞪口呆崇拜地瞪着余绽。
而大街边上,一家小小的茶馆里,一个面白无须、相貌普通的人,遥遥地看着马车,满面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