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营,天色已晚。
沐弘先把路平送去伤兵营。路平已经苏醒过来,托着残臂,神情萎靡。沐弘安慰了一番,把他托付给医师,然后才去见慕容冲。
慕容冲的营帐里烛火通明,两名内侍泥塑木雕一般,守在门外,见到沐弘吓得惊叫起来,以为是见着鬼了。沐弘知道他这一趟有去无回,没人相信他能活着回来。他担心吓到慕容冲,让内侍进去禀报,自己在外等候。
这时,帘门猛地掀开,慕容冲跑了出来,瞪着他问道:“真的是你?”
“是我。”沐弘回答。
“你果然没死。”慕容冲的脸上绽开笑容,两眼弯弯,小鼻子皱起,嘴角上翘,露出两排洁白的细牙。
沐弘整天见他阴沉着脸,从没见他笑得这么灿烂,一瞬间冷峭的秋夜都变得温暖如春。慕容冲上前两步,展开双臂紧紧抱住沐弘。他的个头矮小,把脸埋在沐弘胸口,深吸了一口气,笑道:“的确是个活人,就是太臭了。”
沐弘没料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胸口一热,鼻子发酸,仿佛回到了太行山中,背上的小男孩表面倨傲,实则对他相当依恋。
慕容冲放开他,呵斥那几个呆愣着的内侍:“傻站着干什么?快去准备热水饮食,给我们的英雄洗尘接风。”
在两名内侍的伺候下洗过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沐弘才觉得自己恢复成了人样。营帐里已摆下一桌酒席,慕容冲亲自给他倒酒,沐弘举杯一饮而尽,一股暖流从心底里发散开来。
“欢迎归来。”慕容冲再次举杯,“沐弘,你炸毁了晋军舰船,居功甚伟。”
“全赖中山王洪福庇佑。”
慕容冲“咯咯”一笑:“别来跟我说这种客套话,快讲讲你是怎样把船炸沉的?”
沐弘把昨晚的经历描述了一遍,隐去与朱伟的相遇,刻意夸赞老阎这帮人,把他们说的无比英勇,豁出性命掩护他进入船舱,引燃弹药。爆炸时,他从窗口跳进水中,逃得一条生路,但其他的同伴全部死于守军的箭矢之下。
慕容冲感慨再三,举杯敬牺牲的勇士。沐弘喝了三杯酒,头脑发晕。见慕容冲面不改色,举止如常,不得不佩服鲜卑人酒量好,小孩都不例外。
“昨晚午夜过后,忽听得远处如雷鸣一般轰响,大地震颤。地平线上泛起红光,不多时就映红了半边天空。大家都聚到中军大帐听消息,斥候们不停地传来消息,汇报起火沉没的船只数量,到天明时晋军的舰船几乎焚烧殆尽。”慕容冲说起昨夜的情景,感叹道:“你带人去炸船,谁都不看好,谁都没指望能够成功,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沐弘,你总是能创造奇迹。”
“你不是来送我了吗,还把防身的刀给我。你希望我能成功,我就做成了。”沐弘取出昆吾刀,放在桌上,“还给你。”
“送你了。”
“不用。”这把刀上有一个冤魂,他不想带在身边。
“我一直以为你很软弱,是我看错人了。”慕容冲说,举杯敬他,“来,再干一杯。”
“再喝我就要醉了。”
“醉了怕什么?大功告成,当然要一醉方休。”
沐弘推辞不过,只得喝了。一杯酒下肚立马觉得天旋地转,他挣扎着站起来,告辞回禁军营地休息。
慕容冲说:“不要走,就在这里歇下吧。”
内侍闻言,忙在慕容冲的床铺旁边铺下一条狼皮褥子,扶沐弘躺下,盖上羊毛毯。沐弘奔波了一天一夜,几次死里逃生,如今总算有了一个可以安心睡觉的地方,他阖上眼,很快便坠入昏沉的梦境里。
浓烟,烈火,粗大的桅杆挟带着火焰轰然倒下,把一条小船砸成两截。橙红色的光芒里,无数黑色的人影在奔跑跳跃,姿势奇特,仿佛在跳一支古老的舞蹈。
“快逃啊,快跳进水里。”沐弘喊道。没有人理会他,不管他多么用力,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灼热的水流,冰冷的水流,像两只大手把他捏在手心里搓揉。水流在旋转,形成巨大的漩涡,沐弘无力挣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入漩涡的底部。那是个完全黑暗的场所,空无一物,没有一丝光亮。
“我是进入黑洞了吗?”他恍惚地想着,思维混乱,“据说黑洞能把一切事物都吸进去,连光都逃不脱。既然光逃不出去,那么黑洞里充满了光,应该很亮才对呀。”
一念既生,黑暗里顿时出现一线光明。光明渐渐扩张,形成一双冷峻的眼睛,黑白分明,乌黑的瞳仁里流露出的是憎恨、厌恶与蔑视。一个声音响起,震耳欲聋,“狗日的夷狄。”
沐弘猛地坐起,背上冷汗涔涔。眼前一片漆黑,不知身在何处。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枕边的腰刀,触手只得柔软的皮毛。
旁边响起窸窣的声响,一个身影爬到他面前。
“沐弘,你做噩梦了?”
“嗯,吵醒你了?”
“没事。我陪你一会儿。”
慕容冲紧挨着他坐下,沐弘摸到他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亵衣,忙拉起羊毛毯把他裹住。
“你很冷吗?”慕容冲问。
“我不冷。”
“那你怎么在发抖?”
“发抖?”沐弘这才发觉自己全身肌肉绷得很紧,手脚不停颤抖。他深呼一口气,试着放松下来,“可能是做了噩梦的缘故。”
“梦见昨晚的事了,很可怕吧?”
“死了很多人,我从没想到在我手上会死那么多人。”
“你还是心软,慢慢就会变硬的。”
“那么多人在火中奔跑哀嚎,掉进水里,被**炸死,被桅杆砸死……我远远望着,只看到一群群模糊的人影在火光里挣扎……”
“慢慢就会忘掉的。”
“我在战场上杀过人,在舰船上杀过人,我的手上沾满了血。”沐弘摊开双手,黑暗里看不见五指,“但是他们吓不到我,因为他们只是一群面目不清的影子,进不到我心里。可是昨天我亲手杀了一个人,他曾是我的同伴。我看到他憎恨的眼睛,听到他愤怒的斥骂。他的身体被我劈开,鲜血喷射,倒在我脚下抽搐。这幅场景我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你不得不杀他,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是啊,不得不,是个多么有用的借口。”
“我手下也杀过一些人,我有理由必须要他们死,杀过以后我心里没有任何负担。只有一次,我一直忘不掉。”
“杀了谁?”
“不是人,”慕容冲说,“是头鹿。我六岁那年秋天,跟着皇帝出行围猎,整片山林的野兽都被赶出来,供我们射杀。有一头母鹿中箭倒在地上,它的小鹿停在它身边不肯逃走。太傅给我一把匕首,让我去杀了小鹿。我不想杀小鹿,求太傅放过它。太傅说,小鹿太小了,它母亲死了,它是活不下去的,到夜里就会被别的野兽吃掉,不如拿来给你练手。我走过去,抓住小鹿的头颈,它没有挣扎,转过头来望着我,眼神很清澈很无辜。我把匕首刺进它的脖子,它只是轻轻鸣叫了一声,慢慢倒下,眼里的光消散了。我哭了很久,晚饭都没有吃,从此后不再害怕见血。”
沐弘深感气愤,上庸王这个老混蛋,居然毒害幼童。他问道:“你为什么不找你父亲,求他救小鹿一命,带回来养在皇家园林里。”
“我一岁时父皇就薨逝了,那时太子也才十一岁,即了皇位。父皇留下三位辅命大臣,太原王任太宰,总理国事,上庸王任太傅,阳骛任太保,辅佐朝政,国泰民安。那时太傅的野心还没有显露,他教我们兄弟读书,教我们习武,对我还是挺好的。”
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小没有父亲,却有一个骄横的母亲,和一堆居心叵测的亲戚,难怪养成了乖戾阴鹜的性格。沐弘不由得心生怜悯,母性大发,把毯子给他裹紧一些,说道:“和你讲讲话,我心里好受多了。夜深了,睡觉吧,明天还有很多事呢。”
“小时候我一个人住在凤凰宫,到了夜里侍从们都退下了,就觉得房间很空旷,心里很孤单。阿姊经常会来看我,用毯子裹着我,陪我说话,哄我睡觉。”
“公主真是位好姐姐,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沐弘说,“来,睡觉了,一起睡。”
慕容冲依言躺下,沐弘给他掖好被角,听着他的呼吸声渐归平缓,自己也很快睡着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