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法事做了整整一夜,沐弘醒来时天色已发白,头发衣服湿漉漉的,全是清晨的露水。众僧还在唱经,音色有些暗哑,面容也显得疲惫,但没有人懈怠。这一夜他睡得香甜,却不知人家唱了通宵。他暗自感慨,和尚也不是好当的。
拥有亿万信徒的宗教并非单靠忽悠。这场法事做完,公主就渐渐好转起来。
这场法事还让沐弘在这片街区出了名,走在外面,常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巷口要饭的乞丐追在身后讨钱,拽着他的衣角叫唤:“善人老爷,可怜可怜吧……”
余婶也在嘀咕:“我就觉得你俩和我们不一样,果然……”
“怎么?”
“娘子美得像天仙一般,郎君也是一身贵气,本该是穿金戴银住华堂的主。”
沐弘笑笑,用抹布包住手柄,把药罐从炉子上提下来,过滤出药汤。西堂首座后来又来过一次,根据公主恢复的状况,换了药方。
“这场法事可是花了不少银子吧?”余婶打听。
“抱歉,打扰你们休息了。”沐弘致意。
“没事,我们家里都是头一沾枕头就睡死了的……你有那么多钱,为啥住在这种小破地方?”
“住哪儿不都一样?”沐弘把药碗放在托盘上,送进内室。
“怎么会一样呢?”余婶想不通。
将歇了十多天,公主才基本康复,气候也已入秋。那天傍晚,残阳似血,火红的霞光穿过窗棂,给公主苍白的面容涂上一层艳色。
“因我这场病,耽搁了这么久。”
“不着急,公主身体要紧。”沐弘坐在公主对面,察看着她的气色,“等养好了再走也不迟。”
“长安那边不知怎么样了?”
“没听到什么消息,想来不会有事。”沐弘搪塞了一句。看过天书之后,他就不打算带公主去长安了,“等公主身体好了,再去白马寺参拜一次吧,这回多亏寺里的法师们出力。”
“应该的。那晚,我躺在床上听法师诵经,眼前忽现光明,仿佛见到了观世音菩萨的慈容,堵在胸口那团浊气就渐渐消散了。”
“公主虔诚礼佛,自然能得菩萨保佑。”
公主托腮望着窗外,幽幽叹了口气,“阿弟犯下天大的罪过,不知菩萨还肯不肯保佑他。”
沐弘摇摇头:“他没有罪,有罪的是这个世道。”
公主眼圈一红,“沐弘,你总是维护我们。”
“臣说的是实话。皇上若不是生在这个时代,凭他的聪明才智,勇猛顽强,定然会有一个光辉的前程。是这个时代害了他,让他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罪。”
“是啊,我们若是能生在和平年代就好了。”公主叹道。
“这个时代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最混乱、最血腥的时期,中原大地惨遭浩劫,十六国瞬息兴亡,后世史学家称它为大分裂时代。”沐弘感慨万千,“你们俩真是生错了年代。”
公主看着他半天没出声。
沐弘这才发觉自己一时激愤说漏了嘴,他眨巴着眼皮不知该如何掩饰。
“我们无法选择降生的时间,沐弘,你能吗?”公主直视着他,锐利的目光穿透昏暗的暮色。
“臣……也没这个能耐。”沐弘目光闪躲。
“你并非这个时代的人,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公主……”沐弘大惊,“你怎么知道?”
“我早就有这个怀疑……你写的那些错别字,同一个字,每次都错得一模一样,说明你以前就是这么书写的,形成了习惯,改不过来。”
“公主明察秋毫,见微知著。”沐弘不得不服,“公主既然发觉,为何从不问臣?”
“我若问你,你会告诉我实情吗?”
“公主垂问,臣怎敢隐瞒。”
“我不敢问。”公主轻叹,“我听说神仙下降,都要隐藏身份,化作凡人的模样。一旦被人识破,就会离去……我不想让你走。”
一股热流涌出胸膛,冲到眼眶里,他一直以为他是孤单一人流落这世间,却原来身边常伴着知己;他以为他是保护者,却原来他才是被小心翼翼保护着的人。
沐弘决定和盘托出:“臣不是神仙,臣是从后世穿越过来的。”
“穿越?”
“这是个新名词。”沐弘解释道,“臣生活的年代距今一千六百多年,因一次意外,臣的灵魂,或许是一段脑电波掉进时间的漩涡,被卷到这里,进入这具躯壳……”
公主瞠目结舌,显然无法理解。
“臣从来不敢对人透露,怕被人当成疯子。公主若是不信……”
“我相信你。”公主诚恳地说,“你写给我的那些诗也是后世的人作的?”
“公主喜爱的两位诗人,陶渊明是这个时代的人,但他现在还没出名,所以大家不知道。白居易是唐朝人,大约生活在五百年以后。”
“大燕亡国你也是早就知道的吧,才会在深山里修建山神庙,把我和阿弟带去避难。”
“但最终还是被秦人抓住了,是臣无能……”
“怎么可以怪你呢,国破家亡,所有的族人都当了俘虏,我们两个人怎能幸免?”公主叹道,“那么,往后的事情你也都知道吗?”
沐弘犹豫了一下,“大体知道一些。”
“你可知……”公主咬了咬嘴唇,“我的结局是什么?”
“这……臣不知。”
“哦?”
“史书上没有记载。”
“哦。”公主涨红了脸,“我太自以为是了,史书怎会记我们女人的事呢?”
“亿万生灵在世上活过,能被记录进史书里的都是不同凡响,出类拔萃的人物。公主也是其中一员。”
“史书提到我了,写了什么?”公主显得紧张而胆怯。
“资治通鉴里记载,清河公主是燕景昭帝的女儿,姿容卓绝,被秦王苻坚所纳,宠冠后宫。”
“有没有说我是红颜祸水,狐媚惑主?”
“没有,只有这一句,没别的了。”
“那就好。”公主松了口气,“那么阿弟呢?史书是怎么写他的?”
“……不太好……”
“是不是把他写成一个杀人恶魔?”
“史书都是后来的人写的,不问缘由,只看结果,把他手下作的恶全加在他头上……毕竟隔了很多年,有些事已经搞不清来龙去脉……史学家凭自己的主观好恶,把有些人写得特别好有些人写得特别坏,并不客观……”沐弘辩解着,口干舌燥。
“无人的村庄、路边的枯骨,我都看到了。那是他犯下的罪孽。是他带着一群凶残的暴徒进关,蹂躏三辅大地,在帝国的心脏插上一刀。若不是他,陛下据守长安,或许能保住半壁江山,与慕容垂对抗,不至于身死国灭。”晶莹的泪珠闪着微光,从公主脸庞滑落。
“公主大病初愈,身体要紧,不要再想这些。”沐弘劝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天意如此。陛下也有不对的地方,不能全怪皇上。”
“我是担心他……善恶有报,我怕他得不到一个好结局。”
沐弘不敢接口。
“是不是这样……”公主追问。
“……”沐弘低头默认。
“你能救他吗?沐弘,求你救救他……”公主哀求。
“救不了……我做不到……史书上写了就是板上钉钉,没法改变……我试过多次,从来没有成功过……”沐弘断断续续,声音哽咽,就像小时候得的扁桃体炎,肿胀的腺体把喉咙给堵住了。
天全黑了,皎洁的月光洒进窗户,照着相对流泪的两个人。
不能这样下去。沐弘心里警觉。当先知是很悲惨的,好事情不会带来惊喜,坏事情却过早地把人拖进陷悲痛之中。他试图说一点让对方也让自己高兴的事。
“公主你和皇上不同。史书上没有记载你的下落,所以你是自由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往后的几十年里,中原战乱频繁,倒是偏安南方的晋国比较安稳。公主若喜欢江南水乡,臣就送你去晋国,在古镇上买一个院子,粉墙黛瓦,和柏梁台上的摩诘堂一模一样。每日里看小桥流水,听橹声咿呀。”
“我们把阿弟和他的妻儿一起带去。”公主眼里冒着光,“我们隐姓埋名住在江南,过安生日子。”
“皇上不会答应的。”沐弘苦笑。
“他占领了长安,报了仇雪了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们这就回去劝他,带他一起走。”
“公主,天命已定,不是人力能改变的。”看到公主绝望的神情,沐弘又不忍心把话说死,“这样,臣先把公主送去江南安顿下来,然后臣独自返回长安,劝说皇上。”
“为什么?我们一起去劝阿弟不好么?”公主执拗起来,“如果他不听,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时间不多了。”沐弘一着急脱口而出。慕容冲是绝对不会离开长安的,倘若公主也因此拖着不走,姐弟俩都将死于叛贼之手。
“谁的时间不多了?”公主颤声问道,“是阿弟吗,他命不长久了?”
“公主……”
“史书上是这么写的?”
沐弘无奈地点点头。
屋子里沉闷得近乎窒息。
沐弘深吸一口气,试图安慰:“公主你要听臣安排,让臣送你去安全的地方,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
“你要把我一个人留在异国他乡?”公主抬起泪眼盯着他。
“臣找几个忠心的仆人……但以后,就要靠公主自己了。”对此沐弘并不太担心,公主有勇有谋,并非表面上那样柔弱。
“你把我丢下不管了?”公主突然伸手抓住沐弘的手臂,纤细的手指掐进肌肉里,惊恐地叫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臣也不想丢下公主,但是……”
“沐弘,你不要离开我。”公主低声哀求,“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那些艰难的日子,如果没有你,我是熬不过来的。我对你的一片心意,你难道不明白吗?”
“臣……不能……”
沐弘往后退缩,公主抓得更紧。
“沐弘,你可有喜欢过我?”
“臣不能……”沐弘止不住的颤抖。
“是不是因为我……侍奉过陛下?”公主的手松开,软软地垂落下来。
“不是……”
“那么你心里有了别人?”
“臣有罪。”沐弘从凳子上滑下,匍匐在地。
“你起来说话。”公主反而镇定下来。
沐弘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公主的情意他怎会没有察觉,但他无从解释,只能装糊涂。如今到了袒露真相的时刻。公主是那么信任他,穿越这种超越常理的事,她毫不迟疑就接受了,他怎么可以欺骗她的感情,让她盲目地怀揣着一份无法实现的幻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