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弘在床上躺了两天才缓过劲来。

叶玄另外打扫出一座偏殿，给沐弘居住，他一边伺候慕容冲，一边照顾公主和沐弘，像陀螺一样打转，忙得不亦乐乎。

公主抱病过来探视，泪水涟涟。离开皇宫，公主的性子变得软弱了许多，沐弘不敢把慕容暐满门俱灭的事告诉她，更不会提那些被踩踏成碎渣的头颅。

第三天早上，沐弘醒来时听到外面传来嘈杂声，见叶玄送早饭进来，便问他出了什么事。

“好几位将军聚集在崇光殿外，求见中山王。”

“小王爷还没起床吗？他一向起得早，不睡懒觉，怎么今天起晚了？”

“王爷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两天没出门，谁都不见。”叶玄答道。

“他身体不舒服吗，还是病了？”沐弘忙问。

“王爷不开门，只命奴婢把饮食放在门外，奴婢没见着人……”

沐弘让叶玄帮忙穿上衣袍，匆匆吃了早饭，走出殿外。一群人聚在崇光殿门外的平台上，神情焦急，不耐烦地走来走去，大声交谈。沐弘见过其中几位，高盖、段随、韩延都是膀阔腰圆的粗豪汉子，慕容永长得还像个人样，但自从见面以来，就对沐弘神情冷淡，爱答不理，沐弘也不想贴上去，就站在一旁，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忽见对面有人向他走来，拱手笑道：“沐大人，你也在这里。”

沐弘见那人四十多岁年纪，颌下三绺胡须，面容白皙儒雅，明显带着慕容家族的俊美基因，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沐大人不记得了？我们在平阳见过面。”

“喔，原来是慕容将军。”沐弘被他一提，顿时想了起来，此人是慕容冲的堂叔慕容恒，慕容冲大婚时，他代表男方家长赶来主持婚礼。

“沐大人什么时候来中山王这里的？”

“三天前……”

“听说清河公主也回来了，是你带出城的？”

“是……”

两人正在寒暄，一个声音插进来叫道：“慕容将军，外面一大堆事，等着皇上拿主意，他老是不露面怎么行，你是他叔，快去劝劝他。”

“皇上？”沐弘一愣，看到韩延那张激情四射的丑脸，立刻就明白了。

“别乱叫，中山王还没登基呢。”慕容恒皱起眉头。

“现在只有他有资格当大燕的皇帝，登不登基，有什么差别？”韩延继续扯着嗓门，“请他出来，就是要尽早上位，安定人心。”

慕容暐一家老小都死光了，景昭帝的嫡传只剩下慕容冲一人，由他来当燕国皇帝是理所应当的事，而这些豪强愿意跟随他，给他卖命，也是为了把他捧上皇位，自己就能够升任高官，当个开国功臣。

慕容恒不理会他，把沐弘拉到一旁，低声说道：“中山王伤心兄长之死，闭门哀悼，乃人之常情，只是这些粗胚，性子暴躁，不好控制。沐大人是中山王的心腹，最好你去劝劝王爷，不要太过伤心，早点出来露面。”

“我与中山王多年未见，此次前来投奔，也才三天时间。将军是王爷的长辈，您出面劝说，王爷怎会不听？”沐弘推脱。

“我劝过了，没用。”慕容恒沮丧地说，“中山王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不过，沐大人从小陪着中山王长大，情分是不同的。现在就指望你了……”

沐弘心里冷笑，慕容冲不急着上位，倒是这帮人急着上位，一时半会都等不及。

“我试试吧。”沐弘答应下来，“将军能否叫这些人回去，在这里吵吵嚷嚷，影响王爷休息。”

“行，这事交给我。”慕容恒立马同意。

叶玄端着餐盘站在卧房门外，见沐弘进来，摇了摇头。

沐弘敲敲门，没得到回应，就接过餐盘，让叶玄下去。他轻轻推开半扇门，招呼了一声：“小王爷，我进来了。”

门没有闩，但不得主人同意，谁也不敢进去。沐弘也不敢，他打过招呼，非但没有踏入，反而退到一旁，以防里面飞出一把刀来，戳个透心凉。

屋内没有声息，沐弘悄悄走进去，见慕容冲背对着门坐在窗前，面前桌子上摆着一颗头颅。那颗头颅已经收拾干净，长发绾在头顶，束成发髻，双目紧闭，皮肤灰白，因天气寒冷，还没出现腐坏。虽然如此，孤零零一个头竖在桌面上，看上去还是让人瘆得慌。

“小王爷……”沐弘不知该把餐盘往哪搁，对着人头，怎么吃得下饭。

“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委屈，为国为家牺牲了身体和名誉，现在才明白牺牲最大的不是我……”慕容冲并没有看沐弘，倒像在和头颅对话。

“小王爷，吃早饭吧，快凉掉了。”沐弘找了一圈，没有合适的地方，只能把餐盘搁在桌上。

“兄长在长安当了十五年囚徒，忍辱负重，最后还陪上了全家的性命，他才是为国为家做出最大牺牲的人……”

“……”沐弘不知该说什么好，从历史上来看，慕容暐作为亡国之君，遇到苻坚这样宽仁的君王，受到待遇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了。

“苻晖没说错，我率领大军进逼长安，确实没有把他们的生死放在心上。”慕容冲深吸一口气，神情哀伤，“我的兄长们都对我很好，我却对不起他们。”

“小王爷，不能全怪你，新兴侯自己非要行刺陛下，才招来杀身之祸……”沐弘安慰道。

“就算他不行刺，也活不到我攻破长安那时……如果我像慕容垂那样，只在邺城附近打转，或者回到龙城故地，兄长就不会去行刺苻坚，他和他的家人就能好好活着……”

“小王爷，你不用自责，新兴侯没有怪你，他甘愿当复国大业的牺牲品。”

“兄长清楚自己的宿命，所以拼死一搏……但我也有自己的宿命，我不能偏安一隅，若不能讨回苻坚加在慕容皇族身上的耻辱，我是无法心安理得地活下去的……沐弘，你能理解吗？”

“是……”

“事情没有落到自己头上，是不会理解的……”

“我能理解。”沐弘说。亲眼目睹他承受的痛苦和屈辱，感同身受，怎会不理解呢？

“我的至亲都不在人世了，我现在才明白什么是孤独。”

“还有公主呢，公主可是一心一意念着你的。”沐弘嘴上提起公主，心里在说，还有我呢。

“阿姊是个女人。她不能与我并肩作战，让我可以放心托付后背。失去亲兄弟，我只能借用外人的力量。”

“王爷手下的那些将军，都是凶神恶煞之徒，不安好心。”沐弘知道不该在背后说人坏话，但他不能不提醒慕容冲。

“是吗？”

“他们急着要你登基当皇帝，只是为了给自己弄个高官当当。”

“没有好处，谁肯替你卖命？”

“我听说，济北王是被段随、韩延他们联手杀害的……”

沐弘原以为济北王慕容泓是死在战场上的，随口问了声军医，却见他支支吾吾闪烁其词。他拿出一块银子，才撬开他的嘴。乍一听，沐弘简直不敢相信，慕容冲这么个睚眦必报的人，自家兄长被杀，他非但不为兄报仇，还继续与凶手为伍，是何缘故？沐弘猜想他也许是受到那些人胁迫，被逼着当了傀儡。

“哦，你的耳朵还挺尖的……”慕容冲嘴角歪了歪，眼中闪过一道妖光。

“他们敢杀害济北王，也会伤害到你。”

“目前不会。他们需要一个能够号令鲜卑的皇帝，而我，需要他们的军队为我攻城陷地。各取所需而已。”

说这番话时，眼前这个男人脸上毫无表情，就是像结了层冰。沐弘觉得，他的内心也同样封冻成冰。

慕容冲拿起一块煎饼，三两口吞下肚，又端起碗，“呼噜呼噜”喝面糊。

“饭食都冷了，我去换热的。”沐弘刚要阻拦，慕容冲已经吃完了。

“给我更衣。”他命令。

沐弘帮他穿上衣袍，系上腰带，再给他梳理长发，带上金冠。慕容冲捧起桌上的头颅，凝视片刻，轻声说道：“皇兄，再见了。过去的都已结束，燕国将要翻开新的篇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