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九年的春天在是否伐晋的讨论中度过。赵整能力惊人,沐弘提到的这些人他全都动员起来,太卜高虏、太子苻宏、高僧释道安,轮番向天王进谏,劝阻伐晋。天王苻坚对高虏龟死国亡的说法一笑置之,对苻宏和释道安耐心解释,却把张夫人给严词训斥了一番。
沐弘进宫请求公主劝谏天王时,心里也挣扎了一番。公主没有孩子,在宫里无人帮衬,一旦惹怒天王,后果很严重。但他实在想和命运扳一扳手腕,让公主冒点风险,也顾不得了。
他和公主说这件事的时候,那个张夫人就坐在暖坑上嗑瓜子儿。现在她几乎是整天呆在合欢殿,与公主形影不离,每天都要吃过晚饭才带着儿女回去睡觉,沐弘想找个和公主独处的时间都找不到。他想,倘若公主进言,这女人也是第一时间就会知道,况且劝阻的大臣多着呢,也没见有人获罪,长安上下都在谈论此事,没必要遮遮掩掩。
“王妃可曾听说陛下想要南征伐晋?”
“是啊,陛下心心念念想要打下晋国,一统天下。这几天着急上火,嘴巴里长了溃疡,进膳都进不香。”公主叹道。
“朝廷众臣大都反对,陛下却一意孤行,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陛下有陛下的打算……”
“灭国之战必定死伤遍野,血流成河。陛下挥师百万,跨越千里,不知有多少生灵将要惨遭劫难。须得有人说动陛下,打消他的念头。”沐弘说。
“噗”,张夫人吐出一瓣瓜子壳,接口道:“道安法师出面劝说都不管用,还有谁有这能耐?”
沐弘心想,这女人倒是消息灵通。
“道安法师都出面了?”公主露出惊讶。
“前两天陛下邀请法师一同乘车去灞上踏青,回来后很沮丧,说连法师都不赞同他。”
“法师是佛门高僧,心怀慈悲,不忍见天下苍生遭难。”公主望着墙上的观音画像,下了决心,“多一个人劝谏,便多一份希望。我会找机会劝说陛下的。”
“姐姐,你可不能趟这趟浑水?”张夫人叫道,“陛下沉迷于南征大计,半夜里都会醒来,跑去书房察看地图。”
“是吗……”沐弘一惊,心想这就难办了,不能让公主冒这个险。
“按理说,后宫不应干政。但身为嫔妃,受国家供养多年,理应为国出力,劝导陛下施行仁政。”公主态度坚定。
“唔……”张夫人想了想,干脆地说,“这事不用劳动姐姐,交给妹妹就是了。”
咦,沐弘只觉莫名其妙,这女人变化太快,让人摸不着头脑。
“劝谏有风险,倘若陛下降罪……”公主犹豫。
“姐姐放心,妹妹有分寸。”
“张夫人为何愿意趟这趟浑水?”沐弘忍不住问道。
“这个么?”张夫人乌溜溜的眼珠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娇滴滴地说:“战场凶险,刀枪无眼,妾身怎舍得让陛下涉险?”
“还是我来吧。”公主还是不安。
“姐姐担心什么呢?”张夫人笑道,“不过妹妹嘴笨,只怕说不好,就由姐姐想好一套说辞,一句一句教给妹妹。”
花园里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
“诜儿也可派上用处,麻烦姐姐帮诜儿也准备一套说辞。”
“诜儿还小呢……”
“陛下封诜儿为中山公,他有了爵位就是秦国的臣子,这是他应负的责任。”张夫人一本正经地说。
中山公?沐弘脑袋里轰地一响,慕容冲在燕国的封号就是中山王,苻坚把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封为中山公,未免过于巧合了吧?那人离开皇宫八九年了,他还没有忘记他吗?
天王苻坚虽然铁了心要灭掉晋国,一统天下,但他并不是一个暴君,不搞一言堂,而是耐心地做着反对派的思想工作,争取他们的拥护。春天即将结束,仍没有发兵的迹象,沐弘知道苻坚是在一边谋划,一边等待合适的时机,却没想到这个时机突然降临,并且是晋国送上门的。
五月,晋国大将军桓冲率十万大军,兵分三路,向秦国边境发起进攻,一连攻下好几座城池。消息传到长安,天王震怒,朝野上下群情激奋,长安居民自发举行万人示威游行,聚集在北阙门外,高呼打倒晋国侵略者的口号,请求天王即刻出兵,消灭晋国,解放受苦受难的老百姓。在这种形势下,南征的反对派偃旗息鼓,没人再敢对伐晋提出异议,全国进入了大规模作战的准备阶段。
六月,天王派遣巨鹿公苻睿、冠军将军慕容垂、骁骑将军石越三路兵马,南下抗击晋军入侵。
七月,秦国诸将刚把桓冲击退,天王就下达了全面进攻晋国的诏令。全国成年男子十丁抽一,二十岁以下的良家子弟从军的,都授予羽林郎,组建少年羽林军。一时间,长安城里到处都能看到一队队英姿飒爽的羽林少年,衣着鲜亮,纵马奔驰。
“炮灰,都是炮灰……”沐弘独自站在观星台上哀叹。夏日阳光炽热,他却浑身打颤,碧蓝的天空上分明写着五个大字:天命不可违。万万没想到,引信安置在晋国,桓冲北伐点燃了***。
这个桓冲原是晋国大司马桓温的弟弟。沐弘发现这个时代“冲”这个名字很流行,问了人才明白,家里的小儿子一般都取名为“冲”。
大司马桓温作为晋国最大的权臣,曾经组织过三次北伐,每次都以失败告终。第三次伐燕,在枋头大败而归,回国后把责任全部推给下属袁真,逼得袁真投靠燕国。他一心想取代司马氏当皇帝,污蔑司马奕阳痿,将他废黜,立司马昱为帝。司马昱当了一年皇帝就驾崩了,桓温本希望司马家族禅位给他,但因王、谢两大家族的阻挠而没有成功。没多久桓温就病死了。
桓温活着的时候,独揽朝政,擅自废立君王,从皇帝到大臣,见了他都战战兢兢,怕得要死,桓氏家族势力空前。桓温去世时,把兵权交付弟弟桓冲,桓冲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为人保守谦恭,还自愿让出一部分利益给谢安,晋国朝廷出现了安定团结的局面。
四年前,苻丕率军攻打襄阳,围了一年都没打下来。那时桓冲拥兵七万,驻守上明,愣是不敢派兵援救,眼睁睁看着襄阳弹尽粮绝,陷落敌手。所以沐弘一直把桓冲看成胆小鬼,这种人哪来的胆子贸贸然起兵北伐?秦军赶到后,快速将他击败。这次进攻毫无功绩,没有收复一城一池,白白损失了一些兵力。
在沐弘看来,桓冲这只黑天鹅飞得毫无道理,整起事件看上去就像是个BUG,他只能感叹,老天爷为了达到目的,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身为凡人只能任其摆布,无力抗争。
八月,天王任命阳平公苻融为征南大将军,率领步骑兵二十五万,作为前锋兵马。天王亲自率领步兵六十万、骑兵二十七万稍后出发,南征的总兵力超过百万。天王还嫌不够,传旨北方各州各派一部兵马,作为后备军。辽阔的中原大地上,出现了貌似大规模迁徙的盛大场面,旌旗招展,鼓声隆隆,无数支队伍由北向南进发,前后绵延几千里。
送别远征大军,长安城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在城门口站了大半天,送行归来的官员们一个个有气无力,愁眉苦脸。
赵整走在沐弘旁边,耷拉着脑袋,老半天才叹道:“阳平公一直是反对南征的,却不得不当了征南大将军。”
“阳平公也反对?”
“阳平公劝了陛下不知多少次呢,没法说服陛下,才不得不请出其他人。”
“原来是阳平公的面子。”沐弘恍然大悟。
“那当然。”赵整翻了个白眼,“高虏就罢了,太子和道安法师哪是我能请得动的?”拍了拍沐弘,“还是你厉害,居然请动了张夫人。”
“都是白费劲。”沐弘摇头。
“是啊……”赵整叹道,过了一会喃喃说道:“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沐弘没有应声。何止是不祥,天都要塌下来了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