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弘悲痛之余,多喝了两杯酒,醉倒在坑上躺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起来,头还在痛。没有路灯,古人行路都在白天,晓行夜宿,为了争取时间,出发要尽可能早,天一亮就要启程。
慕容麟当晚和沐弘睡在一张坑上,比他起得还要早。看到沐弘扶着脑袋坐在坑沿,关心地问:“你怎么样?脸色不太好,不如多留一天。”
沐弘摆摆手,“我没事。”走到外面,用冷水洗了把脸,觉得精神了些。
小兵送来早饭,只是些面糊,面饼,咸菜。慕容麟跑出去,不知从哪里弄了一碗羊奶回来,沐弘闻着腥膻,但行路需要体力,只得勉强喝了几口。
营房外站着两匹马,沐弘的黄骠马已经喂过了,行李挂在马鞍边。他踩磴上马,回头一看,慕容麟已上了另一匹马,说道:“我送你。”
沐弘知道拦不住,笑着点点头,两人在清晨的冷风里并鞍而行,驰出城门。
慕容麟这一送就送个没完,沐弘几次叫他回去都不肯,一直走到中午,跨过州界才不得已停下脚步。
“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呢?”一路上,他问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像个丢了玩具的小孩,又像个失智的老人一样翻来覆去地念叨,“没有军令,我不得擅自离开驻地,更不用说去长安了。”
“呆在这种小县城确实憋闷,但你要耐心,将来会有机会的……”沐弘安慰。
“我不关心将来,该来的就让它来好了。我只想知道下次见你要等多久?”
“这个可说不准……”
“慕容冲在平阳当太守,你还会去看他的吧?看完他就顺道来看看我呗。”
“哪里是顺道,兜了个大圈子呢。”
“那怎么办呢,只能请你辛苦一下喽……”
这样的对话实在是无聊,沐弘心想,回到长安定要去请求慕容垂,赶紧给他换个热闹点的地方,再在这里闷下去,这人只怕就要疯掉了。
分别时慕容麟把一个包裹拴在沐弘的马鞍上,沐弘扒开看了看,里面是大块的熟肉,有二三十斤。
“不用。”沐弘推辞,“你们难得打到一头野猪,怎么都给了我?”
“从这里到长安有十几天的路程,你带着路上吃,天气冷,不会坏。”
“到晋阳就能得到补给了,也就几天的功夫,真的不需要这么多……”
“沐弘,你就拿着吧。”慕容麟按住他的手,“我想给你很多东西,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沐弘见他又回到这个话题上来,忙看了看天色,说:“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你要保重,以后会有再见的时候。”
走出很远,回头望去,慕容麟仍伫马在道旁的小山丘上,逆光勾勒出一个黑色的剪影。慕容令大仇已报,沐弘觉得自己也该放下了。至于慕容麟,他以后不会再主动去见他了。
走进长安城,已是黄昏。路过新兴侯府邸时,本应去报个平安,但想到他们家族里已经派了人过去,内部通过气了,自己何必再多此一举。抬头望去,远处柏梁台上的宫阙披着晚霞,光华璀璨,但那个人不在里面,景色再美也失去了意义。
回到观星台,人困马乏,沐弘脸都不洗就倒在床上,刚闭上眼,房门被“咚咚”敲响。沐**撑着爬起来,打开门,外面站着一个瘦长个子。
“大人回来了?”那人兴奋地问候,“奴婢在此等候好些天了。”
“你想干嘛?”沐弘冷冷问道。
“凤卿大人……”
“没有凤卿,”沐弘打断,“只有平阳太守。”
“对,我听说凤卿,哦,慕容君外放去了平阳……他还好吧?”
“挺好,不劳挂念。”
“我那两日偶感风寒,再上柏梁台,已是人去楼空,都没赶上送行。”那人无比懊恼,“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突然间就把人带走了……”
“陛下的旨意,你有疑问可以去问陛下。”沐弘打了个哈欠,“我要休息了,不送。”
“平阳远是远了点,我还是可以去的……”那人嘟囔着走了。
“站住!”沐弘追出门大声喝住,“不准去,他已经不需要你了。”
“我去看看他。”
“王洛,我警告你,你敢去勾引他,我就打断你两条腿,外加两只手,你要不要试试?”沐弘大怒。
“大人你太狠心了。”王洛哭着走了。
郝乐从另一扇门里探出头来,沐弘叱道:“观星台是游乐园吗?什么人都能跑进来,成何体统?去雇两个看门的人来,以后未经禀报一律不准入内。”
郝乐没见过沐弘发这么大脾气,连声答应着跑掉了。
沐弘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床,到城里饱餐一顿,找了个浴场泡澡、搓灰、按摩、捏脚全套做了一遍,浑身松快,多日的疲劳才算消除。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进宫去见公主。
从柏梁台返回后宫,公主仍是住在合欢殿。阳光斜射进东边的暖阁,把花窗的影子投在柏木地板上,水壶烧开,蒸汽推动壶盖,噗噗作响。公主用白绸包住手柄,往茶杯里注入沸水。
沐弘跪坐在矮桌旁,接过茶杯,吹了吹,喝了一口,馨香直透肺腑,仿佛间回到了刚进宫的时候,时光似乎没有流动。
对面的女子依然笑容恬静,但眉宇间的稚气已退,气度高雅沉稳。沐弘看到一朵名花从花骨朵绽放成倾国之色,五年的光阴终究是过去了。
“阿弟好吗?”公主轻声问道。
“哦,一切都好。”沐弘从恍惚中惊醒,“小王爷平安到达任地,立刻投入了工作。”路途上的险情就不提了,沐弘只描述一下平阳城的情况:“平阳当然比不上长安,没有高楼大厦,官邸也比较陈旧。不过陛下已派了工匠过去建造新官邸,要造得和凤凰殿一模一样,让小王爷就像住在宫里一样。”
“陛下真是太好了。”公主淡淡地说,“那天夜里,黄总管奉陛下口谕,把我急召回宫,我就猜想大约是这回事。”
“可惜没有让公主送别。”
“没关系。如果让阿弟提早知道,只怕要闹腾得不像话。”
“第二天小王爷接到圣旨,着实闹腾了一把。不过陛下这回是下定决心了,担心见面会心软,命人把柏梁台封锁住了,不让进出。”
“那就好,阿弟早就该出宫了。”公主妙目注视着沐弘,充满感激,“沐弘,谢谢你。”
“为啥谢我?”
“你说过你会想办法的。”
“这个……也不全是我……主要是王丞相临终力谏,才让陛下最终接受。”
“是个难得的契机。”公主微笑。
沐弘背上冒汗,公主真是敏锐,慕容冲也一样。倘若被慕容冲发现是他在里面捣鬼,只怕会恨他一辈子。
“宫外还是不一样的。刚开始会很艰难……也许一直都会很艰难……外面那些流言,有些人就热衷于说这种事……”沐弘想起路上羽林卫说的话,仍觉刺心。
公主神情悲戚。
“我想留在小王爷身边,保护他,当他的壳,为他抵挡外界汹涌的恶意。但他不让,非要赶我回来……”
“阿弟必须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下去。”公主说,起身走到北面墙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墙上挂了一幅观世音菩萨画像,案几上供着净瓶柳枝。
公主祝祷良久方才起身,面容重归平静。
“我会每天在菩萨面前为阿弟祈祷,求菩萨保佑他平安无事。”
“公主怎么信佛了?”
“这些日子,道安法师来宫里宣讲佛法,为太后祈福。我请了一张菩萨像,每日念诵一遍经文,心里就感到安宁。”
书桌上放着公主手抄的佛经,沐弘看了一会,一句都读不懂。
“我发愿抄写金刚经百遍,送去太后宫里,供在佛前祈福。”
“太后?”沐弘一惊,“你回宫她没有为难你吧?”
公主摇摇头,“太后吃斋念佛,不理俗务。不过近阶段她老人家身体不太好。”
沐弘心里暗骂:老太婆快点死掉才好呢。又想,公主心肠太好了,还为她抄佛经,但如果嫔妃们都在抄,表面功夫还是得做一做的。
离开时,叶玄把他送出门,问起平阳那边的情况,担心派去的两个内侍伺候不了。
沐弘说:“没问题,慕容冲出了宫就入乡随俗,不像以前那么任性了。平阳也没有宫里那么多规矩,两人过得挺舒坦,胖了一圈,再也不提回宫的事。”
叶玄这才放心。
沐弘再三叮嘱,要求叶玄保持警惕,不能让公主独自去太后宫里,一旦有什么不对,立刻来通知他。叶玄一一答应下来。
小窗微注:慕容令是十六国时代的悲剧人物,年轻陨落,没能成为一代将星。资治通鉴里给了他一定篇幅,浓墨重彩描绘一番,还把王猛谴责了一通,看来司马光老爷爷对他也是满怀同情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