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晋阳,就进入了荒山野地,人烟稀少,路途崎岖。马车颠簸得厉害,慕容冲只能出来骑马。初秋的天气确实很好,碧空万里,阳光照在身上失去了炽热,山风拂面,凉爽宜人。驰骋了半日,慕容冲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午餐也吃得多了些,沐弘很高兴,笑道:“生命在于运动,还是骑马有益身心健康。”
山林里野兽出没,路边的草丛时而有受惊的小动物窜出。羽林卫弓马娴熟,看见野物岂能任由逃脱,弯弓射箭,手到擒来。一路过来,后面的大车上堆了一堆猎物,大都是野兔锦鸡之类的小动物。吕光管束严格,行进途中,没人敢擅自离队跑去打猎。
傍晚,队伍在山下扎营。太阳还没完全落下,绚丽的霞光把山坡上的树林映得火烧一般。一群羽林卫围在一起商量了一阵,拿着弓箭长枪往山上走去。
顾宇跑过来问道:“吕将军准许我们去林子里打猎,要不要一起去?”
听到打猎二字,沐弘本能地生出排斥,手臂都跟着痛了起来。上林苑那一幕历历在目,过了这些年,仍然心惊胆战。他正要婉拒,看了看慕容冲的反应,却见他头也不抬,一口回绝:“不去。”
“噢,好吧。”顾宇并没有被拒的不快,笑了笑,追着同伴而去。
夜幕降临,野地里燃起几堆篝火,狩猎队回来了,带回黄羊麂子,剥了皮架在火上烤。羽林卫都是年轻小伙子,围着篝火喝酒放歌,喧嚣热闹。国内太平,这一趟行程毫无风险,大家都把它当作一次放松身心的旅行。
沐弘陪着慕容冲坐在帐篷外,远处是欢乐的人群,油脂的香味随风飘来。也许是吕光约束过,这几天刺耳的话听不到了,好奇窥探的目光也收敛了,顾宇时不时过来问候两句,笑容可掬,沐弘胸口的闷气渐渐平顺下来。只是慕容冲一直把自己包裹在黑色斗篷里,仿佛裹着一层千年不化的玄冰,对谁都不理不睬,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沐弘把两名内侍打发走,坐在慕容冲身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吕将军说,翻过这座山就进入平阳郡地界了。”
“嗯。”
“路上快有二十天了,还挺顺利的,什么事都没发生。”
“你想发生什么事?”
“我本想会不会碰上个梁山好汉或者剪径强盗什么的。当然,强盗哪敢来抢羽林卫。”
“有吕光在,你见不到贼人。”
“吕将军一张脸杀气腾腾的,让人看着就害怕。”
“他手上可是沾满了鲜卑男儿的血。”慕容冲咬牙说。
“怎么回事?”
“吕光是太尉吕婆楼长子,勇武超群,有万人敌之称……”
“吕婆楼?”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沐弘却一时想不起来。
“吕婆楼帮助苻坚杀苻生夺取王位,是苻坚的心腹重臣,王猛就是他推荐上去的。他死后,李威才接任太尉之职。”
“原来如此。”
“建元四年,吕光受命讨伐四公叛乱,攻陷上邽,斩杀苻双,苻武。”
“陛下的亲弟弟就死在他手里?”沐弘咋舌。
“那又怎样,叛乱者必须死,这是铁律。”慕容冲斩钉截铁,“不管是兄弟还是子女,都一样。”
“可悲。”
“皇权不稳,国家就要陷入动荡,所以不能容情。”
沐弘想,到底是皇族出身,这种事说得理所当然,就像刻进了基因里。
“后来吕光跟随王猛攻打大燕,攻城掠地,杀人无数,我们慕容家好几位王爷都败在他手里。回国后因战功受封都亭侯。”
“是位侯爷啊……”沐弘没想到他级别这么高,派出这么厉害的角色护送慕容冲,沐弘感觉到天王的一片拳拳之心。
黑暗里响起脚步声,有人向他们走来。沐弘握住刀柄,喝问一声:“是谁?”
“两位在这里?”那人站住脚,远处的火光勾勒出他的侧影,“是我,顾宇,你们怎么不过去玩?”
“不用了,我们想早点休息。”沐弘放缓语气。
“我送了点吃食过来。”顾宇上前两步,递上一个盘子,“刚烤出来的黄羊肉,香得很。”
沐弘不好意思拒绝,接住道了声谢。
“吃完再过去取,多得是,吃不掉。”顾宇说着就走了。
“这人挺热心的。”沐弘夸道。
慕容冲盯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
沐弘吃了一块烤肉,鲜香味美,烤得恰到好处,忙让给慕容冲,他却不肯吃。沐弘独自吃掉半盘肉食,满嘴流油,心满意足。见慕容冲一言不发,笑问:“小王爷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唔,你在长安呆了五年,都在干些什么呢?”
“啊?”
“国家大事一概不关心,朝廷大臣一概不结交,每天就是混日子……”
“我确实那个……政治觉悟不高。”沐弘承认。
“什么不高,简直就是白痴。”
“小王爷,你这么说有点不公平……”
为他出生入死,做了多少移山倒海的事,沐弘不想让他知道。
“你但凡上进一点,也不至于还是个七品的太史令。”慕容冲的语气像老爹在训斥不肖子,“之前不抓住机会,现在我已经帮不上你了。”
“算了,我这人不适合当官,最烦官场那一套。”
“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个农民,不,做个有钱的地主,每天睡到自然醒,邀几个朋友,开一桌小麻将,喝点小酒,聊聊粮食和蔬菜……”
“废物。”慕容冲恨铁不成钢,不再理他,回帐篷睡觉。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沐弘吟着诗,扳着手指算一算,离淝水之战还有足足八年。这八年陪着他呆在平阳,远离权力中心,过一过宁静的田园生活,该有多么幸福。想到这里,心里美滋滋的。
第二天继续在山中跋涉。这支队伍里除了羽林卫,还有车夫、伙夫、杂役几十人。沐弘本以为这些人是来伺候这群纨绔子弟的,现在才知道他们还兼着开路搭桥的任务。
夏天山洪暴发,冲垮山体,使得本就险峻的山路多处断裂。队伍被一条奔腾的河流挡住去路,河面不算宽阔,水流却很湍急。向导指着岸边的木墩子说,这里原本有座木桥,不料被水冲垮了。
羽林卫下马休息,坐在岸边等待杂役们建桥。大车上带了工具和材料,杂役们干得有条不紊,不多时就在原有的桥墩上架起一座绳桥。几根长长的绳索拴住两岸的桥墩,横跨河面,铺上木板就算完成了。沐弘看那桥在风中晃悠,有点像游乐园里的铁索桥,而且两边没有拉手。他知道自己的平衡性不太好,心里有点发慌。
羽林卫陆续过去了半数,手里牵着马,走得都很平稳。沐弘不敢牵马,平伸双臂战战兢兢走上桥。走了没多远,桥面上下抖动起来,他知道后面有人跟上来,叫一声苦,腿肚子直打颤。
“你,你,能不能等我过了桥再走?”沐弘哀求。
“不能。”慕容冲从他身边经过,脚步轻盈,身体随着桥面起伏,丝毫不受影响。
“慢一点,别晃了,我要掉下去了……”沐弘舞动着双手,没处可抓。
“废物。”少年轻笑一声,走到他前面去了。
已过桥的羽林卫背对着桥,呈扇形在岸上警戒。沐弘见顾宇走上桥头,伸手去扶慕容冲,两人手臂相交,蓦地响起一记金铁撞击声。沐弘一惊,却见慕容冲倒飞过来,背部撞在在桥板边缘,弹跳一下,就掉了下去。
沐弘发出一声惊叫,飞身扑过去。桥面狭窄,汹涌的水流泛着白沫,猛地冲进视野。他来不及害怕,伸长左手去够下面的人,忽觉手臂一紧,已被抓住。
下坠的冲击力把沐弘大半个身子一下拽出绳桥,他右手拼命抓挠,抠住一块木板,瞬间滑脱,身子继续往下掉。一根绳索卡在手腕处,他赶紧抓住,整个人吊在桥边。
这一忽儿功夫,顾宇已经赶到。沐弘仰头望去,见他手里握着半截匕首,面如白纸,胸口露出一把刀柄。两人目光接触,顾宇嘴角歪了歪,轻轻说声“对不住”,扔掉手里的匕首,拔出腰刀向沐弘斩落。
绳索剧烈抖动,呼喝声此起彼伏。沐弘知道岸上的人正在赶来,但白晃晃的刀刃已当头劈下。他若松手,两个人立刻跌落,被水冲走,若不松手,手腕就要被刀刃斩断,他最多只能延迟半秒或更短。左右都是死,他拼了一只手,能等到救援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