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弘到渭水码头送别阿宽。
阿寅的遗体在火化场火化,骨灰装在木头盒子里。阿宽郑重地包裹起来,背在肩上,向沐弘拜别:
“大人保重,奴婢不能再伺候大人了。”
“你一个人路上要小心。”沐弘扶起他,拿出一袋银子塞进他的褡裢里,“回去把封枢和阿寅的墓修得好一点,等以后有空我会去看他们的。”
“遵命。”
“弄完了早点回来。”
“奴婢不回来了,奴婢这辈子就在墓旁结庐守墓,赎自己犯下的罪过。”
“傻孩子,你这是何苦呢?”沐弘劝道,“你不用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只有这样做,奴婢才能心安。”
“人生路上犯错是常有的事,你要学会放下才能继续往前走……”
“奴婢放不下。”阿宽眼里涌出泪水,“若能让阿寅活过来,奴婢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这是不可能的了。奴婢的错无可饶恕……”
沐弘叹息,他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内心的痛悔撕心裂肺,只能留待时光慢慢稀释。他轻拍阿宽的肩膀,说道:“好吧,等你哪天原谅了自己再回来吧。”
阿宽向同来送行的万通郝乐道别,登上客船,三人目送他远去才回到观星台。
沐弘在宿舍楼上走来走去,感觉无比空寂。翻新宿舍的时候,他可没想到会一下子减少五分之二的人员,还担心不够用,多造了两个房间出来。他在阿寅阿宽的房间里坐了很久,回忆起他们的音容笑貌,和对自己的殷勤照料,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这两个孩子已在他心目中占据了一席之地。他俩离开后,邺宫金凤台的往事也随之远去,而他与这座观星台之间的联系似乎也缺失了重要的一环。
“真是寂寞啊。”望着窗外,他不禁感叹,“这个太史令还要再当下去吗?”
房门上响起两声敲击,沐弘一愣,拉开门,却见万通和郝乐站在门口。
“什么事?”
两人走进来,一起跪下,“大人,阿寅之死,我俩都有责任,请大人责罚。”
“起来。”沐弘摆摆手,“不怪你们,都是我的错。”
“大人,阿寅阿宽走了,以后就让我俩来伺候大人。”
“不必,我能照顾自己,你们还是去伺候张大人吧。不过等他回来,这笔账我必须跟他算一算。”
“我们俩不想再跟随张大人了……”
“为什么?”沐弘很惊讶。这两人跟着张孟快有八九年,虽然有时抱怨他苛刻,却仍是鞍前马后,唯命是从。特别是大弟子万通,为人谨慎持重,沐弘来了这几年,和他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张大人欺骗天王,是不忠;逼死阿寅,是不仁。这样的主人,我俩不愿侍奉。”万通说。
“求大人收留我俩。小人无亲无故,离开观星台就只能露宿街头了。”郝乐哀求。
“欺骗天王是怎么回事?”沐弘问,“莫非你们也不相信彗星凶吉的鬼话?”
“不是,星象测算对错与否不是小人能判断的。小人说的是另一件事……”万通低下头。
“什么事?”沐弘问。他是铁了心要搞张孟,张孟的错处抓得越多越好。
“是去年张大人升级的事。”
去年张孟升了一级,得意了很久。那时沐弘在忙他的工厂,没有在意,也没去了解他是因什么升的级。
“张大人是通过欺骗陛下才升的级。”万通下了决心,把其中的内幕抖露出来。
“那时阳平公奉旨前往邺城接替王丞相,临行前,他的部队驻扎在灞上。阳平公是苟太后的小儿子,太后不舍得他远行,三次从宫里偷偷跑出去看望他。张大人上疏陛下,说他夜观天象,见妃星移位,预示着太后离宫。把每次的外出时间写得丝毫不差。陛下回去一问,果然如此,信以为真,大为赞叹,把张大人升了一级。”
“张孟怎么会知道太后出宫的消息?”沐弘问,“星星可不会告诉他。”
“那是当然。”郝乐说,“是宫里的一个宦官偷偷跑来告诉他的。两人关起门来嘀咕了好一阵,那宦官就遮住脸走了。对了,那人以前来过,大人你应该认识的。”
“我认识?”
“是啊,我记得大人刚来观星台的时候,是他来宣你入宫的。”
贾公公。
“原来如此。”沐弘顿时明白了前因后果,心里的迷团散去。他狠拍了一记桌子,手臂震得发麻都没感觉到。
整起事件,从去年就开始布局:贾公公泄露太后行踪,张孟谎称观星所得,从中获得升级……不,是太后故意偷偷出宫看望苻融,命贾公公泄露给张孟,让他上书天王,谎称观星所得,其目的就是要让苻坚对星象学说深信不疑。
无巧不巧,年末彗星来临,正好大做文章,不,就算彗星不来,张孟也会找别的星星替代,反正天上的事他说了算。借助彗星横空的异象(这一代人从没见过),他上书朝廷声称这是燕灭秦的凶兆,敦促天王诛杀鲜卑以消除天象(反正彗星很快就会走的)。幸好天王心地仁厚,脑子也不糊涂,没有听信,否则鲜卑族早已血流成河。然后,以苻融为首的大臣们接棒下一波,继续拿彗星说事,呈上大量奏章堆满天王的龙案,并且派人在宫里装神弄鬼,假装神明。苻坚差点没扛住,将信将疑,犹豫不决。太后着急,等不及亲自出手,打算收拾掉慕容姐弟,断苻坚的念想,不料被沐弘闯宫救出。天王为保心爱之人,同意沐弘与张孟当廷辩论,以获得两位重臣的支持(秦国基本是他们仨说了算),沐弘胜出,阿寅却因此送命。
沐弘梳理了一遍,不由得痛心疾首。这场席卷长安,危及无数人生命的风波完全可以避免,只要对太史令这份工作略微用心,只要对张孟的升级多加留意,在起始阶段他就该发现其中的猫腻,戳穿张孟的诡计,破除天王和大臣们对星象的迷信,那么后面的事情都不会发生——熊邈的房子不会烧掉,慕容姐弟不会遭殃,而阿寅也不会死去……都是他的错,是他的失职害了这么多人,害死了阿寅……
万通郝乐见沐弘两眼园睁,面目狰狞,忽而浑身抽搐,忽而以头撞墙,活像羊癫疯发作。两人吓坏了,上去拉住他,把他按坐在椅子里,呼唤良久,他才慢慢回过神来。
“张孟欺君罔上,犯下大罪,你们俩知情不报,想和他一起掉脑袋吗?”
两人吓得重新跪下,万通说:“小人迫于张孟淫威,不敢声张,确实有罪。当时张大人干出这等事,小人以为他是想升级想疯了,没料到后面会出那么大的风波。”
郝乐说:“大人随驾前往洛阳,回来就升了一级。从那时起,张大人就陷入焦灼之中,茶饭不思,坐卧不宁,头发都要掉光了。”
“他在担心什么?”
“其实,从大人进观星台的第一天起,张大人就开始焦虑了。”郝乐说:“他以前脾气没那么坏的。听说大人是丞相推荐来的,他就害怕您会取代他的位置,把他赶走,所以拼命打压您,到处说您的坏话。但是没用,大人得丞相青睐,宫里又有靠山,职位在一级级往上升,谁都看得出您前途远大。”
“我根本就没把这个位置放在心上。”沐弘很无奈。
“是,是,都是张大人心胸狭隘鼠目寸光,胡乱猜忌大人。”
“张孟不仅鼠目寸光,而且胆小如鼠。他若有一丁点胆量,早就把我赶走了。他敢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背后肯定有后台。你们可有了解?”
两人摇头,“我俩跟随张大人这么多年,他只是把我们当奴仆使唤,从不授以真心。后台是谁,真的不清楚。”
沐弘心想,这两人反水,一来看到阿寅惨死,兔死狐悲,二来见张孟失势,担心受他牵连,不得不重新站队。但如果没有他俩告知真相,自己还得多花不少精力和张孟缠斗。阿寅阿宽都不在了,他俩愿意归顺,何不收为已用。
“这个……你俩弃暗投明,做的很对。那个……只要与张孟划清界限,不再助纣为虐,我会尽力保全你们。”
两人大喜叩头,“多谢大人,从今往后,我俩一定忠心耿耿侍奉大人。”
“此事你们可愿意出面作证?”
“小人愿意。”两人踊跃承诺。
当天沐弘就进宫找到黄总管。
“那个贾公公还在做杂役吗?”
“贾公公原本是昭阳殿的人。干了两个月杂役,就被太后要回去了。”
“这个贱人吃了苦头不知收敛,还要继续作死,这回他可是摊上大事了。”沐弘冷笑,“有一桩欺君罔上的大罪,请黄总管派人审一审。”
贾公公进了刑讯所没有多久就招供了,张孟随即被撤职下狱。贾公公在狱中离奇死亡,而张孟再无声息。沐弘来到秦国的第五个年头,终于执掌观星台,成为正式的太史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