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听了,只笑道:“你呀,也太过杞人忧天了,如今正是太平之世,咱们家和林家在江南地界也算薄有声名,况且那贾先生又是个颇有才干之人,这一路能有什么不妥当的?”
邢芸听了,暗自翻了个白眼,贾家和林家是薄有声名没错,可遇着强盗了,难道是能用名声吓退的。
再说,贾雨村那点子才干,教教学生,考考科举倒不错,但一干起实事来,贪污受贿都要出岔子,更别说其他的了,难怪能和贾政那个假正经投缘,两个都是嘴上本事大过天的角色,能凑在一起,也算难得。
想着,邢芸强压着心中的不满,只故作娇嗔道:“老爷懂什么,虽说林姑娘就是不带人来,咱们也不会薄待了她,可这府里的丫鬟婆子,哪有她在家使惯了的人贴心。再说着,咱们家那些下人,老爷也不是不知道,素来是有几分富贵眼的,他们可不管什么家世清贵不清贵,礼数不礼数,瞧着林姑娘只带了一个奶娘一个丫鬟来咱们家,就眼里没人了,不知编了多少不好听的话儿出来。”
说着,邢芸便低头抹了抹泪,带着几分心酸难过,哀怨诉道:“被人编排的滋味,我也是尝过的。往日我一心为了咱们家,处处俭省着,可那些下头人成天儿笑我克扣小气,我无儿无女的,攒下银子有什么用,还不是瞧着府里的开支太大,外头又没什么大的进项,心里担心,才这么做。不然,光我那些嫁妆,便够几辈子用了,何必这般儿节省。老爷听了那些风言风语,和我置气,我不生气,谁让我嫁给了老爷呢,出嫁从夫,这话儿我还是懂的。可林姑娘和我不同,她虽是这府里的亲戚,但到底是林家的姑娘,倘若府里这些闲言絮语传了出来,教外头那些有心人传给林姑爷知道了,只怕林姑爷纵是念着姑奶奶,心里也难免生分,毕竟他膝下就林姑娘一人,又视若掌上明珠,那容得人怠慢了去。”
贾赦听得邢芸这番儿表白心迹的话,纵是从前有多少不满,也在此刻烟消云散了,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感动,一时只将邢芸搂进怀里,语气歉然道:“是我不好……你怎么也不和我解释……”
邢芸满身不自在,只是面上不敢表露半分,强装出一副柔弱的模样来,轻言细语宽解着贾赦道:“老爷教训我的话儿也没错,我是这府里的大太太,太过俭省了,也不像样儿,这本就是我思虑不周的错儿,哪能怪老爷不好呢。就是林姑娘这事,若不是怕林姑爷生气,淡了与咱们家的关系,我也不会和老爷说,省的老爷动气伤了身子。老爷细下想想,如今咱们家里,老爷虽袭着爵,琏儿和二老爷也做着官,可竟无一个是正经科举出来的,薄有虚名不假,却无甚实权。虽说咱们家和其他三家姻亲同气连枝,可除去王家的两位老爷,史家和薛家的情况,老爷也是瞧见的,还不如咱们家呢。再说着,王家虽有实权,凡事也肯帮忙,但说来却多是瞧在二房和琏儿媳妇的面上,咱们房里若有个什么事,日后难道要向二房和琏儿媳妇开口不成?退一步说,纵然王家不是这样,可咱们家能使得上力的亲戚本就不多,平日拉拢还来不及,哪能让人远了去。如今姑奶奶已是去了,林姑爷虽说无续娶之意,但林家的香火未继,说不得日后会怎样?老太太接了林姑娘进京,说是怕林姑娘无人教养,可未尝没有维系咱们两家关系的意思。眼下这起子小人或许是无心之举,可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林姑爷在京里还是有不少故旧的……”
瞧着贾赦的脸色越发阴沉,邢芸很是乖觉的停下话,满怀关心的看着贾赦,只软语唤了声:“老爷。”
贾赦方回过神来,松开邢芸的肩膀,只强压着怒火,对邢芸温言道:“我出去一趟,你先歇着罢。”
邢芸温柔一笑,含羞点了点头,见贾赦去远了,方抬了抬眼眸,用手帕掩住唇畔的冷笑。
这下子荣国府里可有的热闹了,王子腾林如海,大儿子小儿子,不知道贾母会偏那一个?
不过不管贾母偏向谁,这中间牺牲的炮灰铁定不少,这府里的风向也要变上一变,贾赦发威,可不是一般人能招架住的。
邢芸抱着黄鹤楼上看船翻的心态,弯了弯眼睛,懒洋洋的吩咐桂叶道:“老爷既是出去了,我再睡一会儿,待会传晚膳了再叫我起来罢。”
桂叶应了一声,上前移枕展被,服侍着邢芸睡下了,方放下帘子出去了。只是邢芸正在半醒半梦之间,忽听得外间似有什么人说话,声音忽高忽低的,仿佛在吊嗓子似的,吵得邢芸无法入睡,当下只伸手撩开帘子,强睁着两只迷蒙的眼睛,往外看了看。
外头似是听见了里头的动静,帘子微微一动,王善保家的进了屋来,见邢芸眼睛半睁着,似是醒着,忙上前问道:“太太可是醒了?”
邢芸被冷风一吹,倒略清醒了不少,只蹙眉道:“外头是谁来了,我怎么听着好似有人说话似的。”王善保家的正提了水壶往银盆里倒水,听见邢芸这话,只忙放了水壶,笑道:“是费婆子来了,我同她说了两句,可是吵着奶奶了。”
邢芸想了一下,方才记起这费婆子是谁,当下只坐起身来,往枕头上靠了靠,只问道:“今天一天也不见她过来,这会子跑来作什么?”
王善保家从银盆里拧了块干净帕子递过来,只笑道:“她原是家去了。现下过来是有事求太太?”
邢芸接了帕子,拭了拭面,似笑非笑瞥了王善保家的一眼,淡淡道:“她有什么事?”
王善保家的脸色一白,缩了缩脖子,只陪笑道:“太太也知道,费婆子的亲家是咱们府里看门的婆子。今儿不知犯了什么罪,被府里的管事绑了去,她方过来求太太……”
邢芸明白了过来,一时又好气又好笑,敢情她好不容易做个套,倒先把自己人给套住了。
邢芸越想越无奈,当下收了笑,只淡淡道:“叫她进来罢。”
王善保家的瞅了瞅邢芸的脸色,只忙打起帘子出去唤了一声,一个穿着玄青色缠枝纹袄子的婆子进了屋来,陪笑着上前给邢芸请了安,方絮絮叨叨的求情道:“今儿我刚出去不久,便有人说我那亲家被人绑了去,还说待审过了还要打,也不知犯了什么罪,我也是没法子了,才来求太太。”
邢芸低低冷笑了一声,漫不经心扫了费婆子一眼,只说道:“既然不知犯了什么罪,你这般儿急慌慌的作什么,没准只是请去问一问,一会子便放回来了也说不定。”
费婆子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了,过了好半天,才强笑道:“太太不知道,我那亲家平素口上有些不讲究,难免得罪了人去,她又是是六七十岁的老婆子,只怕未必经得吓,太太素来最是个怜贫惜弱的,看在她一把岁数的份上,且救她一救罢。”
邢芸莞尔一笑,只轻描淡写道:“原是这样,这种口舌上的小毛病,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值得你这般儿大惊小怪,想来也不过挨顿训便罢,论理,这也是她该挨的。”
费婆子越觉尴尬,又不愿就这么放弃,一时又忙忙说道:“若只是得罪了寻常人,我自是不敢来惊动太太,可我那亲家素日便与二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不睦,这回子叫人拿住了罪状,那周瑞家的焉有不兴风作浪的。如今又是二奶奶管家,太太也知道,二奶奶自从哄得老太太喜欢之后,是越发的作威作福,辖制了琏二爷不说,竟是一心投靠了二太太了去,丁点儿不把太太放心上。我那亲家罚是该罚,可太太想想,若是叫二奶奶开发了她去,太太的颜面该往何处放去?”
邢芸听了,心里便不自觉的生出一股子气来,上不去下不来,别提有多难受了。
邢芸心知这是邢夫人原本的记忆作祟,暗自撇了撇嘴,只道着婆媳果然是天敌,不管儿子是不是亲生的,这不合就是不合,命都没了,可那股子不甘怨恨还存在着,真是让人咂舌。
不过邢芸可不是邢夫人,她素来恩怨分明着,这事儿是她在贾赦跟前下的舌头,本就和凤姐无关,费婆子的亲家既是个素日便在口舌上专营的,一并儿遭了殃也不算冤枉。
眼下,就算是费婆子在她跟前讲出花来,她不沾手就是不沾手,休想她出头去说一个字。